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二十六)生死之恋(1/2)
二十六
“垂暮之人不死,青胡茬儿还未长全的年轻人却离开了人间。抛下他的二老爹娘、抛下他的未婚妻。”文景的爹陆富堂又跑开了肚,水米不在肚里停留了。躺在炕上反反复复地念叨这几句话。一双失神的老眼瞪得圆圆的,盯着屋顶一眨不眨。是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的悲惨莫过于此了。陆富堂经不住老年丧子的打击,不吃不喝,只求速死。可是,他精神垮了,情感却更为炽烈、思维也还清晰。追忆起他的文德来一个情节都不出差错。他从娃儿一出生时怎样啼哭、过天时怎样发出笑声、入学时挎着怎样的书包、带着什么文具盒、以至怎样学会骑自行车、如何替爹拿轻驮重、怎样懂得替年迈人到自留地里劳作、懂得日月艰难、怜财惜物一桩一件不厌其烦地背诵,再三地重复。这简直是往文景和她娘心坎上压石头,让人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文景的娘比爹坚强些、理智些,在发送文德前还硬撑着。丧事之后,耐不住家中的空寂和凄凉,也病倒了。她嫌老头子总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就拼了死命地与他嚷
“不是你小气粘滞,总舍不得放弃那擦屁石,才让娃遭了这灾?”
“我不好,你快快儿把我弄死!我正还不想活呢!”
“那不是地下有水缸、驴圈儿有缰绳、十字街有深井,随你的便!”贫贱夫妻事哀。文景的娘也气极了,不懂得体恤老头子了。
“文景啊,快给爹买些耗子药吧。爹连栽水缸的气力也没有了啊。”陆富堂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了起来。
文景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二位爹娘都苟延残喘,命若游丝。文德的夭折给他(她)们的世界带来了可怕的、根本的改变。庄稼人对于儿子,那不仅仅是他们传种接代的继承人,也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理想;他们为之辛勤劳作的动力,不倦追求的向往;更是他们心灵的慰寄、观赏的作品、精神的食粮、生命的活水。如今这一切全没有了。爹娘便再没有活下去的精气神了。心灰意懒、气急败坏,老俩口再也没有向心力、同情心了。然而,不论他(她)们俩人中哪一个先有三长两短,另一个也肯定会撒手人寰。那样,陆家就彻底关门闭户、断绝人烟了。想到此,文景不寒而栗。她痛下决心,一定要全力以赴拯救爹娘的性命!
文景拼命地挣扎在新的困境中,试图采取些有效的措施。可是,除了在求医买药的路上奔波,又能怎样呢?这样她便顾不得海纳的事了。就连海容也一直生活在奶奶爷爷身边。孩子想妈妈了,偶尔过姥姥这头看看,都被文景哄劝去了。好在安葬文德时,赵春怀还请了假,带着海涵来在文德灵前祭奠了一番。丈夫不失人情世理、公婆在关键时刻又替她照看孩子,这对文景也算是精神支撑了。
这天傍晚,文景从红旗卫生院买了药返时遇到了顶头风。南风卷了刺鼻的煤烟扑面吹来,呛得文景呼吸都感觉困难。她便下了自行车推着走。不经意间望见东南方向高耸着两个大烟囱,煤烟正是来自那里。这便是吴天才与他的两个儿子新开的砖窑了。文德入土之前,曾有人来帮吴天才家推销过新砖,说陆家如果愿意给死者砌葬,砖价可以优惠一些。看在吴家三儿子与文德曾是同学的份儿上。文景和母亲谢绝了人家的好意。说是他这么一个于家于国、没功没业的无名小辈那儿配砌葬呢!如今,文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坎坷不平的村路上,那大烟囱里不断冒出的气势磅礴的浓烟、窑场上人流穿梭的场面,不断撞击她的视线。想起文德在下学的路上挨揍的情景,如在昨日。那时的文景曾是怎样地安慰、激励,曾是怎样地雄心勃勃、满怀信心!如今国家政通人和,人家父子们不失时宜、抓住了机遇,开窑创业干得热火朝天。文德却变成了南坡脚下一堆黄土!这种对比,叫人说什么好呢?苍天如此不公,怎能叫人不满目凄凉?
“文景。”前边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在喊她。文景顶风瞅了一眼,没有认出他是谁。与她那戴孝的灰白的衣服相比,他的身躯黑沉沉的、阴森森的,令人生畏。来人幽灵般地骑了车拐了几个弯儿才出现在她面前。文景这时才认出他是吴庄的一把手吴长方。他还在原来的职位上,不过是称呼由任变成了支部书记了。
“你爹娘好些了么?”书记关切地问。
“还那样!”文景话道。尽管她也暗自开导自己,心胸要宽阔些。但毫无办法。一看见他就想起以春玲顶替自己的事来了。
“唉。这种病哪儿有特效药?你得想办法转移二老的注意力,给他(她)们打气嘛。”
“咋转移?”文景想想吴长方说得也对。爹娘犯的是心病,哪儿有特效药?
