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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十一)“一打三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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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才?”陆文景首先想起此人是第一生产小队的队长、种地的行家里手。第一生产小队的粮食总比其它两个小队打得多。

“他犯了那一条?”

“反对多交爱国粮,煽动几个支委与我二哥作对!他老婆前天去磨面,又打坏了大队的钢磨。大秋天的,弄得人们磨不成面;还得使用那原始的石磨。这不是正巧应上那‘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一打’了么?”

“他老婆胆敢打坏集体的钢磨?”陆文景因为吃惊不自禁提高了声音。这时,顺子爷爷闹生日那天,吴天才攻击大跃进、攻击割资本义尾巴的情景就出现在眼前了。

“今天晚上你发言踊跃些,我给你档案中塞一条!”

“眼前还真有反革命”这位遵从真诚善良、信仰美好道德原则的姑娘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深为自己过去的单纯和愚蠢而羞愧。同时她又为长红能不顾原则,向她泄露机密而感动。长红说我们已到这个份儿上,这便是连为一体了。

当文化室的锣鼓声响起的时候,一对情侣才松开对方的手。陆文景几乎是又蹦又跳地跑到文化室的。想想美好愿望的实现简直是指日可待,她充满激情,充满欢乐。

※ ※ ※

晚上,陆文景早早儿就来到了吴庄革命委员会的大办公室。只见屋内灯火通明,两根一米长的日光灯管嗡嗡地响着。早被通讯员吴顺子揩亮的桌凳亦已摆放整肃。吴长红、吴天保们正往正墙上贴着的马恩列斯毛的头像上方钉红布横幅。革委任吴长方正不停地向后退,站远了看那横幅到底是东高还是西低。陆文景悄没声儿溜进去,搬了凳子站上去,踮了脚后跟就参予在贴横幅的男人中。

“把、一、打、三、反、运、动、进、行、到、底”,吴长方屈了他那右手手指一五一十地数着,说,“共十一个字,‘运’字应居当中”。于是,站在凳子上的人们便举了双臂,将那红布横幅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挪移。陆文景眼快,突然发现两个黄色的‘一打’下面正巧对着马克思的画像,两个白色的‘三反’下面恰巧对着恩格斯的画像,急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制止大家说“不行,不行”。然后便慌哩慌张朝着革委任阐述了不行的理由。众人听了,打一愣怔,便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吴长方脸上。

“文景讲得有道理。”吴长方望着陆文景变颜变色的严肃样子,会心一笑。指挥大家下来,商讨该怎样贴。西墙上是锦旗,东墙上是奖状。根据大家的一致意见,就把那横幅钉到了东墙上。暂时覆盖了奖状。吴长方嘴里还念念有辞道“取个东风压倒西风的寓意”。

吴长红见文景得到二哥的肯定,趁众人不注意,把个大拇指竖到了文景鼻尖。这时的陆文景既激动又温暖,早就幸福得一塌糊涂了。见大家揩拭踩过的凳子,她也揩拭;见有人拾捡落到地上的图钉,她也拾捡。可是这些动作却一件也没往她心里去。耳朵里只是响着革委任的声音“文景讲得有道理”。那声音是那样地慈祥和动听。还有那微微一笑,那是发自心底的赞许。这种极度渴望得到什么,而终于如愿以偿的极度喜悦、极度兴奋的心情,没有当过红卫兵、没有见过伟大领袖毛席的人,绝对无法理解。陆文景想跳想喊、想抱住恋人吴长红亲吻。但她略感眩晕的大脑还在尽职地工作,提醒她这儿毕竟不是她狂欢的场。不知为什么,她的激动和幸福中竟然参杂了无名的委屈,鼻子一酸,眼圈儿一红,带笑的脸上就爬上了晶莹的泪珠。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急忙躲出去,匆匆到厕所里稳定自己的情绪。

参会的人三三两两地进入会场。有的人带着火药子照明。文景被揩拭过的面庞还带着泪光。但是,当她再度出现在会议室的灯光下时,却已神采奕奕,完全是一幅王牌在手、稳操胜券的公的形象了。

