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九)海涵海容(1/2)
十九
赵春怀在县城为春玲办事耽搁的时日太久,在家住了两夜假期就满了。这两夜他一直劝说文景与他相跟着省城西站。文景嘴说是她来就遇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除了春玲、慧慧的变故外,村里几个娃娃闹肚子,也请文景扎针),还没有消消停停守着母亲住几天呢。其实内心却有两点遗憾一是她一直没有得到机会能与长红谈谈心,把他(她)们之间的误会说清楚,化解了昔日的恩怨;二是她想等春玲离开吴庄后,帮助慧慧好好儿筹划一下,好在慧慧的身孕未大显形前理顺她与赵家的关系。但是,文景又有点儿抗不住丈夫情真意切的关爱,赵春怀说他最不放心的是文景在打谷场干重活儿。怀了身孕的准妈妈,纵然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该爱惜腹中胎儿。站在那轰隆隆飞转的脱粒机跟前,肚中娃娃是什么感受?整日处于惊惧中的胎儿,出生后恐怕智力都会受到影响呢!倘若再有什么大的意外,大人娃娃两耽搁,会心疼煞赵春怀呢!
在文景刚刚村时,文景的父母还说文景二年多了没有乡,这一次应多住些日子。可是,当赵春怀把他在省城买的时髦礼物四双色泽不同、型号各异的尼龙袜子送到陆家时,当他把欠文德的这两个月的供养费补齐时,两位老人的张就变了,把女婿的话当成了圣旨,也在督促文景快与春怀双双离去。这就使得文景不好一意孤行了。
再说,在城的问题上,文景与丈夫原没有根本分歧。她从乡的那天下午遇到爹和文德在拉擦屁石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必须重返省城。她与丈夫的分歧只在迟与早上。既然抗不住大家的劝说,也就只有暗暗地怀揣遗憾告别故乡亲人夫唱妇随了。在文景离开吴庄的这一天,她乡省亲还没有住足两个月。
不过这一次出远门与往日不同。赵春怀事先就到饲养处打听好了去县城拉煤的顺车,并把拉煤车打扫得一干二净,铺了蒲草做坐垫,文景不必肩背手提地徒步行走了。而且来送行的人也很多。文景的爹娘、春玲和慧慧自不必说,几位请文景给娃儿扎过针的家长也赶来了。她们说本来想给文景纳双鞋衬子、或者给她腹中的胎儿做个绣花的肚兜,谁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走,一切都来不及了。就只能送她些酒枣和炒葵花子,让她和春怀路上解闷时吃了。女人们嗡嗡嗡地七嘴八舌叮嘱她显怀之后要注意些什么,月子里要注意些什么。把个送别的场面搞得非常隆重。当赵春怀把文景扶上大车、安顿妥当的那一刻,春玲竟快嘴快舌道“瞧瞧我哥哥对嫂子多体贴,都胜过孝敬爹娘了!”目光中含着嫉妒的成分。若不是赵春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指不定春玲还要吐出怎样刻薄的话呢。然而,来饲养处送行的文景的父母却美孜孜地站在高高的檐台上,欣赏着这盛大的欢送场面。听了春玲的话不仅不恼,反而压抑不住从心田猛长出的笑意。二老迅速地交换了一下快活的目光,就将视线缠绕到女儿女婿的一举一动上。文景也尽情享受着丈夫对她的看顾、沐浴着乡亲们那赞许和羡慕的目光,把内心的遗憾抛诸脑后了。
赶车人甩一响鞭,那拉煤的老牛车缓缓启动了。乡亲们与文景频频地招手。慧慧仍然用绷带架着右手,却毫不顾惜地快步跑着,一直跟在文景所坐的车旁。文景一再劝慧慧就此留步,有事书信联系,慧慧总是恋恋不舍。车后走着的赵春怀倒善解人意,招呼那赶车人停一停,说先让慧慧也坐上去送文景到村外,叫好朋友再说会儿体己话。上了车,慧慧才从怀中掏出个绣花肚兜交给文景,脸一红扒到文景耳边说“自从听说你怀孕后,就十分高兴。咱俩差不多是同时怀了赵家的骨肉,这也是缘分。我给这一对宝贝一人绣了一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好意思拿出来,就算我做婶子的给侄儿(女)的礼物吧。”听了慧慧的话,文景愧得满脸通红。忙说“瞧瞧我,还没有把这两个小东西考虑进议事日程呢!”她展开那肚兜,大红的底子上镶了黑色贴边。上面绣着一株葱绿的白菜和两只吃菜的白兔子。那兔子一只站立如小孩,用两只前脚抱着菜叶;另一只则取卧势,四脚着地,将嘴凑到白菜上去啃。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做工非常精细。“啊呀呀,你这针线活儿可以当工艺品珍藏呢!”文景脱口赞道。
