日落紫禁城第15部分阅读(1/2)
下房里,想起那天皇上和珍妃替自己求情的事,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蠢笨,当时她是多么感激珍主子啊!可现在回头想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老佛爷要严刑办她,是为平儿的事存心让珍主子和皇上脸上过不去。而珍主子救她,是为了让老佛爷下台阶。也就是说,主子们翻脸,她这样一个奴才的小命是一钱不值的。如果珍主子当时不开口,她这条命也就玩完了。
想来想去,她实在觉着活着没意思,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没意思她反倒越怕死。按理说,活着没什么意思的人,不应该这样怕死的,她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却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些日子,她一直企图埋葬掉她对荣庆的思念,努力将他忘却,忘得越干净越好。此刻她才知道,这一切努力全然白费心机。要她彻底忘了荣庆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她没忘记他,所以才会这样怕死。想到这儿,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溢出她的心窝庆哥!你怎么能狠得下心来抛弃我?
下半夜,她做了个梦,梦见荣庆站在门边,笑呵呵地望着她。她神情恍惚,处在梦与现实的边缘,两眼盯着荣庆那张英俊的脸,心想尽管这是个梦,她也得在梦中跟他多呆一会儿。她爬下床,冲到荣庆身边,扑进他怀里,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他。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敢说话,不敢在他怀里撒娇,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眨。她唯恐自己一不小心便惊破了这个脆弱的梦……
荣庆果然如吟儿梦见的那样,进宫当上了蓝翎侍卫。他站在大清门里,望着气势宏伟的保和殿,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大清门是乾清门的俗称,以门前的横街为界,门外南边是外朝,门内以北包括东西两侧便是皇家内廷。皇上休息办事的养心殿,皇太后、皇后和皇妃们住的东六宫、西六宫都在内廷范围内,因此防范更加森严。
中午,四下静极了。夏日阳光拥抱着四周储红色的宫墙和大殿上的飞檐瓦顶,发出一片晃眼的光影,四名护军一动不动,像木头桩似的守着大清门。荣庆腰挎横刀,以查哨为名沿着空旷的广场往前走去。广场上掠过一阵阵炎热的风,时不时扬起一团黄尘,在青石条上打着圈圈。从小他就不止一次听二舅说起过这座神秘的皇宫,特别自吟儿选为宫女,他连作梦都想进来看看。没想到托瑞王爷的福,居然梦想成真,他走进了这座气象森严的皇家宫苑。
瑞王不仅是军机处大臣,同时也身兼保卫皇宫的三旗包衣护军统领。由于瑞王的保举,荣庆一进宫便提升为七品蓝翎长,俗称蓝翎侍卫,虽说比他二舅宫阶低,但同样身肩保卫皇上和内廷安全的重任。
进宫半个月了,他这才知道想要在这儿见到吟儿几乎是不可能的。正像元六说的那样,宫中三千六百道门,每个门都有人把着,后妃们的住处更不用说了,别说是像他这样的卫士进不去,就连那些太监宫女们也不能自由自在地走动。过去在宫外不说了,现在人在宫中,想要见吟儿一面同样比登天还要难。而他偏偏急着想要见吟儿,原来他回到京城,头件事便跑到吟儿家找福贵。没想他不在家,家里人说他去山西做生意了。吟儿母亲躲着不肯见他。他好不容易见了吟儿嫂子,才知道他们家里人根本不信他跟福贵说的话,更没有带口信给吟儿。吟儿直到现在仍然以为他们家退了婚,再也不指望他,甚至在心里暗暗恨他。
他摸着脖子上挂着的小锦囊,那里面藏着吟儿的头发,心里痒爬爬的。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告诉吟儿,退婚的事跟他没关系,仍然和过去一样,除了她任何女人他都不娶,她一个人与世隔绝呆在深宫,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还以为他把她忘了。想什么办法给她捎话,说是这么说,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荣庆出了隆福门,沿着西长街向内右门外军机处值房走去,心里苦苦惦着吟儿的事。
一位小太监从咸和门走出,迎面向他走来。这位小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储秀宫里的王回回,小回回按宫中的规矩站在一旁,给身穿军服的荣庆让道,一边口称吉祥。荣庆点点头算是回应,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转身站住,目光落在小回回肩上那只绸布软包上。
“有腰牌?”荣庆问。
“有啊。”小回回从腰下亮出宫中的通行腰牌。
“这包里是什么?”
