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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悬崖49
林润断然想不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愣了一愣,惊讶和心虚一闪而过,然後那些都沈淀了,沈甸甸地坠在他的xiong口,让他有了种破釜沈舟般的决心。
“爸,我知道我以前太不像话。”林润看著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过这次不一样……我是真喜欢他。”
意料之中的愤怒没有出现,林凯书半睁著眼睛,仍然是不疾不徐的语气,字字语重心长。
“林润,从小到大我没有约束过你什麽,我总想著让你自己去摸索,早晚有一天你能够成熟。但是现在我等不了了。”
“爸,你肯定没事,别想太──”
“你让我说完。”林凯书打断他,然後按了按氧气管,慢慢地喘息了一会才说,“林润,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总觉得自己是对的。但越是这样就越会犯错,当你觉得自己不对的时候,往往就来不及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汗,林润慌忙地说道,“爸,你别说了,休息一会。”
林凯书却置若罔闻地说下去了,语气有些断续,一字一字都很用力,“林润,我走过许多弯路,我知道那些路是走不通的。我在的时候,不管怎麽样都能拉你一把,但是我就要死了……”
林润颤声说,“爸,你不会死。”
“林润,你必须和他分开。我不指望你有多大成就,但是你至少要有一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细弱,脸色渐渐苍白如纸,林润慌乱地叫著他,然後才想起来去看监护仪。
密密麻麻的波动起伏。
他跳起来,拼命地按著呼叫铃,大声喊著人,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麽久,一个年轻医生终於快步走进来,身後还跟著一个睡眼惺忪的护士。
他只看了一眼监护仪,脸色立刻就变得凝重了。抢救车被飞速地推来,几种药物一齐注射进去,林凯书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根本不能平卧了。
全部医嘱都下完,医生示意林润跟他走,两个人来到办公室,医生匆忙地在一份文件上写了几个字,然後递到了林润的面前。
标题是五个粗黑的大字,每一字都给了林润狠狠一击,他捧著那张病危通知书,突然发觉自己完全读不懂其他文字的含义。
“我爸是不是……”他始终没办法说出那个字。
“他现在出现了心衰和肺水肿,”医生凝重地说,“情况还是很危重的,很可能会有危险。我们会全力抢救,但是也希望你有个准备……在这签个字吧。”
握著笔的手在轻微地颤抖著,林润感觉到手心里潮湿的汗,那一瞬间,父亲的生命仿佛就悬在他颤抖的手指上,风吹即灭。
让我爸平安,落笔的一刹那他在心里说,只要我爸平安,让我去死也可以。
天亮的时候林凯书的情况终於趋於平稳,医生护士都松了一口气,林润坐回床边,看著衰老了许多的林凯书,突然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
“林润。”
听见的父亲的声音,林润立刻弯下腰去,“我在这呢。”
“林润,你要和他分开。”林凯书嘶哑而费力地说,“不要让我死不瞑目。”
疲倦的感觉再次占据了全身,犹豫和挣扎都平息了,林润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去坚守什麽,或者思考什麽。
“林润──”
“爸,我知道了。”
他轻轻地说出这句话,同时感到一阵轻松与疼痛,仿佛卸下了xiong口的一块巨石,连带著撕下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
然而他别无选择。
除了那天夜里的一次小抢救,林凯书的情况逐渐愈趋平稳,早搏逐渐减少了,血压也慢慢恢复正常。
因为没日没夜的看护理,林润瘦了一大圈,母亲也明显地憔悴了。倒是林凯书本人,精神逐渐恢复,虽然还不能下床,却已经在接待访客和偶尔看书了。
自从那天林润答应了他,他整个人就处於一种平静从容的状态里,仿佛无论是他的病,还是等待著他的审查,他都毫不担心似的。有时候林润看著自己的父亲,就觉得他一定是做了某个重大的决定,才能露出那样的笑容──可是究竟是什麽决定,他却一点也说不清。
不管怎麽样,父亲的身体好转总让他很欣慰,在父亲精神好点的时候,他常常读报纸给他听,就像他刚识字的时候那样。父亲没有别的爱好,只是喜欢喝茶,林润就费心找了最淡的第一批新茶来,限著量,每天给他泡一点点。
他们仍然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沈默著,然而这种沈默和从前大不相同。在住院的这段日子里,父子俩少有地朝夕相处著,仿佛要把从前的时光都弥补回来似的,格外地融洽和乐。
那天下午林润正在洗用过的碗筷,旁边的电话去突然响了起来。他以为是母亲打来的,随意地接通过,响起来的声音却让他长久地怔住了。
“林润,”史少诚的声音如常,语调里却又种说不出的倦怠,“你在哪?”
林润没回答,只是问,“怎麽了?”
