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曲水伴幽谷(2/2)
五
茶街
清晨,小二哥打开晃悠悠的破木门,眼睛眯成条缝,右手放在嘴边打着哈欠——他还没睡醒呢,低头一看,突然被趴在门边的一团包裹吓住了,那东西捂在一块黄几几的碎花破布里,他摇摇头,待清醒得差不多了,轻手轻脚还带了几分虔敬掀开布来,起先估计是隔壁的那些黄狗总算死了——原来那条大黄狗勾搭了附近的母狗又养出数条流浪狗来,却没料到布下倏忽露出个乌黑的人头,动了几下又归于沉静,他慌得连连后退,心道:莫不是要被牵扯进什么命案里了
三天前闻人府里出了惨绝人寰的命案,这在洛城是头一遭,恐怖的阴云在老百姓的头顶还挥之不去
这想法刚闪过小二的脑海,那布下忽地响起一阵婴儿的哭声,参差起伏,错落有致,天哪……是孩子,好像还不止一个……
小二拿不定主意,两三步跑回草棚屋里,门被风吹了个半合,“老板!老板!外头有人扔了个婴儿……不,几个婴儿!”
“大清早的吵吵嚷嚷……”,老板端着碗粥——他的早饭,人从帘后出来,听到小二说有个弃婴……几个弃婴,好奇心作怪,急急伸长脖子往篱墙外看去,“在哪呢?”
他倒一直想要个娃娃养儿防老,只是爹妈没让他长得高点,一个肯嫁他的姑娘都找不着
布里的是林书和林沫林莫两个小孩,听见孩子们哭泣,林书立即醒了大半,挣扎着伸出手来,推开那扇半合的木门,小二和老板正议论纷纷,这时门毫无征兆突然自己开了,在寒风凛冽,空无一人的清晨,忒的吓人
好在林书随后就发出了人声——让小二他们明白布下的不是什么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只是个落难的少年人,“水……水?”
老板不耐地扒开小二紧紧拉住他袖子的手,“别扯我,快去救人!”
两人合力把林书和竹篮里的两个孩子、林书抱着的一个大罐子和包裹移到屋里,老板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到林书的额头上,“嗯,有点烫,可能上火了……”
“诶,老板,这小子不会是杀了闻人府里的人逃到此处的吧?”,小二摸摸林书身上,发觉他手里拽着一块玉佩,看着还挺好一块玉,闻人府主也丢了一块玉吧?他觉得,无论从这时辰还是间距来说都太过巧合了,这其中没点牵绊真不合常理,“我看我们哪……还是当心点为好……”
他紧接着端详那个大罐,“像个泡菜的土罐,嗯……可能是毒物……”,拔开塞子:什么也没有……
老板把吃剩的汤粥胡乱灌给林书,从他嘴里流出一堆,压根没多少真正吃下去的,林书的衣襟上脏了大半,“你心眼儿太多了,哪有人带着孩子去杀人的?”
