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第2部分阅读(1/1)
嫂不很和睦,大嫂和大娘讲话总是抬杠。因为要我帮她理发,故她和我很好。婚姻草率有此结局,也很可怜。我想勿通,为什么不等她头发长好了再行婚礼呢? 哥哥难得到她那里,幸二妾未生子,封建家庭最要紧的是儿子。因为儿子能承继家产,大嫂果然得了个儿子。嫂嫂和两个妾争风总是失宠,但人家凭着肚子争气,生了一个男孩子,大娘花甲得孙,大家欢喜。后来哥哥将妻妾一同搬进福开森路的一所豪华的大房子里,我去过一次。房子的客厅墙上,挂了五只镜框,里面是留学时祖父盛宣怀给他写的信,用毛笔写的,字很好,是勉励他的话语。哥哥回国后,无所事事,这也难怪,父亲早亡,祖父又死了,没人提携,他也好像得了家族传染病,沉溺在烟色之中。学得的外语也无用处,只能跟爱马的四叔在跑马厅里与外国骑师谈得热络。不知今天他把祖父的期望挂在墙上是作“座右铭”呢,还是作装饰品?那时侄子已经四岁了,身体并不结实,每天牛奶、鸡蛋,吃西餐也不吸收;相貌也不聪敏,大约哥哥不是最放在心上的。 大娘的房外是个起居间,装有电话。有一次夜里,大娘在电话中很急的让我马上去叫灶间里的烧饭师傅把饭锅拿出灶外,反转来放。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侄子病危,迷信的人讲,死人必须由灶家菩萨在锅底里签字,没有地方签,就可以不死。但结果侄子还是死了。大约哥哥不住在这里,灶和锅没有关系。在保姆口中传出来的迷信话很多,便想起前天大宅外墙上“蛇脱脚”,有一条大蛇从墙上掉下来,说是要倒霉的,所以孩子死了。其实墙外是荒地,有蛇是勿稀奇的。房子大,有园子、马房、车房。平时雇了三个人每夜调换着去打更巡查,拿了铁棍,持了竹杠,用棍敲打竹杠发出“铎铎”之声,打更要打到五更。我想可能是打杠声惊动了蛇,蛇滑下来了,这就成了“蛇脱脚”,迷信认为是凶兆。
哥哥娶的两个妾
孩子死了,嫂嫂更孤单了。二小妾必然联合对付她。她又不会笼络人心,亲戚朋友也没有合得来的,讲的又是扬州上海话。有一次我上哥哥家,她不在,两个小妾殷勤招待,苏州话又悦耳。不久,哥和她离婚了,说是她放什么针在哥的枕头底下,做迷信的鬼把戏。其实她是不会害丈夫的,大约想叫丈夫进她的房。 两个妾是妓女,从妓院里来的,贫苦人家的女儿卖给妓院。女子没有自立的机会,往往不由自主地落入陷阱。妓院分几等有“么二”、“长三”,这是高等的;“四门头”、“野鸡”是下等的。暗的有“台基”。妓院里,阔人上门,摆一台酒几百元,高级妓女要有一手弹唱的本领,当然第一要有人捧。 大娘也会轧闹猛。有几次在菜馆请舅舅吃饭,也叫两个艺妓来卖唱。只要向菜馆里的跑堂(服务员)点出妓女名字,就会叫来的,由菜馆付钱,然后在账上一并算。唱的给二元,不唱的一元。不唱来看看谈谈,算捧捧场吧!大娘选的是年幼的,一个唱京戏,另有一个拉胡琴的同来。唱小曲的妓女要自抱琵琶弹唱。妓女嫁人要赎身钱,妓院里的女老鸨和男乌龟以她们为摇钱树。 阔人捧自己的情人,摆下几台酒席,不用出席也付钱。“四门头”、“野鸡”是晚上抛头露面在街上把男子拉拉扯扯拖进屋去。规矩的男子甩袖子走脱了,被勾魂落魄的必得花柳病(梅毒),“野鸡”有烂鼻子的,如没钱医治可能会死,还有遗传子孙之祸患。 有些妓女是自愿的,她们贪图吃穿。也有些自己明白人要老的,该寻归宿,所以嫁了丈夫守本分成家。哥哥的两个妾算是好的,她俩没有生育过,性子也和善。一妾股上生了一个东西住院开刀。动手术后护士护理,她叫痛;护士已相投成友,不忍塞进纱布弄痛她,以致新肉难生,久久才愈。
五叔七叔娶妾忙(图)