、幻一要“李总管的丝棉坎肩,颐和园后半夜凉,他腰疼,受不住凉。”要在平时,小回回肯定不把荣庆放在眼里。但这会儿却不同,他在怀里揣着私货,胆子自然小了,好言好语跟荣庆解释着。他边说边打量着荣庆,觉得他特别眼熟,竭力在记忆中搜索,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这么说你在储秀宫当差?”荣庆知道李莲英除了任内廷总管,还兼着慈禧太后的宫监首领,立即联想起这位小太监与吟儿在一块当差。
“军爷!我……我见过您。瑞王爷迎亲时,是您救了小七爷。”小回回盯着荣庆,终于认出他是当年秀子出嫁时跃上马背救小七爷的那位壮士,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次陪李总管和瑞王爷去承德打前站,也曾远远见了他一面,当时他心里还犯疑惑,会不会认错人。这会儿面顶面离得近,尽管对方换了身蓝翎侍卫的官服,人显得更威风,他自信不会认错。
小回回这一说,荣庆也就不用问了,连秀芓宫女出嫁时他都在场,他肯定是与吟儿一起前去送亲的。小回回兴奋地夸他身手不凡,他瞅着年轻的小太监,嘴上笑笑说没什么,心里却暗自思忖,要想与吟儿联系上,这人对自己早晚有用的,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跟小回回聊起来。
小回回问他多会荣升进宫的。他回答说来了有一阵子,并反过来问小回回。“皇太后去了颐和园,是不是储秀宫的宫女太监全跟着过去?”“就留了几个小太监看家。”小回回挺高兴能认识荣庆,便将储秀宫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说宫女妈妈都随老佛爷去了园子,荣庆听得入神,几次想打听吟儿,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心想时间长着呢,等以后跟他熟了再慢慢打探,否则让对方看出破绽,问不出情况不说反倒会坏了事。
“荣军爷!我该走了。有空再说话儿。”小回回跟荣庆打了招呼,这才向北边走去。他走了没多远,荣庆叫住他。他转身站住,这才发现怀里那只手帕包掉在地下,荣庆边叫边从地下捡起。小回回慌忙跑回来,一连声说谢地从对方手中接过手帕包,浑身吓出一片冷汗,心想要是让人看见了手帕里包着的那玩意儿就惨了。
手帕里包着几张相片,这是吟儿在景仁宫里拍的,吟儿悄悄交给他,请他抽空捎到她们家的。说起相片这玩意儿简直太神了,拍下的人就跟真人一模一样,要不是亲眼见到准不会相信。珍主子就好替人拍相片。据说她用来拍相片的四方铁匣子是德国公使送给皇上的,皇上又赐给了她。老佛爷也有一个,只是老佛爷除了黄道吉日,轻易不拍相片,怕拍多了人的魂魄会让铁匣子摄走。珍主子似乎不信这一套,不但替自己拍,还替宫女们拍。你想想,要是让这位荣军爷发现他怀里揣着宫女的相片,那还了得,不死也得褪层皮啊!
当时除了洋人所在的租界有这种玩意儿,其他地方从没见过。当吟儿拿到珍主子替她拍的相片,吓得目瞪口呆,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活脱脱地印在那张纸片片上。在珍主子这儿当差比在储秀宫要自在,不像在老佛爷那儿规矩重,饭都不敢多吃一口,怕放屁,怕打嗝,说话不敢抬头,睡觉不敢仰天,不敢穿得太花俏,又不敢穿得太素净。总之,在那边这也怕那也怕,而最最怕的就是老佛爷不高兴,而老佛爷偏偏高兴的时候不多。
与老佛爷儿正相反,珍主子平时总是乐呵呵的,也不讲那么多规矩。对奴才们挺好,为人也随和,因此景仁宫有一种储秀宫里从来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轻松随便。当然,这不等于说珍主子没脾气。你要是惹了她,那她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就如像她发现平儿替慈禧当坐探,她是绝不肯轻易放过的。
珍主子替吟儿拍了相片,怂恿她从中选几张带回家里让母亲看看。因为在珍妃这儿不像在储秀宫,没了老佛爷那边的身分,再也不能隔上两个月就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在这儿就像其他宫里一样,有时好几个月也无法跟家里人见上一面。吟儿听了珍主子的话,悄悄找到小回回,让他将自己相片替送到她家,让母亲看看,免得老人家挂念。吟儿这几幅相片就这样到了小回回手里。
小回回一边走一边暗自庆幸,要是手帕当时落在地下散开了,让对方瞅见了相片就完了。他在心里骂自己太大意,差点捅了大漏子。荣庆一直站在那儿,瞅着小回回远去的背影,想着有天能让他替自己捎个信儿给吟儿。他当然没想到,刚才小回回落在地下的手帕里包着的相片,正是他日日夜夜想念的那个女人啊!