“唉,这一个是手指齐全时完工的,下一个的白菜是绣完了,兔子就恐怕再也绣不下这么活生生的了。”慧慧看着她那被包扎的右手,眼中哗然涌出两行泪来。眼神变得暗淡下来。
“慧慧,有什么事多与你表姐商量。千万珍重。”文景拉着好友那健全的一只手说。
“别提我表姐了。”慧慧哽咽道,“我表姐反对我与家里划清界限住到聋奶奶家,和我不怎么来往了。她说我为了自己的利益连亲爹娘都能舍弃,是无情无义之人,与我交往还有什么意趣!我把亲友们得罪光了。现在只剩了你和春玲。”慧慧哭着说,说着哭,神情突然发了呆。眼里的泪也流光了似的,表情极不正常。那赶车人与赵春怀原本在车旁走着,一边拉话,一边察看两个女子的动静。这时见她们突然安静下来,就举起鞭子脆脆地炸一鞭花儿。提示那慧慧该下车了。
“春玲是靠不住的!有什么情况你给我来信。”文景捏一捏慧慧的手,压低声儿警告她。
牛车已出了村口,行驶在平坦的村路上。听到鞭声的老牛越加奋力,车轮滚得更快了。穿过高高低低尚未收割的庄稼,就要滚上通往县城的官道了。
“文景,我如今就活着一个人了。那就是赵春树。假若他也嫌弃我、看不惯我,我只有一死了。”慧慧咬紧了自己的下唇,把话打住了。那眼神怪怪的,透出了邪念。仿佛在内心琢磨是去投井呢,还是该上吊呢,选择怎样的死法。
“慧慧,你怎能这么想呢?”见她这样子,文景不免惊惧。她生气地在慧慧腿上猛拍一下,提醒她摆脱那胡思乱想。“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赵春树、为了花好月圆么?他怎么会嫌弃你呢?”
“文景,不怨旁人不喜欢我。连我都非常讨厌自己呢!那一天解开纱布换药,我看到了自己的残手,与树杈、鸡爪子差不多。我就哭着骂自己没人胚!死了活该!丑死了,难看死了!若不是为了他,我”
两个女子正谈到关键处,车后的村路上传来呼喊之声。隐约听得是呐喊文景。赶车人便紧走几步,靠紧车辕抓了缰绳,嘴里喊着“靠靠吁停”,对牛发出了信号。那老牛把后边的髋骨一绷、双腿一蹬,大车便停了下来。众人都朝后了望,禾巷中骑车的人影渐行渐近。原来是吴顺子驮着个人在追赶他(她)们。
及至跟前,大家才看清顺子车后带的是吴长红的母亲。老妇人的怀中还抱着那孙女“首先”。只是那首先面黄肌瘦,精气神大不如文景一个月前在大队所见到的情景。
老女人大约是坐姿不对,一下车就几乎跌倒,说是压麻了腿。赶车人和赵春怀搀扶着她,在原地拐了几拐,这才站稳。顺子支好自行车就接过她怀中的首先,让那老妇人开说追赶牛车的缘由。
“春怀啊,”长红的娘一开口就向赵春怀祈求道,“你行一行方便,让文景救救这娃娃吧。二十多天了,一天比一天黄、一天比一天瘦。抱到公医院看过,说是肚里有蛔虫。吃过药也打下几条,不怎么管用”
“她,她能行么?”赵春怀打断老人的话,望着车上的文景问。
“前几天就听说她扎好几个泻肚的娃儿,我就张来找文景。”说到此老人两眼泪涟涟的。文景随即猜出是倔长红和傻梅花不让找她。“一直拖到今天!针火不伤人呢,让文景试试吧!救了这娃儿,大娘忘不了你们的恩德!”
“文景你行么?”赵春怀走到车前,把文景和慧慧搀扶下来。
“文景,试试吧。”慧慧也打劝文景。
其实,文景从首先那膨胀的腹部、细瘦的脖颈和发黄的小脸上早看出象小儿疳积,只是对长红的女儿不好表现出过分的热情。一来碍于赵春怀的脸面,二来怕治不好落得红梅花耻笑。现在既然大家把希望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当然就责无旁贷了。
文景俯身瞧瞧娃儿的舌苔,再把把孩子的脉搏,说可以扎扎指关节上的四缝。
“四缝在哪儿?”赵春怀手忙脚乱地解开文景的包袱,取出针包递给文景。
“这几个穴位在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掌面,第一、二指节间关节横纹中点的地方。一手四穴,两手共八穴。哎呀,这小手手这么脏!没有酒精棉球,扎不成呢!”