“最近我家出了些事,所以没顾得上跟你联系。常靖嘉的事,我想和你谈谈。”
林润转过身靠在洗手台上,背抵著冰凉的镜面,常靖嘉、史少诚和许许多多的事一起涌上了心头,这麽多天里,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又或者说是他不愿意去想,每当坐在父亲的病床旁,那些人和事浮出水面时,他总是要固执地把他们压到思想的深处去──有什麽好想的呢?
父亲的病,常靖嘉的审判,不可避免的死亡……他完全没有办法思考这些。
“林润,”史少诚略有些迟疑地叫他,“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是你要明白,我──”
林润打断了他,无意识地把湿淋淋的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他听见了一个声音在说话,果断决绝地,很不像他自己。
“我要见你。”那个声音说,“现在。”
於是终於要真相大白了,我很是开心……
欲望悬崖49
见面的地点约在金环,大抵是因为隔离审查的缘故,两个人的家里都不方便。林润早到了二十分锺,还是一进屋子就看见了史少诚,他靠窗坐著,面前一只烟灰缸,里面横七竖八的满是烟蒂。
林润拉开椅子坐下,正是饭口,包厢外人声鼎沸的,一派热闹。史少诚掐灭了烟,微微笑了笑,“想不出来哪安静,干脆找了个最吵的地方。”
林润点点头,“挺好的。”
热闹和嘈杂至少是一种掩护,能够给人一种的安慰,可以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要面对的事情既不严峻,也不残酷。
“最近我家出了点事,”史少诚扔下烟头,“一直腾不出时间来。”
“我也是。”
虽然说的是实情,这样随口附和倒有点像敷衍了,两个人都沈默了一会,感到一阵轻微的尴尬。
“林润,”史少诚又点著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才说,“常靖嘉的事,我们得谈谈。”
林润看了看他,才发觉他明显地消瘦下去了,脸颊两边都有了浓重的yin影。
他点点头,“行。”
“你准备让我道歉,但我没这个打算。”史少诚说,“这件事上我没有什麽该道歉的地方。”
林润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惊讶,“你觉得你做的都对?”
“我哪里不对?”
他从来没这样针锋相对地和林润说过话,林润一时间惊讶到反驳,只是盯著他,竭力做出点嘲讽的神色来。
“林润,难道你现在还想包庇常靖嘉?”
“我是很後悔,没能包庇他。”
“你包庇他已经够久了。”
“是。”林润点点头,“那我也是共犯,麻烦你再去检举我一次,反正干起这种事来,你最在行。”
史少诚狠狠抽了一口烟,仿佛再控制著自己不要发火似的,然而那两条浓密的眉毛还是皱了起来,三条深深的沟壑。
“林润,你到底搞清楚没有,常靖嘉杀了人,还在贩毒!你不管怎麽不分是非也应该有个底线!”
林润挑衅地看著他,“我以为你也有底线──至少不该干出这麽恶心的事。”
静默了一秒,然後史少诚缓缓地开了口,语气是极其灰心和失望的。
“林润,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他没有说是哪种人,林润也不想去问,总归是种和他截然不同的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麽他所做的决定也许并不是完全的错误,林润这样想著,徒劳地想要给自己一点安慰。
“不管我是哪种人,”林润把手指在桌上叩了叩,慢慢地说,“我绝对不会搞的别人家破人亡。”
“他们父子是咎由自取,常兆民徇私枉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也知道──”
“那史建明呢?”林润笑了笑,“只有史建明最***干净?”
他自己都难以理解那句话里微妙的恨意──或许是跟父亲的病有关,或许是跟他们必然的结局有关,又或许更根本的,他仍然在意著邵光的死……
史少诚猛地站了起来,“林润!”
他一向沈稳冷静,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林润冷眼看著他的一脸的愤怒,心里却只剩下一片疲惫和厌倦。
是时侯了,他想。
“这麽吵下去没有意义,”林润平静地说,“也没必要。”
就像水雾消散似的,史少诚的怒气瞬间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又疑惑的神色。
“什麽意思?”
林润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就是那个意思。”
外界的喧哗仍在,两个人周围却像凭空多出了一个透明的屏障,把那一切热闹喧嚷隔离在外。史少诚仍然站得笔直,挺拔里却有种凝固似的僵硬,他静静地看了林润两秒锺,迟疑地问道,“你是说……要分手?”
他们甚至没有明确地在一起过,兜兜转转了七年,感情上或许多了些什麽,然而终究也没有像样的承诺,甚至没有明确的关系。
就连“分手”这两个字用在他们身上,都显得有些不合事宜。
“你要想这麽说也可以。”林润僵硬地点了点头,“以後别再见面了。”
身体动一下都很困难,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灌了铅,沈默的每一秒都漫长无比,林润强迫自己抬起头,去看史少诚的脸。
端正的脸上勉强维持著镇定,然而那对瞳孔里掩盖不住的,是满满的伤心神色。
“决定了?”