五叔重颐没有从政,专心办实业,曾在外滩开办“溢中银公司”,经营房地产,南京路上的“老介福”大楼、淮海中路的日本领事馆都是他的房产。 五叔也娶了一妾,此前她已嫁过一个名人,生过二子。娶进门后接连小产,所以怀孕后必躺着,后来果然得一子,生出即死,说是没有肛门的,懊伤之至,医生没有学得这个手术,家产再大也无法救之。 五叔家产最多,他聪明又精明。可是这妾脾气坏,殴打丫头,并罚跪在洋铁香烟罐头上。后来丫头的父母来交涉。 小妾以后又生了一女儿,五叔也心满意足了,因为这时女子也可得继承财产权,父母百般宠爱。我见她四岁的时候吃一顿饭,要两个保姆托着盘子、拿着饭碗、跟着她在园子里跑。园子极大,高级的花园洋房。 之后他们全家搬到北京,可惜女儿二十岁得了肺病去世了。为纪念这位心爱的女儿鸣玉,五叔把盛家老公馆边属他的弄堂房产改名为“鸣玉坊”。 从此以后,五叔和妾关系勿好了,当然另找新欢。 七叔昇颐从政,曾任国民政府苏浙皖统税局长,这是与孔祥熙关系密切之故,因为孔夫人曾是五姑母的家庭教师。他办的大陆运输公司曾为抗日战争运送物资出过力,他办的烟草公司生产的“华福”牌香烟很有名。他还是个足球迷,是上海东华足球队的董事,为足球队提供足球场,就设在盛家老公馆内。 七叔也娶了一妓,皮肤极白,艺名“白牡丹”。大约前妻北方人皮肤黑粗,故特选之。她性情温和,但有一个习惯,每天要洗头、吹风。她并不烫发,但她的发色却显黄,乃美中不足。 吸烟、娶妾是那个时代的风气,我家可以讲像传染病一样的盛行。叔叔们还自我解嘲说“我们风流不下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妓院里也花样多,靠了一班财主捧场,来了个选“大总统”、“副总统”,我见到过三个人的照片。大总统叫“花国大总统”,她嫁了一个陶姓人士作了夫人,她人很好,和二姊熟。后来她家办了一个殡仪馆,以前不是火葬的,先在殡仪馆入殓,故生意极忙。
大哥带我吃西餐
有个哈同花园,主人犹太人哈同,娶了个中国广东女人罗嘉陵,我二姊和姑母都认识。这位太太,身子胖,穿西装戴帽子(西方古典式帽子上有花),她的汽车照会是1号,大约是汽车才进口,第一辆就是她买的。后有一个有权有势者想买下“1号”车牌,当局答除非旧车换新车时可调换。哈同太太为保持1号的荣誉,车用破了仍不肯调换。传说我家隔壁邵府邵友濂家,汽车是400号。而邵府的门牌号为静安寺路400号。但洵美曾告诉我,在剑桥学历表中,他填的住址是静安寺路124号。不知此传说根据何在。 还有个“麦边花园”,后改名为“大华饭店”,听说洋人麦边将地卖脱了。“大华饭店”是西餐馆,中间是舞池,地板亮极了,灯光灿烂,西乐队演奏。舞池中有穿着中、西式鲜艳服装的男女翩翩起舞。午间有外国人一男一女表演现代舞。他们的身子结实,穿了如肉色的紧身衣,灯光照下如捰体。女的一忽儿坐在男的肩上,一忽儿站在男的腿上,动作迅速,拖来拉去做着各种姿势。 有时大哥带我和二妾同去吃西菜。吃西菜用刀叉,盘子的右边放刀,左边放叉,还有一只汤匙亦放在右边刀旁边。吃汤用汤匙,必须从里往外舀。还有一把小匙,是吃咖啡时舀糖用或吃冰淇淋用的,吃蛋糕另有短叉。我习惯右手拿筷子夹菜,用刀叉还要学习呢! 西崽送上来的第一道菜盆子里放着一只长脚银杯,里面是番茄蚝肉,鲜鲜的。以后是汤、一道主菜、几道盆菜、咖啡、点心加冰淇淋。 大哥汽车开得极好,我经常同去看电影,爱普尔电影院离白渡桥不远。 大哥又搬回到娶嫂嫂的老房子里来了,这是大娘同意的,进进出出的都由她支配。伙食是分开的。两间房正好两个妾各得其一。隔房有个大客厅。大房子有人住,灯光照出来便增加了生气。一天晚上灯火通明,原来那个替妾治疗的护士也来玩,所以我去轧闹猛,叉麻将三缺一,叫我去凑一脚,我就学,但太烦,先要算,再要翻,多少钱一底,算一共要付多少钱给别人,我输的日子多,好在不会到一元。哥哥经常出去赌,如果连输两天,奶娘就在他出门时焚纸箔了。哥哥这样新派,竟信神弄鬼呢! 哥哥喜欢穿外国巡捕三件套的黑制服,参加了租界“特别巡捕”他并不在乎工资。上海有不少人参加,骑了机器脚踏车,车子声音轰鸣,车速又快,大约以此为神气,耀武扬威的不觉耻!