“不尽然,那也没人逃命时扔下自家娃娃的,况且,你怎知这孩子不是他偷来的?”,小二一边说一边抱起林莫,小孩子怕生,哇哇大哭,小二笨笨地学着常婶抱娃娃的模样,“诶呦,乖娃子,莫哭了,莫哭……”
“去盛点羊奶来,孩子那是饿了!”,老板把空了的破碗一敲,颇有几分威严的架势,小二到底是个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急忙放下林莫到后院——母羊被系在那,随口奉承,“看这脑子,还是老板的顶用……”
林书暂时在茶肆里住下了,他懂些岐黄之术,药食同源,就一边给没钱到城里看的茶客看诊,一边帮着调理食谱,只是老板似乎对两个孩子特别感兴趣,大有收为己物之势
腊月二八,茶肆淡季,小二到城里采年货,结末除了一卷红纸,一点笔墨,只拉了一车湿漉漉的竹筒回来,其余年货都自己制,省银子,小二招呼林书一起把竹筒摊开铺晒在篱笆外,期间林书看不见,一脚踩在上头,摔得不轻,前额上致他伤残那道长疤隐隐有重新开裂的趋势,老板骂咧咧几句让他回屋看着家里两个婴孩去了,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两人快手快脚不一会就把竹筒在街边一字排开,估计午觉醒前就能把水沥干,附近的小孩也会把这些都捡走,小二拣上两根他看来是成色最好的拖到院里晒——留给大沫小莫的
竹筒是削薄了做“震天响”,或是直接做“节节开花”好呢?这的确是个问题
老板说做“震天响”,他还小时,爹娘年年带他做,虽说他们早多年就死了,自己却还记得一点
小二说“节节开花”好,声不大但他看得舒心,何况现在又不是“驱年兽”那种老日子了——单图声大……
两人争论不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没看过烟花,抱着娃娃的林书开口了,“‘节节开花’吧……声太大容易吓着孩子,我以前被家里的幺妹吓过几回……第二年时,听见外头炮仗声起,关门闭户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不敢出来,小妹在门外又是道歉又是半天哄……”
“那后来呢?”,小二对林书过去的事还不甚了解
“后来……后来有个姑娘拉着我去听‘节节开花’,很好听,我就不怕了……”
老板人情老练,知道林书既把事情说到这地步,后头铁定还有点什么,“再然后呢?”
茶肆里掌柜伙计二人都等着林书往下说,林书却像突然哑了一般,一时间院里只剩下林沫舔着羊奶的吮吸声,林书再张口,嗓子有些发咽,“她嫁了我,我们……”
“生了大沫小莫?”,小二急急忙忙插嘴
林书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老板鼓捣着竹筒,往里头笨拙地塞着**,接着问,“那你家婆娘呢?”
“她……她害了大病,许久才能好……”,林书摸摸林沫的小脑瓜子,“我们村里都害了这病,我爹,我娘,二叔,小婶……”
这年头穷人家说害了大病,八成就是快死了,说许久才能好,十成十就是已经死了
照这样子看来,是灭村了……不会是瘟疫吧?
小二胡思乱想,老板默不作声
谁知愁苦,是万语千言道不出……
他曾经怕没有声音,现在却觉得这孤独来得恰恰好……
老板把竹筒倒过来,状似随意地,“我铺子外这口井倒有几个说法,你想不想听听?”
小二是知道这些故事的——老板天天都把他耳朵唠得起茧子了,林书慢慢把头埋进手心,轻轻颔首
“这井……传说,是苦泪化成的……一个不吉利的玩意,但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哪里有什么要紧……”
世上的苦人儿总也少不了,而苦的事来来回回也就一种——命苦
那天林书给老板的茶肆写了有史以来第一幅对联——就是他从《柳城小记》上读到的那副,巧儿说写得很好的那副……
对联……多么红火喜庆的东西,他已经写不出这样的东西了
“水是会动的,上面有波纹,波纹是弯的卷曲的,花是分瓣的,花瓣是半圆的,树木大概有三个林书这么高,烟是和……林书看书那块布一样的色……”
他听到了林中村流水叮咚,草木花开花落,孩童嬉戏追逐,炊烟袅袅
那个罐子空无一物,那块玉冰凉得没有希望……
巧儿靠在他耳边说,“林书……林书……林书……”,原本,她若……还在,他会让她改口,他想听她叫,“郎君……”
他喊“娘……”时,林仙再不会说,“我的乖书儿,怎么了?”
爹也不会说,“书儿,你自己可以吗?”