红梅花和一群追求进步的女青年们涌进来了。她们嘀嘀咕咕地咬着耳朵。不时地把晶亮而狡黠的眸子朝文景的方向飞抛忽闪。陆文景马上就明白她们在议论什么了。

今天下午,宣传队队员们在戏台上彩排,台下的观众除了吴庄的父老乡亲,还有三位带城市味儿的陌生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位戴鸭舌帽的后生和那位穿银灰色短风衣的女子,不停地朝台上指点。文景周身一热,便知道这三位是冲她而来的了。起先,她有些紧张、身上总冒汗。可是,当她想起长红那“打扮不打扮你还不是吴庄的第一”的话时,一颗心就平稳了。因此,她的表演有激情有韵味、既投入又到位;而且,她还注意了节目的安排张弛有度,缓急起伏,有节奏感。尤其当她独唱那首“抬头望见北斗星”时,她的情感、她的追求、她的理想、以至她整个的精神世界,完全与角色融为一体了

困难时想你有力量

迷路时想你方向明

她一双虔敬的大眼遥望着深不可测的高空,仿佛白昼的天幕上真有北斗在云层里闪现。她感觉那不是唱别人谱写的乐曲,简直是唱自己。自己的期盼、渴望,自己的困惑和心声。同时还有自己将要亲历的披肝沥胆、赤诚奉献。那不是用喉舌在歌唱,是用整颗心灵。灵魂在绕着丝弦飞翔!当她的歌声与乐器的和鸣嘎然而止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直到她缓缓抬起谢幕的头来,那三位带城市风度的观众还在鼓掌。观众们扭头看后面陌生的三位,见他(她)们鼓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出于礼貌,她不得不再一次频频地点头,以谢观众的厚爱。可怜春玲,平日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儿,一见她这轰动场面,轮到她独唱那“太阳出来照四方”时,倒缩头缩尾几乎冷了场

文景知道红梅花们议论的就是观众中那特殊的三位与她的关系。纸中包不住火、雪中埋不住炭。看来她将要进城的消息是再也瞒不住了。既然木已成舟,瞒不住又有什么关系呢?

众人齐声背诵席语录的声音灌满了陆文景的耳朵。陆文景这才急忙收拾起激动兴奋的表情,咳一声清清嗓子,大声地跟着大家背诵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由于文景这脆生生的女高音的加入、由于有这文艺骨干的引领,使原来那沉闷的念经式的呢喃变成了高昂的带着阶级感情的朗诵。革委任吴长方精神为之一振,瞳仁亮亮地又朝陆文景望了一眼。是平日望团委书记赵春玲的那种眼神!欣赏的眼神!鼓励的眼神!但是,对于得到这种奖赏的陆文景与赵春玲相比,那种感觉就不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了。在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象陆文景那么把这种眼神看得如此珍贵、如此神圣!因为“小红太阳”的每一个眼神都是这位村姑所需要的光照、都是她人生天平上的砝码!

春玲这天晚上为什么没有出现呢?这让陆文景多少有些失望。如果在春玲在场的情况下,她也能获得如此赞赏的眼神,那这眼神的价值就更显得至高无上了。

不知不觉会议的程序已经进入“让反革命破坏分子吴天才交待犯罪事实”了。几个年轻人架着吴天才的胳膊,呼一下就把他撂到了办公室中央。吴天才的身子向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办公室顷刻便肃穆无声,连空气也凝固了一般。

看到这场面,陆文景不禁有些心跳。

吴天才倔强地梗了脖子,高昂了头望着正墙上的领袖像,不出声儿。

持会议的吴长方掏出包烟,给身旁的老李递了一支。旁边几个支委见头儿们抽烟,便也卷了小叶子旱烟,就着火药子点燃。吴长红面前摊着个记录本儿,手握着钢笔,眼巴巴望着吴天才,时刻准备记录他的反革命言行。一会儿,女娃们先咳开了嗽,接着就传染了不吸烟的男娃们。咳嗽声如同火药子和旱烟相混的烟雾,此起彼伏,弥满了整个革委办公室。