订婚时约法三章(图)
我十六岁那年,姊姊为我在一个教会女学校报名上初中一年级,是住读生。哪知大娘不准,说我身体勿好,住读会不习惯。她比较喜欢我,其实是害了我。她让妹妹去了。学校的地址很远,近郊区了。校长是个外国女人,校中清净,讲话低声,草地也不准人走,纪律也好。 我每星期去看妹妹或接她回家,我和她的同学们有好多都相熟。以后我结婚时的四位女傧相,就是她的四个同学。 我和妹妹读过一年多英文,是一个姓姚的女老师在家里教的,所以认识一些英文初级本。妹妹上学,我成了孤单一人,日里仍有中文女老师教读半天,很少外出,空闲就在房中结毛线;那时流行长阔式的围巾,我也结。大娘的两个女儿,我的大姊二姊,在文化和针线上都不过问,可见太宠惯了,游手好闲。 过了两年,我十八岁了,家长就要想到女儿的婚姻,在这件事上大娘不可能明白地告诉我。有几个做媒的被拒绝,结果允许了我与四姑母的大儿子订婚。大娘用半新式、半自由的方式,先让我和洵美在四姑母家碰头。 洵美和我是姑表姊弟,订婚没有办订婚仪式,但照老式规矩要担个小盘,放几样首饰和衣服、喜糕之类送来。 洵美给我的印象是个聪明的人。文字好,人长得并不俊,长脸,身材矮了些。家里人说他七岁就能对出他外公盛杏荪的对子。 那时他已定好出国留学日期了,时间很紧。我的大姊二姊和四姑母很亲,一半是麻将台上的赌友关系。大娘叫她们陪我上四姑母家。那天我穿的是绿色绸面花边旗袍,出门时外披皮里斗篷。 他们家是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名字云字排行。云龙、云鹏、云骏、云麒、云麟、云骧加上女儿云芝。云芝和云骏是龙凤胎。 原先我以为他们年龄比我大,故称他们为大表哥、二表哥。其实,洵美比我小一岁。云芝比我小四岁,她和我很好,所以我去了当然在她房中。谈话时间不多,洵美追求我,从名字上就知道了。因我名佩玉,他就将原名“云龙”改为“洵美”。意取《诗经·郑风》中《有女同车》“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之句。 他给过我一封信,两个人的心里都很苦,才得碰头,便要分离。既订了给他,以后我便成他家的人了。 要家庭好,就首先要丈夫好。我便向洵美提出了条件不可另有女人(玩女人);不可吸烟;不可赌钱。他这时是很诚心的,答应能办得到。凡是一个人在一心要拿到这样东西的时光,是会山盟海誓的。我呢,当然是守他回来。 我为什么提出这三件事呢,因为我的家里和他的家里危害性最大的就是这些,我心中反对的也是这些。 因为四姑母家境差,一家这许多人靠祖上留下的产业生活,夫妻三个(一个是姑父的妾)吸烟又好赌,赌又大多是输的,故家产败落。 四姑母又瘦又小,但脾气极好,我只知她好,却没有顾到那个洵美的嗣母,她才是我的婆婆,以后跟她生活,这才是重要的。 邵友濂长子邵颐的原配夫人是李鸿章之嗣女李氏。她是李鸿章疼爱的小弟李昭庆的三女,昭庆英年早逝,鸿章视她为己出。她嫁后得一女名畹香。李氏也早亡,邵颐续娶北京史氏,无出。邵颐又中年去世,邵友濂念长媳史氏守节无后,故命邵颐弟邵恒的长子(即邵洵美)承继大房为史氏子。但史氏精神有病,忽然会昏过去。史氏是个古典派女子,立得正,坐也正,难得开颜一笑。邵友濂给她牯岭路毓林里房屋几幢,她以房租为生,洵美出国留学的钱,也是她拿出来的,兑换外汇着实花了不少钱。 这位嗣母和丈夫(即嗣父邵颐)的表妹交情极好,情谊深不愿分离,常同居。