向叔叔叮嘱他,“不能再让巧儿这样任性了……”
所有的所有……转眼之间全都没了……
他要等小言和小妹回来,然后……
六
冬雪从草棚顶上摇落,窸窸窣窣,掉入砌着石砖的井中,迅即凝成板结的冰块,而后慢慢消融,这口终年不冻的老井不是热泉,恰恰相反,它比这个冬天还冷得多
“第一个嘛!不知是多少年前了,估计是两三百年,六月初六九幽存攻进洛城那天,下令屠城祭剑,大家都弃城逃亡,民不聊生,刀主九幽旬——就是闻人第一位家主,劝阻说,呃……什么来着……”
从悲痛中缓过来的林书好心替他补上,这是《史略》里的,“兵不可伤民,犹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豺狼相逐不食幼崽,狡兔饿极不触窟草,岂因族长一时之兴,毁日后功业,断我族基脉,此违心之举,有辱先人遗训,必遭天谴,弟请扎营城外,勒令将士不得惊扰百姓,以抚民心……”
“对对,就是这个,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其实我再想多会就能记起的,然后……那南安王骂他……呃……”
“存闻此大怒,斥曰,‘汝敢违吾者,所凭之何?’,我添一句,老板你继续……”,林书很想说,他能把这故事倒背如流的……
“反正……反正……”,老板瞪了一眼正在偷笑的小二,操着一口大白话道,“九幽存抽了旬家主很多很多下……”
林书在心底默默道:鞭笞五十记……
“就在这口井边……”
就在这里吗?林书倒是不知道这个……
“旬家主正直进言,反受此屈辱,男子汉大丈夫,该流血不流泪,然临此处自井上望水中,忽掩面泪流,泪入井中,我曾爷爷那会伺候在旬家主身边,问他缘何哭泣,他说从井中倒影隐约望见母亲,感有愧于娘亲生前执其手之嘱,‘你兄弟齐心,生死不负’,故悲泣……”,老板得意地向小二甩甩手上的旧黄纸——这是他曾爷爷的笔记,当然后人又重新誊抄过……
“还有三十五年前,慈慕三年,我还是个屁丁点大的……”
小二忍不住笑出声来,险些笑岔了气,“矮冬瓜!”
老板竹筒不轻不重砸了小二的大脚板一下,“再啰啰嗦嗦你就不用吃饭了!”,他清清嗓子,重整旗鼓,“是冬天,雪比现在大的多,你看这十几年几乎都不下雪或只下那么薄薄一层,今年还算多的了,但早些年那会一到冬天,雪呼呼地刮,有几次积起来的雪把门都堵住了出不去,而且大伙都不出门,农活反正得搁下了,在家抱老婆孩子,柴米提前攒够,省着吃用,熬到春天,春节就好了,热闹一番,雪也开始化了,又有活干了……”
小二捂着脚嘟囔,“废话连篇……”
老板斜了他一眼,他缩起脖子又不做声了,老板就势继续他的演说,“我们小孩可不理这么多,天暖了点就约着出去玩雪,也是今儿,腊八,我去找老罗,出门见着一个女子趴在井边,天还凉得很,她却只穿一件单衣,要是我必得抖成筛子,她却一点也不,麻木地愣愣盯着那口井,像个女鬼一样,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问她,‘姐姐,这井可是能看见……一些东西的,只是我太矮了够不着,你看见了什么?’……”
“女子没看我,就一个劲地盯着那井,说,‘我看到嫁衣,红烛,喜宴,在阴间……我把他们都送到了地府,他们阳间有我阻着,这下反能结作鬼夫妻,如此不是我成全了他们……’,她声音越来越小,泪越来越多,然后突然大叫,‘闻人庸,苗千里,你们到哪也别想逃开我!’,说完她纵身跃入井中,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我眼前投井自尽,才五岁,太惊悚了!”
老板故作神秘,“瞎子,你猜那女子是谁?”
“谁?”,林书怎么可能知道……
“是当时的闻人府主母!”,老板看着林书一脸“闻人府是什么?”,泄气地往下说,“捞上尸体,红血从地底流掉后,我爹去井边看,回头和我娘说:‘好家伙!这井里的水升了约一尺……’,你说这井水不是泪做的是什么?”
