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部分(2/2)
存扣在五十四个同学的文科班上成绩还是稳定的,期终考试排在第八。照此下去,参照田中这两年文科班高考录取十三四人的形势来看,存扣是有希望的。
离预考越来越迫近的时候,有些同学反而有些松弛下来。自己这把粮食自己有数,学习比较一般的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考不上参加复读的事宜。跟不上老师的授课,就按照自个的节奏走,不慌不忙。今年考不上,上“高四”却从容了。作为一个应届生,就是拼死忘命再努力也不见得就能考多高的分数,说不定岌岌危乎正好达线。那么与其勉强上个一般学校还不如多读一年考个好的。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不少在班上调皮捣蛋的、老师头疼同学讨厌的学生“回炉”年把两年,就有的考上了很好的学校。迟上一两年天塌不下来,又不等那几个工资用。你前脚进大学门槛,我后脚跟上,一前一后而已。这种情况确实让那些当年勉强考取的同学仰天长叹。虽然学校和老师一再强调不准有这样的念头和行动,可这有什么办法,他说学不下去了。牛下了河你拽尾巴有什么用?没用。
所以,这些同学更加热衷于彼此写留言;一起出去到野外散步,交心,甚至偷着上饭馆喝酒;拍照片,送照片。两个字善后。提到拍照片就不能不提下子穿西装。一九八五年时,小县城上已有不少人赶时髦穿西装了,农村里也有,都是胆大的,国家户口吃公家饭的,见过外面世面的人。爱美的同学就纷纷去老街上的“光荣”照相馆拍西装照,沾沾洋气,留个潇洒的模样。照相馆里的西装、领带和皮鞋现成的,但只有一套,身材正好差不多的穿上去自然是气宇轩昂;瘦矮的穿起来咣里咣当,如同电影里旧上海的瘪三或特务;胖的呢勉强绷在身上,倒像马戏团的小丑,同样是滑稽。但各人自我感觉都良好,孤芳自赏,拍出来热烈地交换。
拍照热当然也感染了那些学习好的学生。同窗数载总要留个念想,更道是“有眼看不见前头路”,谁能保证哪个以后就不能发达?多个同学多条路嘛。所以他们不仅也在同学的留言本上写上诸如“苟富贵,毋相忘”之类的话,也纷纷到照相馆拍照。单个拍,或合影,轮着穿西装,然后眼巴巴地等照片出来,拣中意的加洗,很大方地分。当然女生更是要拍的。女生更重感情。她们不穿西装,她们有的是好衣裳——她们换着穿。
存扣也去拍了。可以想见穿上西装的存扣帅成什么样子。只知道当时在一旁的所有女生眼睛都定了珠似的。是的,太漂亮了。好马配好鞍,存扣理应是配西装的。这张西装单人照片是存扣有生以来加洗得最多的上来三十张,以后又追加了三十张,还不够分,隔壁理科班的也来讨要。女生三三两两结伴来讨,这个时候她们已不要了矜持——她们的小影集里怎么能没有存扣的照片呢?
女生也把自己的照片送给存扣。有的是羞答答地当面给他,没有勇气的就趁人不注意放到他的文具盒里,抽屉里,书包里,或夹在他课本里。单个或小组行动,做贼似的。偷送了照片的女生这天就不停地望他,当看到存扣对她会心一笑时,就腼腆地抿嘴低头,很幸福的样子。
深夜里,校园的林阴道上和操场边上还有毕业班的学生在踯躅。口琴吹着幽幽的颤音,随着夜风丝丝缕缕地飘飞。有人在唱歌,唱张行的《小秘密》、《迟到》,唱周峰的《夜色阑珊》,唱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唱程琳的《风雨兼程》,唱《万里长城永不倒》和《酒干倘卖无》。无论是明快的、深情的、激昂的歌曲,此时全部都带着怨艾伤感的叹息的味道。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还有几天他们就要像夏收的粮食一样倒进预考这面铁筛子里,有的人就要被筛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张试卷定终身,以后的荣华贵贱不日就要开始昭显出来……这些青涩的少年第一次有了成人般的离情别绪,欲罢不能,无从排遣。
正如往年一样,这个时候学校事情多。
——毕业班中的情书、小纸条出现了。传说有男女生晚上爬墙头下野地幽会。
——某某同学的珍贵复习资料被人偷走扔进了厕所后面的大粪坑。
——某某老师的窗玻璃深夜被飞来的砖疙瘩砸了。
——学校刚在学生宿舍前打的小洋井中被人屙进了屎橛子,早上先打水洗漱的人打上一脸盆“橘(橛)子水”。
预考存扣顺利通过。在家里等消息的六七天里,存扣每天到大田里走走。五月里,农村景色是很美丽的。青绿的麦子开始一天天转黄了,麦芒炸开来像太阳的光线,存扣喜欢用手按在上面,手心触处干爽麻痒,净是可爱的感觉。或取一段新鲜饱满的麦秆做支短短的麦笛,含在嘴里“呜呜”地吹。油菜都成熟了,菜花蔫了掉落下来,果荚饱鼓鼓的,像青色的牛角。意外地遇见班上的女生程霞,原来她在顾庄有亲戚。不知怎么,现在男女生遇到了不像以前那般拘谨了。存扣和她下田玩,两人顺着麦田和菜籽田的垄埂消消停停地走,说话,看风景。程霞穿着件铁锈红颜色的衬衫,显得很快乐,脸上一片红霞。存扣发觉程霞还是挺好看的,以前在学校时倒没觉得。出了学校,好多女伢子都会变得活泼且漂亮,学校太紧张了,拘住了人的性情。程霞是成绩很好的女生,数学尤其突出,她自信地说预考肯定能通过,“不然我哪有心思到我姨娘家来玩。”她问存扣考得咋样,肯定很好吧。存扣笑笑说“感觉还不错。”
两个人预考都通过了。预考不比高考容易,通过了几乎就等于一只脚伸进了大学的门槛,如果不出意外,高考再把另一只脚拎进去。
五十四个人的文科班剔剩下三十个。教室里显得空落许多,有时存扣回身望望撤在教室后面的空课桌,心里总是唏嘘不已,那些课桌的主人有的一世都难见到了。
李秋生和潘国华同村,他告诉存扣,接到学校通知的那天,潘国华父子一起来他家打听。他话还没说完,潘国华的耳朵就被他爸爸揪住了,破口大骂。潘国华挣开手一溜烟跑掉了,一夜没回家,躲在人家草堆洞里睡了一夜。他现在被他爸罚,上了乡里轮窑做小工了,推板车。“不过下半年肯定还是要复读的。”
还听说有同学回去两三天就上江南找工做了。
几天之前大家还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呀,考上与没考上的就两种风景了。生活是多么现实又是多么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