这表妹洵美呼她二姑母,长脸,小方额,直鼻子,戴副厚玻璃眼镜,小眼睛,北方口音学苏州话,手中常拿着水烟筒。 这表妹生一子一女,女儿胖,近视眼,厚厚的玻璃眼镜。嗣母本想将此女嫁给洵美,但她太不美,嗣母也觉得说勿出口。而娶我,她心中又不愿意。 表妹这个女儿念头很多,明明自己要好看,要剪短头发,怕娘不准,就编出个故事,说隔墙爬进一个男人,用剪刀剪去了她的头发。贼不偷东西要辫子,有这样便宜的吗?他们居然会信。 我的哥哥和叔叔们不赞成我的亲事,说洵美是滑头,四姑母夫妇又太糊涂,到他家不会称心的。但几个姑母和姊姊都赞成。 我家亲戚朋友中认我是惟一的美人,大家都关心我。我讲“不管是他的滑头还是他的家庭,关键在于我。”那时我自以为本领大,能掌握的,并且想想四姑母的家也可弄好。这是稚子不畏虎了。
洵美定情物是诗
洵美在出国前,征得我的同意,合拍了一张照片,作为正式订婚。我亲自结了一件白毛线背心送他。为此他立即写了一首诗,并将诗发表在《申报》上。 白绒线马甲 白绒线马甲呵! 她底浓情的代表品, 一丝丝条纹, 多染着她底香汗; 含着她底爱意; 吸着她底精神。 我心底换来的罢? 白绒线马甲呵! 她为你, 费了多少思想; 耗了多少时日; 受了多少恐慌。 嘻,为的是你么? 白绒线马甲呵! 我将你穿在身上, 我身负重任了! 我欠了无上的债了! 我“心窝”里添了无数的助燃品了! 这是我永久……诚实……希望的酬报呵! 白绒线马甲呵! 你身价万倍万万倍了! 你得我终身的宠幸了! 你将做我惟一的长伴了! 白绒线马甲呵! 你须将你的本色, 代表她底呵! 十二,十二,五 洵美 这是洵美给我的定情物,也是他的誓言,这张六十年前已经发黄了的《申报》剪报,已陪伴我到今天。 时光很快地过去,洵美就要动身走了。讲定三年回来结婚,两个人就分开了,我回家,他准备上船。我也没流泪,两个人很高兴的,并不觉得三年的时光长。大约是年龄小的缘故,我十九岁,他十八岁。
五月爱的讴歌者
邵家共两房,洵美是二房邵恒的长子。大房伯伯邵颐早死,前妻是李鸿章的嗣女,生一女嫁安徽蒯家蒯光典之子蒯景西;后妻继室史氏无出,故立二房长子为嗣子,她这一房的产业尚留,洵美留英的钱就是靠收房租拿利息而来的。天不从人愿,毓林里的房子突然被大火烧光了,成一堆瓦砾。每月没有了这份收入,只好叫洵美回国。洵美祖母柴太夫人年已六十多岁,他们为了要抱曾孙子,所以也叫洵美回来成亲。这下苦了洵美,仅差一年没有得到剑桥的毕业证书。 五月廿日,洵美决定乘邮轮返国,此时心情复杂,兴奋的是将见到我,见到嗣母、生母和祖母;懊恼的是学业没有完成,要告别老师和在英国、法国结识的诸多好友。 赴欧洲时,作为一个青年留学生沿途给我送来了一张张异国风情的明信片,加上简短亲切的思念语。离欧返国时,作为一个青年诗人,漂泊在地中海、红海、中国海和印度洋上,他写下了许多首诗歌,讴歌五月,讴歌大海,讴歌爱情,讴歌二十一岁的青春岁月,讴歌他所崇拜的莎茀和史文朋,回来后他就集成一本诗集《天堂与五月》送给我。这是厚厚的一叠有一百五十多页的“明信片”,扉页印着“送佩玉”三个大字。这是专为我印的。 我记忆犹新的是他深深思念我的小诗 啊,淡绿的天色将夜, 明月复来晒情人的眼泪, 玉姊吓我将归来了, 归来将你底美交还给你。 还有一首是写他青春抱负,雏鸟欲飞的《十四行诗》 生命之树底稀少的叶子, 被时光摘去二十一片了。 躲藏在枝间巢中的小鸟, 还没试用他天赐的羽翼。 有几首佳诗是献给他最崇拜的两个人古希腊女诗人莎茀和近代英国诗人史文朋。