“泪是咸的……”,林书尝过……在几月前……泪流着流着流到嘴里,苦咸的,像这命一样苦……
“这井水也是咸的……”,老板说着,他娘死的那会——爹已死了,他趴在井边哭了,因为在井里他可以看到娘亲爹爹,抱着儿时还在襁褓中的自己,来回就一句话“乖儿哟!乖儿哟!”,爹娘刚死时他在那哭了足一夜,那时也真是……竟能把那三个字反反复复地想……
老板吸吸鼻子,“还有是十七年前,有个……也是女子,长得可好看了……”
小二碰碰林书,“喂!你听听得了,我们老板瞧着哪个女的都好看……”
话音刚落便换来自个老板的又一记竹筒,小二呵呵赔着笑,林书摇摇头,“娘……最好看,然后是……巧儿……”
世上再没有更好看的女子了……
“你一个瞎子看得什么……”,老板嘀嘀咕咕,“她就趴在井边,疯了一样要找什么东西,好像是之前被她丢进去的,我就和她说,‘这井是活水,通着外头的……’,我问她扔掉的是什么?她说是一堆线,我下井去帮她捞,可是你想想……大件的东西,井里那口子算小,兴许流不走,一扎丝线?我没抱啥希望,就想稳住她,别再跳一次了,她一跳自己倒是解脱了,我这铺子得十多天开不了,我在井里抬头想告诉她里面找不到时,一滴泪砸我脸上,然后噼啪噼啪像下雨一样,我在那,下半身浸在井水里,上半身淋在泪雨里,实在太……”,老板打了个哆嗦
“得亏我把老板拉出来,活活一只落汤鸡……嘻嘻……”,小二颇为自豪
林书也轻轻笑着,“那那个女子呢?”
“不见了……”,老板说着,“不知道去哪了……”
“没了吧,就这三个?”,林书听完,已经觉得没那么压抑了
“瞎子你心急了不是?你是嫌我讲得不好听吗?”,看着林书急忙摆手的样子,老板点点头,“这才对嘛,我还有一个,说一个男的杀了一头怪物为民除害,他婆娘反遭了这死去的冤魂困扰,死在这儿,那男子悲痛欲绝,一滴泪落,山河为之动荡,砸开这地,土崩泉涌,深有九丈,就是这井了……”
小二适时拆台,“实际顶多九尺……”
“其实……这个我好像听过,我们村……”,林书眼里蒙着一层薄雾,“那在那口井里老板你看到什么?”,这么久了老板长高后肯定去看过
“是看到了老板娘吧?”,小二调侃他,“我就看老板有时一边打水一边愣在那儿……”
“滚蛋!”,老板一根竹筒劈头砍过去
林沫捧着空碗,乖乖地拉着林书的衣摆,林书再次摸摸她的脑袋,林沫咿咿呀呀,突然开口喊了一句,“爹爹……”
“……小沫乖”,林书应到
七
林书想,不吉利的厄运可能不是井,而是他自己也说不定……
茶街,下雪时大多没人出门
偶尔附近的老常和媳妇闹脾气,还会来茶肆坐坐,和小老板念念叨叨几句,蹭几碟零嘴,逗逗两个孩子,“这娃娃对我笑咧!瞧这小脸粉嘟嘟的,诶哟哟……可比我们家娃乖巧多了!”