“立土崖的土向来是磐石一般坚固,怎么会突然塌方呢?吴天才和他儿子们烧砖取土,动不动埋了炸药炸,炸松了嘛!他家赚钱,你家出人命?这不公平!你准备份儿材料,来我这里告状。这样一闹腾,你爹娘保准就振作起来了。”
“”。吴长方的线把文景弄懵了。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嘛。”吴长方见文景似乎有些心动,骑了车子扬长而去。
“姐,我不服,我死得冤啊”文德的冤魂“撞客”到二妮身上的情景再一次展现在文景面前。难道说自己的真是被人陷害,自己真该给文德讨个公道么?
文景带着受到世人欺瞒的愤懑一路走一路聚精会神地思。她为陆姓在吴庄是弱势家族而悲哀,更为父亲的软弱和糊涂而难过。投胎到这种人家,可不是稀里糊涂地生、稀里糊涂地死!可是,自己到底该怎样处置这桩冤案呢?在十字街口,仿佛是丑妮与她打了声招呼。然而不管是谁,此刻都无法打断她的思路或者转移她的情绪。吴长方的建议让她本来悲痛的心境中又加了愤懑和不平,更加心烦意乱了。
文景绞尽脑汁都不知如何是好。她心不在焉地推开街门,往院里的驴棚前停自行车时,却见这里已停着两辆自行车。屋里一个强有力的男子汉的腔口把麻木中的文景惊醒了。
“富堂哥。事后想来,文德出事的确与我们炸过立土崖有关。可是,我敢对天盟誓,这不是故意的。”是吴天才的声音。
“我要我的儿子。”陆富堂在呢喃。
“我知道这一千元是补偿不了你的失子之痛的。这样吧,假若你二老不嫌弃的话,让三货给二老做义子怎样?”
“伯父、伯母,过时过节,文德陪你们怎样过,我三货也能陪你们怎样过。”三货说。
“我要我的儿子。”
“您要坚持这样,我也没辙。人家吴支书本来还要人准备材料,说我是资本家搞什么原始积累、每一个钱币中都浸透了劳动人民的血呢。那,那你们就递状纸吧”吴天才无可奈何地说。
“这样我们的砖窑就彻底毁了。”三货说。
这时,吴长方动员文景写材料的目的便真相大白了。他临走时那“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指示又响在耳边。这让文景反感至极。文景本是感情丰富、宽和容众、持正义的人。就因为以前受了极左路线的鼓惑,才在批斗会上冤枉过吴天才。这件事一直横亘在她内心深处,如同松软的泥土里埋着一块生锈的铁片,让她想起来就沉重。如今,是该掀掉这历史积淀的时候了。文景挺身进屋,对吴天才道“从前大势所趋,我也有对不起天才叔的时候。别说咱们小民姓,全国范围的天灾人祸都无法挽呢。三货真能做我的,替文德照看我爹娘,咱们两清了。”
那三货也想起过去殴打文德的事来,羞惭满面。看看文德的父母风烛残年,弱不禁风的衰老样子,望着同学文德的遗像,被家中凄清悲凉、物在人亡的场景所感染,同情的泪水由衷涌出。照着炕上文德的爹娘就磕头跪拜,口称义父义母。并说文德生前能做到的,三货也能做到。
这件事后,文景的爹娘多少得到些安慰。同意吃药和打针输液了。
※ ※ ※
父母亲的病体好转之后,文景就可以到村外给羊和驴割些青草吃了。自从文德出事之后,驴和羊们一直吃爹和文德冬储的干草。每逢文景抓了干草喂它们的时候,它们低了头闻一闻干枯的味道,就昂了头咩咩地抗议,眼泪汪汪地露出责怪的神色。它们不明白那毛头小人哪里去了。为什么突然间换了饲养人,在青草旺盛的仲夏,非让它们嚼这干枯的杂草腐叶不可。
文景带了镰刀和麻绳出了村,朝西北方向蹒跚而去。因为悲痛和劳碌使她本来就苗条的体形更细瘦了,宽大的孝服失去支撑,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她记得西北方向靠近滹沱河的地方有两条粗大的渠棱。那上面就长满了家畜爱吃的芦芽、纹纹草和接续草。
然而,连她自己都不明白那一双腿究竟在哪一条小路上拐了个弯儿。一双穿着白色孝鞋的脚竟然把她带到了南坡底断魂岗下文德的坟前。当她再一次意识到那个喜欢缀有红五星的绿色军帽、喜欢骑吊有小圆球把手套子的自行车兜风的,就永永远远变成这堆黄土,再不能复活时,她坚强的意志、超常的理智在狂飙式的悲情面前,统统变成了随风席卷的枯叶。陆文景跪在的坟前,哭瘫了。
想想文德自从来到这人世,就没有赶上好时候。从小吃糠咽菜,总是拾捡大人们的破衣旧裳穿。长大了,有了娶妻生子、养老送终的目标,可他的奢望一点儿也不高啊。他的追求同样是吴庄普普通通庄稼人的目标啊。他活蹦乱跳赶着驴车去到那立土崖底,本来是出于贫寒家境、日久天长的考虑,哪儿能料到在一瞬间这崖头就倒塌了呢?可怜他十九岁的年龄前脚刚跨进了成年人的行列,后腿还在稚嫩少年的门槛里,突然间就被无常掠去!文德不甘,姐姐又何尝甘心?