洵美喜欢莎茀,是因为他在意大利拿波里上岸,在博物馆里见到一张壁画的残片,他惊异于莎茀的神丽,后来辗转觅到了一部她的全诗的英译,又从她的诗格里得到启示,便怀抱了个创造新诗格的痴望。当时他写了不少诗,就是借用了“莎茀格”。 洵美崇拜史文朋,因为史的容貌和性情很像他自己,更重要的是这位英国诗人最崇拜的也是莎茀。他在《给史文朋》的诗中写道“你是莎茀的哥哥,我是她的弟弟……你喜欢她我也喜欢她又喜欢你。”他们真是心心相印啊! 洵美在国外交结了一个朋友,他是跟他们夫妇及三个孩子一家人同船归国的。同船的还有好友——“天狗会”中“老三”张道藩。
我忙嫁妆他交友
一天,洵美生母、我的姑母来告诉大娘,第二天洵美就来看我了。这是两家人都高兴的事。他回国带了两大皮箱外文书和一幅画,其它都没有,所以连我当时也没拿到礼物。直到结婚后,他才将那幅盎格尔的画送给了我。可见他手中不宽裕,将钱都买了这些书了。这个做法是正当的,多百~万\小!说才有进步。他研究的是文学。画没有学成,是日子短促吧。他很聪敏,见啥爱啥,诗歌、音乐、绘画、木刻都能来一下。他看得多,不过他自己说是眼高手低。 他在法国巴黎买了一张盎格尔的素描,是一张裸男背面侧坐像,画家签名在画的背面。我看不懂有什么好,他也并不稀奇。他说这是悲鸿在画廊发现的,他鉴定为真迹,因悲鸿没有钱,劝沈旭奄买下,但之后沈也需要钱花,就转让给了洵美。 我们订于丙寅十二月十二日结婚。洵美首要的是布置新房,他家是老式房子,油漆、修理,搞了二个多月。女方要陪嫁妆——三个房间的木器卧室计有全套房间家具,加落地灯、西式长靠椅;外间计有红木梳妆台、红木吃饭圆桌椅、靠榻床及古董橱;另客堂间全套茶几靠椅。除房间家具为西式柚木之外,都是红木。大衣橱、箱子、垫箱橱、瓷器、被头褥子、枕头等都是按新花样赶出来的。所以我比男方忙得多。 洵美还是每天在书上花的功夫多。他布置了自己的一个书房间,一只书桌很大,花了一百五十元。我比他花费要多得多,一年四季的衣服、被头、枕头、脚盆、浴盆、脸盆,加上各种摆饰,要做到桌上布置齐全,床上鲜艳夺目。 亲戚朋友多,收下的礼物不知有多少。结婚前一星期双方要“担盘”。男方先来一个媒人和几个陪客,之后男方的行盘就到了。外面早装好彩灯,听到放炮了,男方佣人托了盘放在中间桌上。桌上点好花烛,二盘首饰、四盘衣裳、四只条箱,内装喜糕、喜糖之类。 佣人穿了长衫马褂,身上斜披红绸结,盘上都有带彩须头的绣花带挂着。喜糖是用玻璃纸包的,外面贴着红“囍”字,里面装的当然不会是牛奶糖。男方的二条箱装的是蜜糕和龙凤饼,倒是很好吃的。条箱是大红漆底加金漆花。 祖父的家业很大,他有遗嘱,像我们孙女就有一笔纪念钱,备作出阁的陪嫁。我当时年幼,钱储在银行里,有十年的利息,加本金也就富裕了,能购不少的东西。那时候封建尚存,豪华奢侈,不用说富家的小姐出阁首先要陪嫁妆,而且内外都要齐全,如家具、箱笼、被褥、枕头、衣服,桌上摆饰的瓷器、铜器、银器。我还订制了金器花瓶、木盆、竹篮;马桶大的、中的、外加二只小孩的(子孙桶)。有些人家被头用二十条,我改成四条;枕头八只,我改成四只。桌上的银摆饰不愁,我的长辈多,姊姊多,他们每家送来四样,就不必多添了。我的哥哥得到几百万白银的遗产,送我钻耳环一对、金照相架框一对。二姊、二阿哥各送镀金蜜花瓶一只,每只需花费五百元呢!我奇怪的是袁世凯之子袁寒云也送来了一份礼,是一套精致的锡果盘,上面罩的是玻璃盖,极漂亮。听说他是类似曹植的文人才子,可惜生错了人家。大约账房先生发帖子是照前邮部的来往而发出的。但袁公子送礼给我们,是知道我们的,大约是文人相惜吧! 