陆文景感到气闷,转身打开一扇窗户。

“吴天才你觉得自己没一点儿过错?”工作队的老李问。

吴天才好象没听见似的,紧闭了双唇。毫无表情。

“死硬顽抗不会有好下场的!”吴长方说。同时他的目光朝周围的党团员积极分子们扫了一圈儿。

“吴天才老实交待!”吴天保用他那吆喝牲口的大嗓门带头呼起了口号。

“吴天才老实交待!”大伙儿便跟着喊起来。

老李示意大家不要喊口号。说要摆事实,讲道理。这时,吴天才突然接了老李的话茬儿,说“既然没有不说话的权利,那我就说上几句。老李刚才说要摆事实,讲道理。毛席也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怎么还没有摆事实就把我定成了反革命破坏分子了呢?”

听到这里,吴长红的吩咐便在耳边响起。陆文景的脑子便加速运转起来,打一遍腹稿,又推翻掉;再打一遍腹稿,再推翻掉。她不知是该先讲打钢磨的事,还是先提吴天才那反动言论,怎样讲才更有说服的力量,批判的力量。其实,不管怎么说,这两条都是致命的。陆文景心跳得厉害,她的真实情况是既想说又不敢说。

在她犹豫之际,已有人抢了头功

“秋忙时节,你老婆打了集体的钢磨,这是不是反革命破坏活动?”首先向吴天才质疑的竟然是他的副手、第一小队的副队长吴二狗。那天支委扩大会上,正是他与吴天才结成死党,不同意多交爱国粮的。后来,因为拗不过吴长方的革命道理,他又拂袖而去,大骂世界革命。今天,想不到他突然转变了立场,来个反戈一击。这让吴长方和老李非常兴奋,两人对望一下,又向吴二狗投去热辣辣的激励的目光。

“老实交待!你是怎样指使你老婆砸坏钢磨的?”吴二狗继续逼问。

“家里男女劳力都在大场上劳动,晚上得空儿才能剥些玉茭。新玉茭还没有干透,这情况大家都知道。”吴天才逮住这说话的机会,就慢条斯理讲述开来。“我嫌铁锥子捅玉茭慢,就制了个类似洗衣服的搓一样的工具。与搓不同的是在木上钉的都是二寸长的铁钉。把一寸五分钉进了木,另外五分留在外边。横三行竖四行就成。这样先用锥子捅上几行,再在搓上搓,剥得很快。我还准备向一小队的员们推广呢 ”

参会的人们听得新奇,便都窃窃私议“这办法不错,咱去也照着做一个。”“吴天才就是心眼儿多,怪不得一小队的粮食打得多。”

“安静!安静!”吴长方拍着桌子,制止大家的议论。

“谁叫你介绍经验了?我在问你怎样砸坏了钢磨?”吴二狗断然打断了吴天才的讲述。

“搓上有颗生锈的铁钉,断在玉茭颗粒里了。我老婆晚上筛玉茭又没看仔细。哗哗就倒在了口袋里,她第二天背了口袋去磨,那截儿铁钉就挂破了钢磨的筛箩。”

“那你的玉茭磨完了没有呢?”吴二狗吐着烟圈儿,揶揄地追问。

“磨了一半就出事了!只能对付着喝几天玉米糊糊了。我已经记下了咱大队的钢磨型号,打发我儿子到省城买筛箩去了。”

“咳,你这反革命破坏活动真没毬劲道!”吴二狗把烟头摔到地下,用脚一拧,嘲笑道。“我还以为是夜深人定、月上三竿的时候,你在暗地里站岗放哨,你老婆怀揣了铁锥和斧头,先撬开磨房门,然后鬼鬼祟祟扑向集体的钢磨,恶狠狠抡起罪恶的斧头”

经吴二狗这么一损,参加批判会的群众脸上都有了笑意。不由人就想起了革命样戏中的反动派南霸天、黄国忠等人的嘴脸。都觉得这半个铁钉的问题够不上“南、黄”的杠杠。听了这实情,陆文景刚才鼓涨起来的批判激情也松懈下来了。吴长方和老李终于明白这吴二狗是阳奉阴违、明批暗保。两人的脸色都气得铁青。吴长方声色俱厉道“吴二狗,严肃些!”