荣庆离开小回回,一路出了右内门,来到军机处值房,他刚进门,值班的护军参领慌忙将他拖进一间小屋,悄悄告诉他瑞王爷出事了,皇上等着召见他,要他千万小心。荣庆一听保荐自己的王爷出了事,心里顿时产生说不出的慌乱,连忙问护军参领到底出了什么事?参领是瑞王爷一手提上的老部下,对瑞王在承德的事早已有所耳闻,加上皇上派人来这儿召见荣庆,估计多半跟承德府发生的事有关,因此他再三叮嘱荣庆,皇上一旦问起承德府的事千万不要乱说,不能给瑞王添麻烦。
荣庆跟着参军走进内值房,茶水章早就等在那儿,他是奉皇上之命来这儿带荣庆去养心殿的。“章公公!这位就是皇上点名召见的荣侍卫。”参军向茶水章介绍着。茶水章缓缓站起,不等他开口,荣庆连忙上前抱拳施礼“章公公,在下荣庆有礼了。”
茶水章听见荣庆这两个字不由得心里一愣。这个名字他是不会忘记的。去年冬天,吟儿关在茶水房等着老佛爷处置,她于大难中曾托他给承德大营的军爷带话,明明白白提到过荣庆这个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年轻英俊的军爷,心想天下会有如此巧合的事,难道他就是吟儿的有情人?
荣庆跟着茶水章一路向养心殿走去,心里说不出得紧张。他进宫十天了,连皇上人影儿也没见过,这会儿皇上突然要召见他,而且是为瑞王爷的事,想到这儿他心里更加慌乱。当他跟着茶水章进了养心门,走到大殿前那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两腿不由自主地发颤。
进了正殿,向东一拐,茶水章站在侧殿门外,向侧殿内禀报“荣庆奉旨进殿!”荣庆听见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心想那一定是皇上的声音。几乎同时,两名太监挑起门上的珠帘。他跨过门槛,眼前一亮,只见一位身穿明黄铯长袍的年轻男人,一脸铁青地站在侧殿中央,他脚下不远处跪着瑞王。瑞王手里抓着戴红顶子的圆锅帽,脑袋几乎贴着地面,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下。一见这架势,荣庆当即跪下,一边磕头一边从嗓门眼里挤出一串艰难的叫声“奴才荣庆叩见万岁爷!奴才给万岁爷恭请圣安。”
光绪看一眼跪在地下年轻的蓝翎长,没有说话。前几天,从承德传来消息,说瑞王到承德借着替慈禧打前站的机会,私自去了护军大营犒赏三军,竟然当众人面说他代表皇太后来看大家,至始至终不提皇上一个字,光绪听后大怒。当即要传瑞王爷当面对质。后来一想,会不会瑞王这个老混帐事先与慈禧串通好了,否则他不敢如此放肆。
为了这,光绪特意上颐和园探望慈禧,谈话中转弯抹角地提到瑞王在承德护军大营犒劳三军的事。光绪原以为慈禧会绕开这个话题,或推说不知道。没想她当着他面将瑞王臭骂一通,并要他认真查查到底怎么回事儿。“他要是真敢这样,那就是存心挑拨我们娘儿俩关系,你不撤他,我也要撤了他。”慈禧说得非常认真,光绪在慈禧那儿得了底牌,当晚回到宫中,便与珍妃说起要撤瑞王军机大臣的官职。
“有些人成天在下面捣鼓,依我看他就是祸头子。不行,我这回得较个真章儿,非问个水落石出。不行就撤了他。”光绪气愤地说,“我撤了他,看谁还敢再闹?”
珍妃心生疑惑,劝他先问问情况再说,她深知慈禧说话虚虚实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时明明想让你去东边,偏偏引你往西跑,做了套子让你往里头钻。光绪不听珍妃劝告,下午将瑞王传到这儿当面审讯,没想到果然如珍妃所料,瑞王连呼冤枉,矢口否认他在承德犒劳三军的事。“皇上!奴才去护军大营,是为了办奴才自个儿的私事儿!”