我在这四个月中,天晴便外出看货。我们卧室一套西式柚木家具是在当时著名的“毛全泰”西式木器店定制的,十分考究。 我结婚做的衣服真是浪费。钱有的是,尽择新花样,外国货也有,请个老裁缝做,尺寸、式样照当时流行的做,并没有想到身体会不会变化,式样会不会变新,就做了不少,尤其是绣花的衣裙。有个做西式衣裙名叫“时新昌”绣衣店的,还有个男的叫“苏州人”,上门专制鞋的,都是上门服务的,所以这方面可以足不出户便解决了。还在一家绣花店订制了一套绣金龙的床罩、台毯、椅套。又订制了大红绣花的中式桌椅套。因订制的都是名店,没有还价的,因此用了些钱。 我每天要出去,大娘为我安排了一辆专用的马车。她年纪老了,又胖,办这些事已没有本领了。两个姊姊又忙,哪有心思帮我?所以我自己全担任下来了。有时,我母亲陪我去,她心中极高兴,女儿出嫁了!出嫁女儿,对她来说真是没有一点关系,可母亲愿为女儿牺牲! 洵美是不用忙碌什么的,每天跑跑书店,夜里看百~万\小!说,由朋友再介绍朋友,一天天增加。由画家介绍画家,作家介绍作家,都是些文人。在英国法国留学的老朋友都还没有回来,而新朋友有徐志摩、张禹九、郁达夫、滕固、章克标、张若谷,画家有刘海粟、闻一多、张光宇三兄弟及汪亚尘、丁悚等。他所用的钱是他嗣母拿出来的,由洵美的生母操办。她只搬给洵美两只老式沙发,一只长书架,洵美新购了西式书桌一只。 洵美的行盘中有一套凤冠霞帔,因旧式家庭结婚见礼要这种打扮。冠和京剧用的差不多,假珠翠,衣裙是大红绣银龙水纹,对襟、银须头、银滚边。有四件皮衣,钻镯、钻耳环、珠花小头面(插在发髻上的)。 女方也还盘。我还的盘有两件袍料,两件马褂料,四条特制绣花领带,一只钻石别针,一副钻石钮扣(西装用的)。因他是英国留学生,还有两盘外文书,一盘银器文房四宝,四盘红蛋贴上金“囍”字,四盘龙凤饼。光从交换的行盘看,女家的没有男家的价值大。
婚纱蒙住了眼睛(图)
为选婚纱,我和洵美到一家外国人开的服装店。店内都是女服务员,橱窗内陈列新娘结婚服装。我选了一套式样披纱由头上下来,粉红色银花边,头上腊花西式的,头纱可以下盖蒙脸,披纱很长拖地,镂空花,边上还镶珠子。我选中后洵美也同意,后来结婚时亲友见了都赞不绝口,这当然也有洵美的功劳。 结婚是冬天,故又做了一件皮斗篷,黄|色狐皮的领头,淡黄丝绒的面子,也有银花边,都在那家店做的,单订制费就花了二百多元。现在这皮领头还留着呢! 结婚地点在南京路前跑马厅对面大华舞厅(在卡尔登饭店内),地方很大,极豪华的。 结婚出门前有个仪式,要祭一下自己的祖先。亲戚朋友都要来到。大娘在大门上扎了彩、备了酒筵,又叫了一班吹鼓手。两个喜娘,并有现成媒人一名(自由结婚)。我父已故,四叔恩颐是我的主婚人。这时我穿了绣袄红裙,头戴红珠花,在喜娘的搀扶下到已摆好祭祖供品香烛的台前磕头跪拜,这叫“别祖”。再朝家长一一见礼。完毕后要请我吃饭,一桌酒筵由四位女傧相陪,我哪能吃得下。少顷便回房了。 其实这天从一早起来,不知何故,各种往事都涌上心头从今后我要离开多少年熟悉的环境、离开我已习惯的一切了!我母亲在我身边看着我,她是很高兴,但我更是伤感。我在家可以说是什么都称心,一个小姐,又很漂亮,家中人都非常喜欢我,尤其是二姊夫妇、哥哥都奉承我,请客游玩我必有份。我和大娘、妹妹居住,很单纯,其它事不要我操心,我也从没奢望。现在嫁到邵家,洵美姊妹兄弟七人,祖母和嗣母都是陌生人,做人是不容易了。我虽生在老式家庭,可大娘倒是很有新思想的,故没有复杂的事。