除夕一早,小二从屋里起身,没去打搅老板和林书——主要还是两孩子的好梦,在床铺下拖出两个土黄大瓦罐,里面盛的是腌菜,已封了小半月,他去洛城挑了最新鲜的萝卜青菜,最够味的蒜头生姜,从井里提了一桶咸水,混上清水——井里现成的盐!做成盐水,煮沸几趟,填到罐里,就留着过年,萝卜就红红火火——来年多赚银子,青菜嘛……青云直上——虽然这跟他们茶铺半毛钱关系都扯不上
你要问为何不用井水做其他吃食,前面已经说过,这水咸到发苦,吊井里的木桶都整个浮在水上的,你提一碗水——得混上足一大桶才勉强灌得下肚,多出来的水存哪好?费时又费力,所以只用它做点酸豆角酸这类耗盐多的东西
生火起灶,小二冷得蹲在柴火边一个劲地搓手,把十指都搓得通红,算算时辰——顶盖冒白烟了,打开锅,极为满意地欣赏着锅里洁白如玉的米粥,这是新年的第一顿、第一碗、第一口,“嗯……香!”
“发什么疯你!白粥尝着连味都没,你用的香木啊?哪来的香?”,老板没好气地走进屋里,“昨夜小莫闹腾了一宿,难为瞎子了,还是大沫乖——都没怎么哭过……”,说完打了个哈欠——他也被闹到了半夜
“小子淘气的好,姑娘文静的好……”,小二又满意地吸了一口气,用筷子从瓦罐里夹了一碟菜,“我说的香自不是粥,是这酸萝卜……”
早饭是酸萝卜配粥,腊肉留到午时,下午捶年糕,再去老常那坑一点糊胶来贴春联——被他白吃了那么多得回点本,晚上……对了,快点喝完粥好去城里看看热闹,带几件新鲜玩意儿,像小泥人这些——两个娃娃要守岁,没东西逗着晚上熬不过子时肯定就合眼了
这就是老板那时想到的所有事了
“你在铺子里看家,我去城里逛逛……”
小二自然不开心,“瞎子在呢!大过年的我也想去……”
“你还晓得他是瞎子!”,老板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出门了,“铺子里得有个能真正管事的人……”
撇撇嘴,小二开始收拾碗盘,然后洗碗,接着得喂孩子,烧饭煮菜,洗旧衣,打扫屋子……一大摞杂七杂八的事等着他呢……
算啦……小二看向林书的屋子,“苦了瞎子了,让他歇多会吧……”,他留了一点粥
林书一觉睡到了巳时三刻,小莫闹累了没有再哭还睡得沉着,大沫很乖——也是没心没肺——弟弟哭了一夜她照样睡得香甜,她醒得早,自己爬出木篮子,守在林书枕边,咬着左手指头,右边的小手试探地碰碰林书的脸又收回来,傻笑着,“咦……咦……”
大沫干这种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小二哥和老板都说要把她看好,要不摔一跤就坏了
拿根绳把她缚在篮子上?——她会哭闹的,睁着一双湿嗒嗒的大眼朝你看,他们俩到最后总是又妥协松口,那就给她喂点安神的药?——不行!老板义正言辞,小孩子吃这种东西会变傻的……
林书无奈的抱起林沫,林沫搂住“爹爹”的脖子,“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是老板教了好久的,她还是傻笑,“爹……”
风摇着纸窗,木栅的另一边传来狗吠声,还有那是……雪声吗?静静地……安谧极了,林书不住地又想起一些事,他轻轻唤,“娘……”
屋外应他的,不是林仙的“书儿”——这是他心里知道的……
然而却有一阵碗碎声——他没想到的,伴随一阵凄厉的**,“我……瞎子!救救我啊!”
“救命!救命啊!”
怎么回事?林书放下林沫,听这声音:是在那口泪井边……
小二就在那里,一只手扶着井沿,另一只抓住自己的脖子——好像要把自己活活掐死,其实只是他完全透不过气来了,整个人痛苦地扭曲成一团,音色渐趋微弱,“瞎子!瞎子……”
“小二哥,你是怎么了?”,林书听声跑过去,慌乱按上小二的脉搏,只觉他生息奄奄,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
小二勉力抓住林书的手,气若游丝,眼睛看向屋里——正大堂是几张圆木桌,“瞎子……那菜,不能给孩子……”,声音渐行渐远
菜?什么菜?林书握住小二的手逐渐空虚,怎么回事?手呢?沙子……化沙?