文景的话音刚落,顺子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半两的小酒瓶。原来他们早有准备呢。
于是,文景在春怀、慧慧等众人帮助下,采用三棱针点刺,为首先的四缝放了黄白色粘性液体。文景一再嘱咐长红的母亲,给首先吃东西要定时定量,有所节制。另外这几日只可以用湿毛巾擦手,不要让孩子玩脏水。平日也要注意饮食卫生。
长红娘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小孙女儿早停止了哭声,她眼里还噙着泪水。不知是心疼孙女呢,还是感激文景。只是与文景握别时,拉着文景的手摇了又摇,好长时间不肯松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再一次起程时,赵春怀把文景安顿到车厢里边,他与赶车人侧身坐在靠近车辕的两侧。文景双眼连连牵牵,只顾了与慧慧等人道别、招手,车子一颠车栏便把她腋下的乳房摁了一下。赵春怀忙将她怀中的包袱取来垫到了车栏和文景之间。不一会儿,顺子、慧慧和长红娘已经走出了她的视线。牛车也走上了县城的官道。可文景的头脑中还晃动着他(她)们的影子。这年秋天的话别将在文景的记忆中成为永久的定格。
赵春怀与赶车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话题围绕着庄户人当年的收成、遭旱灾后是否减免公粮、碳块儿和煤面子的价格行情。文景望着滹沱河边她们曾开垦过的土地,杂草丛生,感慨万千。听赵春怀对那赶车人讲述到国家形势、会动向,她渐渐对自己的丈夫认可了,满意了。他不仅会关心人,交上也有能力。不论和会上那个阶层的人相处,都有分寸,而且能到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牛车在经过一个土坎儿时,颠簸了一下。夫妻俩身子一摇就靠在了一起。两人借势就互相支撑着、沉浸在肌肤相亲的亲切气氛中,再没有分开。那赶车人发现路旁有一丛一丛的野生马奶子,就不时地摇动鞭梢,缠了一束又一束,递给文景。文景便摘下来,教给春怀怎样吮吸。
※ ※ ※
在省城西站下了火车,往铁路职工宿舍走,还有五、六米的路程。秋日天气渐短,坐了一天的车,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赵春怀扛着文景那大蓝布包袱,文景提着用碎布拼成的花提兜,一前一后拥出出站口。有行人不断打量他(她)俩,小声嘀咕说“象战争期间的难民,逃出敌战似的。”提到这大包袱,文景十分感动。里边除了她自己的一年四季替换穿的衣服外,要是腹中婴儿的衣服。大都是婆婆安顿的。从小毛团时穿的到两三岁时穿的,单的夹的棉的,婆婆都给准备妥帖。自从赵春怀去以后,婆婆就白天晚上地紧赶,缝纫机声一天到晚不肯停歇。熬得老人家两眼红盈盈的。把个包袱都撑得鼓鼓囊囊的。长辈人为晚辈人真能拼了自己的老命。
车站上人来人往。耳边不断传来火车嘶嘶嘶的声音。如果是大白天,就可以看到一团一团滚动的白色蒸汽,在深绿的树影的映衬下升向蓝天。表示着省城西站这僻静的地方与外界现代生活的沟通。现在是暮色苍茫时分,那彰显现代文明的蒸汽的触角就不十分明显。
一天来,从拉煤的牛车换了时髦的火车,夫妻俩都没舍得买任何东西,只吃了些随身携带的葵花子和酒枣。但新地方的新见闻使文景感到兴奋。下火车时,春怀让文景先下了车。他自己则又背又提地耽搁在最后。文景在站台上傻等丈夫的那一刻,停在另一道铁轨上的货车头上的灯突然亮了。照在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的文景的身上。文景张望的神情、期待的目光,一定是感动了那位朝她呼喊的小伙子了。那素不相识的小伙子竟然冲她叫道“俏妹儿,别等了。哥在这儿呢!”文景顺着喊声望去,正是那货车头半中腰的脚踏上立着个身穿铁路服的后生。他一手抓着火车上的把手,另一手朝外张着,就象是悬空挂在车上似的。如果在乡下,文景或许也会朝他撒撒野,他道“傻孙子,把奶奶认成俏妹妹了,弄错两个辈分哩!”这里毕竟生疏,就没吱声儿。紧接着那锃锃发亮的汽机曲柄和火车轮子就哼嗵哼嗵转动开来,吓了文景一跳。但这种心跳却非常刺激。文景想幸亏那小伙子一手抓得牢,掉下来可要碾个粉身碎骨呢。想想嫁了这幽默小伙子的姑娘也挺幸福。他成天跟着火车头跑,能带天南地北的趣闻呢。不过,这种活儿比起赵春怀的摇摆红绿旗来,还是危险得多。
夫妻俩出了车站广场,走到个发着微黄光点的路灯跟前。赵春怀的步子慢了下来,他似乎想对文景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只把扛在肩上的包袱换了换位置。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在另一盏被煤尘熏得黑乎乎的路灯下,赵春怀突然愧疚地开口道“文景,跟着我实在委屈你了。”
文景以为他说的委屈指的是一路上干渴苦燥,没舍得买任何吃食。就莞尔一笑,道“葵花子、酒枣没有住嘴,委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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