洵美的生父生母脾气虽好,但糊涂,就看他们那房间,老东西陈设得乱七八糟,可以看出他们的习惯。并且好吸乌烟,非单一双,还加了四姑夫的情人。洵美的嗣母更不知怎么样,听说她很古怪,以后在他家我算是大人了,要负担家里的事了,如何应付?!我很怕,不由感慨万千,眼泪直下。又想起今后生男育女,看到不少女人身材会变样。而我到今天生米已成熟饭,不能不嫁了,所以哭了好一会。 婚礼定在下午二时举行,邵家用汽车来接了,我急急忙忙洗脸换衣服。改换了西式服装,为了西式婚礼完毕回去又要换凤冠霞帔向众亲友见礼,所以我不可能烫头发,好在有绢纱和腊花遮盖,梳了一个新式发髻就行了。 我的眼睛哭肿了,家里人奇怪自由婚姻、郎才女貌有什么不乐意呢?娘家有些人心中惋惜了,少了我觉得冷静;大娘也舍不得,少了我在身边不习惯。今天我是结束了在家的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女生活了! 我的情绪不好,以致无心打扮。到了结婚礼堂边上有间小小的休息室,外国服装店有位女理发师为我戴好头花。时间仓促,我为了掩盖哭肿了的眼睛,将头纱蒙在脸上就移步往大厅走了。大厅里响着西方的《结婚进行曲》,一位小傧相在前面走着,四位女傧相跟随在身后拥簇着我,我们很慢很慢地走过像桥一样的通道。我的披肩拖在地上很长,倒也别致,头纱恰好遮住了我哭红肿了的眼睛。 邵家请了震旦大学校长马相伯老前辈为证婚人,老人须发已白,行路背已挺不直,是搀扶了进来的。礼厅中间一长桌,桌上放了花。老人见到当年的孩子已长大成亲,兴致很高。听到请证婚人入席,他缓步走去,居中站立。左右是主婚人洵美的生父邵恒和我的四叔盛恩颐。老人笑哈哈地讲了话,我和洵美向他们鞠了躬,新郎新娘挽了手臂在乐曲声中慢步走出了大门。由于我们家还照老法用八字帖子,故没有结婚时的盖章、交换戒指等手续。婚礼虽简单,但当年还是轰动了上海滩,有一份画报上登了我们的结婚照,仔细看,我的眼圈是红肿的。 汽车到了邵家,我急忙走向新房间。时令是冬天,可是那天天气很暖,我里面穿了件羊毛衫,外面穿着纱衣也不冷。看到新房里的人已经很多,我急忙换了凤冠霞帔。这冠实在太重,中间用绳带结在发髻上,发髻是老式的特别梳的一种头发团,上面插满红绒花和珍珠花,二边插了珠凤含了珠须头,很好看的。这凤冠就像京剧里的那种,我佩服那些演员,因为我戴了凤冠很难受,很痛,绳带勒痛头皮的。后来我想演员们可能在凤冠下垫一块布的,才会不痛,可当时我却没有想到。霞帔和京剧里的不同,要小得多,大红缎上绣银龙下面是五彩水浪,银边加银须头。礼服一套,连鞋子也是大红缎面绣银花的。最奇怪的是老式规矩要穿四件衣裳单衣、夹衣、丝棉衣、礼服(邵家行盘送来这四件)。怎么活人和死人一样做法呢?!那么夏天结婚怎么办呢?我自作主张减去了两件。 当时我眼睛已有红血丝,眼皮也红肿了,头皮又痛,还要向长辈见礼,真是够受的。房内桌上摆了好些东西,还点了龙凤花烛,“小堂名”在一边奏乐。我在二位喜娘的搀扶下,和洵美一起向几十位长辈行大礼跪下去,我用双手在右腹按三下以示作揖;而洵美跪下则要三叩首。喜娘在一边还要说出一些好口彩,比如说“请老爷太太上面坐。”当然他们客气不会坐,喜娘又说“请高升,要坐的。”真像做戏。这之后要喜娘搀扶起来,一方面自己站起来不好看,另一方面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对于平辈也要见礼,行鞠躬礼,新娘因头上太重,不能鞠躬,因此仅用手在右腹按三下即可。