“小二哥!这是怎么了?又怎么了?怎么还是这样?”,林书四处张望——即使他看不见,在空中乱扑,“去哪了,去哪了!”
对了……菜,是上个月那罐泡萝卜……预定今天要开坛的……
秋菊出城了
小少爷和她说又想尝烙饼了——这是好事
南芝殿易主,派人来府请人去新主的宴——明知府里几乎只剩女侍,没人做主……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把兰姐和荆妈妈急得团团转
今年真是个多事之秋……
“南芝殿去死!去死!灭门!灭门!”,秋菊自己嘀咕着,捂着僵冷的手,抓着绣花钱袋——袋上是夏竹姐教她绣的:比不上听儿的手艺,但也栩栩如生,是只雪燕,“挺应景的……”,她环顾一圈:她错了……连只鸟都没,哪来的雪燕……
“啊……有个活人!”,秋菊喜出望外
是老常,站在门口,拎着一个木桶,里头干巴巴的漆了一壁白雪似的油料物
“老板!我家的黏胶剩了不少,鹿子让我给你送点来!”,鹿子就是常婶的小名,因为她出世那天她爹在城里头一回看见了鹿角——一个外乡人带来的,像砍下半截的大树叉,却开了个老贵的价,生女图聘礼,这意思委婉点是——女儿嫁个好人家,直白点就是——把女儿卖个好价钱,可惜老常哪个都不沾
“咦,没人吗?”,老常扭头看见秋菊,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茶肆门户大开,他叫了半天却没人回应,风卷出一堆乱纸,从那个瞎子住的旧柴房里吹出来的,他捡起一张,横看竖看
君骑绝尘山海去
妾独殷殷盼亭路
晚来一盏红豆凉
无似阳汤似孟汤
——林书《续题诗四·思巧(六)》
“估计他们带着两孩子进城玩去了……”,老常摊平那纸,“简直是鬼画符,那些个啥子……文人骚客……”
“我好喜欢这字……”,秋菊靠上来,她根本看不太懂这诗的意思,“写这诗的人一定是个……嗯,很……不知道怎么说”,秋菊眼睛像沾在那张纸上一样,“如果是个公子写的,我以后非要嫁他不可……”
老常瞄了眼秋菊,“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你还小,将来遇的人,遇的事还多呢……”,那家伙的确是个男的,可惜还是个残废,说起来鹿子年轻那会也是个十成十的美人胚子,现如今……不提也罢
老常望着空无一人的茶肆,想起那婆娘还在家里等自己呢……也许已经做好年夜饭了……
两人走出茶肆,雪很大,秋菊出生那年下了鹅毛大雪,此后十多年的冬季都和春季相差无几,腊梅不开,结了几个花苞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今年却恰恰相反——过了冬季都不消停,春雪是越下越大,这一带的河流都早早结冰——往年什么时候结过,听说城外甚至有条河六月多时就冻住了,她看着雪地上凌乱的痕路,不知道是人的足迹还是鸡雏垂死挣扎地在泥土里胡乱啄虫的印迹,顺着那些乱痕,她仿佛看到一个人趴在井边,伸手去够那个烂木桶,连续几次才拉住井绳,木桶“噗通”一声摔进冰冷的水里,那人打水上来,用食指——右手的食指沾了些许放到口中吮了一会,突然哭了,捧起一把平平常常的雪沙,“我的错……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那水是咸的没错,泪的咸,但还有一股甜味——梨子的甘味——巧儿喜欢的味道……
梨和泪,所以……是梨花泪……
“那就‘节节开花’吧……”,墙角堆满塞好封纸条的竹筒,一炮也没发……
秋菊把那张纸认认真真折好,“我才不是随便说说呢……”
风雪掩门,荒肆还似有人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