“谁不严肃?你们当家作的就不严肃!铁钉挂破个箩子就是反革命破坏活动,照这样,以后谁还敢来队上磨面呢?”

别看这吴二狗平日粗犷,据起理来还真叫众人心服。谁家来磨面也保不准粮食里会带颗沙、带粒石子儿!人人都觉得吴二狗说出了自己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就连最是靠近党组织的几代赤贫吴天保也在私下嘀咕,一旦牲畜误吃个图钉什么的,照革委这推理,自己可就麻烦了。陆文景当时也联系到自己头上,想起那锯竹竿儿的动机,何其纯洁,可让吴长方一点终久是块心病。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挂了钩,质朴的庄户人那同情心悠忽就全倒向吴天才一方了。

“吴二狗,你中吴天才的毒中得太深了。”

工作队的老李痛惜地说。他想提示吴二狗与吴天才划清界限。

“你才中了林彪的毒呢!看上头的眼色行事。吃上吴庄老姓的饭、喝上吴庄老姓的水,不为吴庄老姓办一件好事”

吴长方见工作队老李脸上红一股白一股下不了台,瞪了吴长红一眼,大声喝斥道“基干民兵干什么吃的?眼看偏离了斗争大方向无动于衷?”

吴长红火速扔下钢笔,朝几位参会的基干民兵一挥手,民兵们闻风而动,七手八脚将吴二狗拖出了会场。吴二狗不服,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吴长方也不是好东西!阴谋家,野心家!吴姓的败类!明明是公粮的由头,偏扯毬到钢磨上!丧良心不得好死。”

那喊声越来越远,逐渐含糊不清,似乎有什么东西塞了嘴巴似的。斗争的矛头这才真正到吴天才身上。首先是吴长方带头批判,条分缕析地历数吴天才的反革命罪状。说他身为一小队队长,群众的带头人,却不走会义的康庄大道,大搞资本义复辟活动。其罪恶行径,叫人触目惊心。第一、自从革委会号召铲除苇地,刨掉萌发资本义的苇根,退苇还田后,吴天才就心怀不满,说这是卡老姓的咽喉。而且,每年收秋后,他都要带了镰刀、绳到滹沱河河滩的芦苇丛中,偷偷割芦苇,让她老婆编席囤子、锅拍子。不仅自家使用,还夜出昼归,到西山、南山去卖钱!第二、明知私自养殖是萌发资本义的温床,他却在自己的空场院里养了七箱蜜蜂、十几棵榆树

尽管吴长方唇枪舌剑、天翻地覆慨而慷,但他讲的第一条罪状不仅没有引起参会者的共鸣,反而倒引发他(她)们怀旧的情思。吴庄村东离滹沱河不远有十几亩下湿地,原来盛产高杆儿苇子。吴庄人世世代代以编席子为副业。编了炕席能铺、编了席条子能囤粮食、编了锅拍子省了买锅盖的钱。不仅自家使用,还远销县城、省城。农闲时,背了苇席走南闯北的吴庄汉子自豪着呢!把那明华华的席子往外乡人面前一展,底气十足“吴庄货!地地道道吴庄货!你瞧这花纹多密!这边子拾得多直溜?既夸席子,也夸家里编席子的那一位。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耙个好价钱都得交给那匣匣保管呢。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怀揣了卖席钱推开自家街门的那一刻,灯影里的女人一个激灵,对孩子说“你爹!”,话音未落,人已迎了出来。接着便是孩子那稚笨的小手蘸着唾沫点票子,夫妻计这钱的用项。这种不带浮躁的实实在在的欢乐,在场的三十几岁的男子汉哪一位没有享受过呢?