“胡说!”
“奴才指天为誓。”
“你说,办什么私事?”
“回皇上话,奴才去那儿是为了寻访犬子的救命恩人。”瑞王说起去年慈禧赐婚,迎亲路上,荣庆跳上马背救他傻儿子的经过,“这位壮士救了奴才的儿子,不图回报,趁着混乱一走了之。古人说大恩必报。奴才为此日夜不安,借着替老佛爷打前站机会,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位恩人。”
光绪听后半信半疑,问这个人在哪儿。瑞王回答说此人叫荣庆,就在宫中三旗包衣营任蓝翎侍卫。光绪为此叫茶水章立即去军机处,传荣庆进殿当面对质。
荣庆跪在地上,偷偷看一眼不远处的瑞王,心里想着临来前参领的叮嘱,唯恐说漏了嘴,坑了瑞王不说,闹不好连自己也搭进去。皇上一直沉着脸不说话,也不问他有关瑞王在承德的事,这一来他心里反倒更急了。
光绪打量着荣庆。他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刚才他让茶水章传见皇上之前,已经从李莲英那儿得知他在承德犒赏三军的事有人通报了皇上,要他尽量想好对策。这位生性耿直的王爷一听顿时傻了眼,不知该怎么办。幸好李莲英脑子灵,听说他在承德找到当年救他儿子的壮士,才替他出了这个主意,所以他来之前让值班的护军参领给荣庆递个信,以防万一,没想这会儿当着皇上的面,这万分之一的机会让他撞了个正着。
经过一番快速对答,光绪心里大致有了底,看来瑞王去承德禁军大营找他是确有其事,但并不等于瑞王没有借此机会收买军心。他顿了一会儿,继续追问荣庆,有关瑞王去军营中找他的情况。荣庆喘了一口气,如实说了情况,说那天他在炕上睡觉,瑞王突然出现在营房中,他当场被瑞王爷的小格格从床上拖起。听说瑞王小女儿也随瑞王去了军营,光绪感到十分好奇。瑞王上面七个全是儿子,就这么一个小女儿,因此深得瑞王宠爱。小格格长得小巧玲珑,性子爽快,十分讨人喜欢,听说她还有一身好武功。慈禧很喜欢她,常常召她进宫,光绪在宫中见过她好多次,对她印象很好。
“怎么,小格格也跟你一块去了承德?”光绪转身问瑞王,显然因为小格格跟瑞王一起去了那儿,心里的疑惑顿时少了许多。
“回皇上话,奴才怕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了人,才让小格格一块去见荣壮士的……”瑞王从光绪口气中听出他情绪好了许多,慌忙解释着。
“瑞王犒赏你们没有?”光绪看一眼瑞王,挥挥衣袖示意他不用再说,转身又问起荣庆。
“赏了。”荣庆坦然地说。他这一声回答,吓得瑞王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心想荣庆前面答得很好,没想在这骨节眼上说漏了嘴。急得他趴在地下连声叫着“皇上!”
“住口!”光绪喝断瑞王,两眼盯着荣庆,本能地觉着这里头可能有什么文章,“荣庆,他赏了全军?”
“瑞王赏了奴才。”要不是瑞王从中叫了一声皇上,荣庆差点儿说出瑞王犒赏护军大营所有兄弟的事。
“你不是说施恩不图回报,怎么又领赏?”光绪发现荣庆眼里掠过一丝犹豫,立即沉下脸。
“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说!”
“所以奴才借花献佛,用王爷的赏银买了酒水,请了全营的兄弟。”荣庆想起他来这儿之前参领再三交待,千万别提瑞王犒赏三军的事,急中生智,想起元六请全营兄弟的事,便移花接木在这儿派上用场。瑞王长长地喘了口气,心想没看错他,这小子不但武功好,为人仗义,而且脑瓜子挺灵的,过了这个关口,以后一定要好好重用他。
“说的都是实话?”光绪问。
“奴才不敢欺君!”荣庆回答。
光绪这才明白,瑞王是慈禧身边的宠臣,为什么她听到自己说到瑞王在承德私自犒赏三军的事,非但不保他,而且一定要他查实此事严肃处置。显然,慈禧对此早已心里有底了。光绪在屋里走了一圈,挥挥手让荣庆和瑞王站起。荣庆和瑞王谢恩后,分别从地上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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