小辈则要向新郎新娘见礼,我俩立着,由喜娘根据小辈的不同年龄代讲一些好话。 亲戚朋友大都是长辈方面上的,所以人很多。大门上扎了彩灯,并搭了直通大厅的凉棚,喜幛挂满了两个大厅和长廊,酒筵放在两个大厅里。这么大的场面,对邵家来说,当时娶我四姑母是一次,这是第二次。邵家与盛家联姻其实是把败落户的景象提高到富豪的气派。 新郎在外厅敬酒,新娘在里厅敬酒,喜娘托着放酒壶的盘,向席上诸位讲“小姐向太太们敬酒!”就代我为大家倒好酒,然后扶了新娘向他们双手在右腹按了三下,再到另一桌。女客没有男客多,以后新娘便回到主桌上,叫订席。在一只长桌子上放着杯筷,两边上放有座位,桌朝南,新娘由喜娘扶着走到桌前立着,请祖母上座。在这之前,新娘要用手帕拂一下那张椅子,再将筷子举起恭恭敬敬地放下,再举起酒杯放下,然后向祖母敬一杯酒,退下,喜娘扶了跪下,向祖母行个礼。祖母也还敬一杯酒便走了。这时新娘可以坐下吃筵了,两边是四个女傧相和年轻的姊妹们陪座。坐下后我也不能真吃,坐一会喜娘又向各位来宾讲了些好听话,我便要脱身了。 回到房中,脱下凤冠一身轻,可是眼睛红肿的地方极痛,洵美的妹妹给我搽了熊胆,感觉才好多了!新房里的一切我是熟悉的。隔夜搬场车将家具等搬来后我就将一切摆饰都弄好了,这样快是因为我早作好计划的。有不少人要来看的。就是祖母太胖不愿走楼梯,嗣母怕热闹且身体勿好,少了她们二位,其余都来过了。年轻人喜欢闹,待新郎新娘在床边坐下吃了莲心汤,喜娘讲了早生贵子等一串好话后,洵美的弟弟和朋友们就边说笑话边东翻西找起来。他们在被窝里找到了红喜蛋,在子孙桶里找到了喜蛋和好口彩的果子,如松子、长生果、枣子、莲心、桂圆等,大家哈哈大笑。他们还为我们在床边落地灯下拍照。 洵美被人灌了些酒并未醉倒,我一天没吃好饭并不饿,实在是这老式仪式太烦了,也太累了。这种场面我见过的。我姊姊、姑母、婶婶、嫂嫂结婚都如此。 闹了一会,喜娘陪我到楼下婆婆房中道晚安,喜娘说“小娘来请安了,请太太早点休息,小姐、姑爷也好休息了。”婆婆很和气地说“好。好。”回到房中,喜娘这时要做工作了,她说“请各位少爷小姐回去休息吧!这里姑爷、小姐累了一天也要休息了。”如此一讲他们见时候不早便一齐散了。 新郎新娘又喝了交杯酒,喜娘讲了一些好话便退出了房门。洵美在外国睡过弹簧床,所以买的也是这种。而我家睡的是藤绷床,睡弹簧床还真是不习惯。
我成了邵府新娘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由喜娘扶了我下楼,到他家很大的灶间去行过“上灶礼”。我手握锅铲在锅内炒几下,喜娘在边上说了些好话,就算行礼了。这时,已备好很多的燕窝莲心汤,是向长辈送汤用的。我和洵美先吃,之后是喜娘将盛好的汤一碗碗送向祖母,洵美的生父母,嗣母和姑母。对祖母、生父母、嗣母还要送被头一对、枕头一条、门帘一条、鞋子一双,这是一定要全收的。对洵美的叔祖母、婶娘不单是送汤,还要托两盘东西,盘内是鞋袜衣料、绣花物品、香粉香皂等等。他们一定要拿两样盘内的东西。这做法称“送床筵”。 洵美嗣父前妻李氏所生有个姊姊,已有子女四人,住在娘家我的隔壁三间房中,她年纪较大,我以长辈相待,她虽是个很厉害的人,可和我还很处得来。我给洵美的姊妹兄弟过了六天,我可以静下来了,喜娘也走了,整理了一下送出去的东西清单和余下的东西,赏钱赏物结算下来当然超出了预算不少,但问题还不大,因为以后的生活稳定了,那就用不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