吴庄的姑娘们对那片苇林更有特殊的感情。吴庄的苇叶坚韧耐用。用它包下的粽子有股自然清香的味道。在割资本义尾巴之前,每当村姑们头上带艾叶的时候(农历五月一日至五月初五,家家门前要插艾叶,用以辟邪;女娃儿们头上戴艾叶,期望为人所爱),吴庄的苇地也开放了。鬓角戴了艾叶的妮子们就提了竹篮三五结队钻到了苇海里。五月艳阳,苇摇风影。她们一边儿打苇叶一边练习包粽子。手笨的包个老太太的尖脚,手巧的包个菱形香袋。红梅花至今都记得文景和慧慧手把着手教她的情景。她做其它家务粗疏,唯独包粽子得了文景些真传,比她母亲都包得精干呢。潜伏在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里,既不热又不凉,洒脱而富有情趣,多少惬意?文景记得她刚刚毕业村的那一年,初进苇地不习惯,总觉得尖尖的苇叶子光蹭她的脸。便把随身带的一张报纸做成个圆筒,将自己的头脸都装了进去。只在两眼和鼻际挖了三个洞。她把两手一举,双眼一瞪,嘴里哇呀呀一喊,装成怪物的样子。猛可里吓得姐妹们落荒而逃。她们返头来又都叽叽喳喳抢她的纸帽子戴。都说也只有她能想下这绝招。这里,既是她们竞技的场所,也是她们见习由一个顽皮女娃演变成庄重女人的课堂。在这里即使你出什么洋相比如扯破了裤腿、比如少女初潮洇湿了裤子,都不会被男性发现。这是女儿国女娃们的世界。玩笑之后,她们总是把打下的粽叶码得整整齐齐,把自家的竹篮子夯得磁磁实实。除了自家使用外,也要托靠准备进城的可信赖的后生们代她们卖一些,再给她们捎些红头绳呀、发卡子来

吴长方见听众眉目传神、情绪似有些呼应,还以为自己讲到革命群众的心坎儿上呢。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他的第三、第四。被批判的吴天才一直低头不语,好象是个木桩子似的。突然见押出吴二狗的基干民兵屏声敛息返了来,就把脚步挪动一下,抬起头深深地窥视吴长红一眼。那急切的样子仿佛要从吴长红脸上读出什么,显然是推断吴二狗因他而受了什么处罚。

红梅花不识时务,用肘碰一碰身边的姑娘,怂恿她顾那关于破苇子、编席子的谜语

穿过刀山(指用镰刀破苇子),

滚过石崖(指用石滚子压苇子),

花媳妇巧手扣拨出来(编席子)。

二娃子背到那花花世界(集市),

明呼啦啦展开,

人字的花纹一排一排

这是吴庄人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谜语。自从“割”了苇地,不编席子,人们也就再没心情念叨它了。两个姑娘想不到你一句我一句还能凑乎下来。两人一得意,声音就高了。吴长方发现听众注意力不集中,这时就停止了批判,盯着红梅花和那位姑娘,说“来来来,你俩有话来这里讲!”那姑娘脸一红便嘟了嘴恼了,恨恨瞅了红梅花一眼,怨她招引她犯错误吃评。红梅花倒被人说教惯了,一伸舌头一耸肩膀,换了副诚恳接受批评的表情,双目炯炯地望着吴长方。脸也不热不红,仿佛是东南风吹过耳尖似的。

“叫你讲你不讲,别人讲你不听!”吴长方口气咄咄逼人。“刚才你俩讲的什么?能不能放到桌面儿上,说给大伙儿听听。”

“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这是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战略部署。”工作队的老李也为吴长方助阵。“这么严肃的会议,你们怎能眉飞色舞呢?敢不敢坦白你们说话的内容,让大伙儿听听!”