文德啊,姐知道你死得冤啊。
姐本来可以按照吴长方的教唆,替你伸冤,讨个公道。可是,即便我们落些钱财、或者把三货家一个人送进监房,闹垮他家的砖窑,除了吴陆两家结成死结,又能怎样呢?你我既阴阳两隔,再不能欢聚,整垮他人又有何意义?前几年的冤冤相报、无休止的斗争让姐厌倦至极!文德啊文德,九泉之下,你能体谅姐姐的苦衷么?
姐姐也知道,你不会心服。曾记得有一次你曾冒出句石破天惊的大人话来象我们这种家庭只会吃亏,不会坑人害人,是永远不会有前途的。姐姐也担心这次让步之后,世人会把咱家瞧扁了,当成软柿子捏。可是,坑人害人和亏人的事姐做不出来呀!文德啊文德,假若你地下有知,你告诉姐姐怎样做才好呢?
爹跟前得强颜装欢,娘面前也不能诉苦,满腔悲怆,为难之事都无处倾诉。望着文德坟头上那飘忽的魂幡,坟周围那忙碌的蚂蚁,文景发起呆来。真希望文德的魂魄能显灵于异类,给姐姐些昭示。
出丧过去“一七”,文景面对的是去留问题。留在吴庄,朝夕陪在爹娘身边,别说赵春怀不会同意,首先自己就断了生路,靠什么养家呢?离开爹娘省城西站,爹娘一旦犯病,又靠谁端汤递水、求医问药呢?文德啊文德,你一撒手给姐姐抛下衰老的爹娘,让姐走不得走,留不得留,叫我怎么办呢?
陆文景九转肠,不知如何是好。她哭罢文德又哭起自己的命来。原先还知好识歹有个慧慧,与自己至亲至厚,又是紧邻,能说个知心话儿,却说走就撒腿走了;不仅帮不了什么忙,还给自己留下些拖累和牵挂!那吴长红呢?想起这冤家来更是让文景恨得咬牙!在文德的一个丧事中他都没有出现!纵然是文景在婚姻大事上辜负了你,也有当时的大背景呀。纵然是没有洞房花烛、同床共眠,也有南坡避雨窑中的亦仙亦幻,如胶似漆呀。况且,在你首先与其次的危难关头,文景不是不避嫌隙,奋勇当先么?
唉,再别提那丈夫赵春怀了。
文德去后,父母的神经敏感得象纤细的琴弦。稍有波动,就会大放悲声。那一天县里派下人来作人口普查。生产队更换户口本。爹接到那户口本时,双手就抖开了。刚打开那硬纸封皮,就泪雨滂沱哭了起来。说除了户和配偶再没有接续了。娘接着也哭骂开来,说陆家没造化,我给你家生了四个儿子,一个也排不在户之后。都是受潮的炮仗瞎捻了!文景突然想到让海容姓了陆,把户口从赵家迁出来记到父母名下,或许能安慰父母的孤寂。文景在未与公婆疏通之前,先给丈夫发了个电报,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不料,赵春怀火速来信毫不容情地把她评了一顿。他说海容姓了陆,就等于他做了“倒插门”女婿。“倒插门”女婿是无才无能,娶不下老婆的窝囊废,他赵春怀难道是这样的人物?“倒插门”女婿不花一分钱的财礼,他难道少给过陆家一分不成?并警告文景在公婆面前免开尊口,省得自没趣。看了这信,文景失望至极。她所嫁的丈夫让她震惊他看起来人情练达,知书识礼,有时还很温存,可内心怎么那样顽固不化呢?这本来不算失尊严丢脸面的事呀。她气恨自己这么一个古道热肠、感情丰富的女子,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冷漠的丈夫呢?
哭了亲人哭自己。文景正在哀痛欲绝之际,有人过来拉她,劝她。湿热的气流在她耳边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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