这时,那受到牵连的姑娘便用胳膊肘一下又一下地捅红梅花。意思是你掉了屎盆子你自己收拾。红梅花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那天陆文景和陆慧慧在“革委办”门前辅导她舞蹈动作时曾听到的吴天才的反动言论,就添油加醋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一贯对党不满。那天吴顺子的爷爷闹生日时,他就说‘土改时没收了地富农的财产,入时又收缴了中农的骡马土地,大跃进吃食堂是吃塌了各家的锅灶粮囤子,现在又割资本义的尾巴不叫养羊种树’这显然是对土改不满、对入不满、对大跃进不满、对割资本义尾巴不满。这还不是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么?他还说‘庄户人这穷是穷塌天了,别说吴顺子爷爷过不起生日,谁家能过得起?’我当时听了还觉得有些道理,现在听了革委任的批判,才知道是中了毒。我们刚才就是议论革委的决定太英明太及时了。太伟大太正确了。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重大的现实意义。大快人心”

红梅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能拿出这等杀伤性大的重型炮弹,连接受批判的吴天才也没有料到。只见他又移动了一下脚步,头垂得更低了。工作队老李、吴长方更是喜出望外。连吴长红都停下嚓嚓嚓做记录的笔,向红梅花投去刮目相看的赞赏。没想到这邋宝子在人面前说话倒一点儿也不胆怯。老李马上就对红梅花表示谅解,说“等任讲完后,大家再自由发言,深入批判。大家别急,后面给你们空的是时间!”红梅花这才把话打住。

吴长红瞥了陆文景一眼,把嘴巴朝红梅花努了一努,要文景向人家学习。

接到这暗示,文景又慌了。她准备揭发的两项内容一项叫吴二狗抢了,一项又叫红梅花抢了先。到自由揭发时自己可揭什么好呢?

“第十,吴天才竟然在革命群众中闹分裂、搞派性。他说从老根子里追,吴庄的吴姓是大户人家,都是地;陆姓人家其实是给吴姓做地的,是长工。他说吴姓中之所以出现三代赤贫,是因为富农子吃喝嫖赌,败了家业。这种抹杀阶级性、按姓氏宗族论成败、毁谤吴姓贫下中农的论调,完全是别有用心。”

吴长方这第十条极有鼓动性。饲养员吴天保首先就坐不稳了。据传言,他的老爷爷原本家财万贯,就是因为抽鸦片抽到片瓦根椽、绳床土灶的。这才使他爷爷、他爹与他享受上三代赤贫的待遇。所以,不等革委任吴长方把结束语念完,他就站起来大骂吴天才满嘴喷粪。并且还揭发吴天才在饲养处有过“富不过三代”、“穷可以续根”的反动言论。

平日腼腼腆腆的吴顺子,一听吴天才在诋毁他们吴姓贫下中农,也十分气愤。脸红脖子粗,斗胆发了一言。说他爷爷闹生日那天,他说他爷爷“老翻了”,吴天才曾低声对身旁的人说“顺子爷爷老翻了这样麻缠,不知国家领导人老翻了怎样呢?”

常到饲养处偷吃豆饼的年轻人,在饲养员吴天保的鼓动下也作了检举。说吴天才还诬蔑赵庄贫下中农阶级兄是“拄着棍子靠着墙、单等国家救济粮”。吴天才对多交爱国粮一直不满,认为“吴庄多交了爱国粮是支援了赵庄的懒汉”。

大揭发大批判的浪潮一波推着一波。谁也没想到这个吴天才是夹不住棒子的笨熊,把那反动言论走到哪里撒到哪里。批判的高潮象一股股激流,冲荡着陆文景,席卷着陆文景。一会儿把她这失了依托的软木塞子抛上波峰,一会儿又卷到谷底。可气那么多反动言论都没被她拾捡几个!经过几个的冲动和酝酿,陆文景突然想起吴二狗咒骂世界革命的话来,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瞻前顾后了。于是,她便鼓足勇气,揭发吴天才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还咒骂过世界革命。说世界革命倒是个无底洞!”她觉得光揭发这一句话有些单薄乏力,就又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说“无底洞是《西游记》中老鼠精的老窝儿。反革命分子吴天才正是用成了精的土包子老鼠来影射伟大领袖毛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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