“决定了。”
林润低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决绝。他知道他不会挽留,因为尽管史少诚一向温和宽容,却比谁都更加看重尊严。
只要林润决定了,就算再不舍再遗憾,他也只会平静地接受,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然而在对视的一瞬间,林润还是担心他会开口挽留──无数细小的动摇像蝼蚁,用力地啃噬著他决心的堤坝。
但最终史少诚只是沈重地点了点头,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似的,然後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这个还给你。”
那是一个小小的塑料铭牌,上面印著一些图案和文字,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都有些模糊不清。林润看了一会,才辨认出自己高中的校名,还有自己的班级、名字和照片。
那是他高中的校牌,毕业时随手丢在了课桌里,不知怎麽到了史少诚手里,而且一放就是五年。是因为预料到分手,所以今天才待在身上麽?还是说──
他不能去考虑那些让他动摇的事。
林润拿起那个校牌看了半秒锺,无数陈年旧事抖落了灰尘,一时光润如新到有些刺眼。他手一扬,那个铭牌就顺著窗外飞出去了,连些微声响都没发出。
“早该扔了,留著干嘛。”
东西扔开了,触感却还停留在手指上,又像冰冻又像火烫,连著心里都抽搐的疼。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两秒,觉得还该说些什麽,但想来想去,终究什麽都没说,转身走开了。
门一开,外面的喧嚣就潮水似的迎面扑来,方才他们所说的话,那些五年七年的回忆,统统淹没在这些潮水里,给浪头冲得支离破碎。林润在心里担忧著,如果史少诚叫他他又要怎麽回答,然而这担忧到底落了空──喧闹吵嚷都是外头的,身後一片只有寂静。
他什麽都没说,只是看著林润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不像是失恋时该有的天气,林润一直走出了三条街才停下来,靠著一面墙慢慢地蹲下来,思考著这时候他该干点什麽,才能驱散一波波涌上来的疼。
他想去喝个酩酊大醉,或者就坐在这,什麽都不干发上一天的呆。然而这些都不行──他还得赶回医院去,守在父亲的床边。
林凯书死於那天凌晨。
他抵著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出血不多,死相也不算特别凄惨,只是谁都不知道那把科洛克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死前他留下了遗书,还有一份三万字的详实资料,详细地交代了金环广场美澳公司事故的始末,并将责任一己承担。
警方草草结了案,将自杀的原因归结疾病带来的绝望,以及对於责罚的畏惧。鉴於多方面的原因,追悼会到底也没有举办,三天後就低调地举行了葬礼。
史建明於四天後结束了审查,正式回到了自己的岗位,纪委的干部在和他谈话时,称呼他为“史建明同志”──党的清廉正直的好干部。
默默上香,林爸爸走好……
欲望悬崖50
史少诚敲了敲书房的门,然後推门进去,“爸,吃饭了。”
史建明坐在他常坐的那张硬木椅子上,半个身体在yin影里隐没著,只留给儿子一个消瘦的侧脸。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他好像突然的苍老了,深深的皱纹出现在他的额头和眼周,仿佛一条条刀刻的伤疤。
“等一会吧。”
“这几天没少折腾,先吃口饭吧。”
“等一会。”
“行。”
史少诚答应著,人却没有离开,仍旧站在门口,仿佛有什麽话要说,又犹豫著没法说出口。站了一会,史建明突然微微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明天早上再走,”史少诚随便找了个话头,“你在不在家吃早饭?”
史建明没答话,只是安静地看著儿子,眼神里有一种沧桑的了然,仿佛在说,问吧。
他们一直都熟稔於这种眼神的交流,沈默往往有著言语所不能及的含义,能传递许许多多的意思。然而这一次,史少诚看著父亲的眼睛,只在其中看到了某种无比沈重的决心。
“美澳的事故,”他终於问出了口,“和你有关系麽?”
史建明并没动,然而史少诚就无端地觉得他突然矮了一些,仿佛某个沈重的东西砸到了他似的,可那脸上的表情在凝重里又有些轻松。
“有些事我早就该说出来,”史建明低沈但有力地说道,“但我还是有顾虑。”
然後他笑了笑,那些皱纹就又深深地现了出来,让那个笑容也透著些沧桑。他沈默了一会,开口说道,“你知道,我就出生在n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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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出生在n市。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n市的经济产值就已经排在全国前列,但它一直没有什麽知名度,出了省没几个人知道在哪里。虽然富裕,n市却一直给人落伍土气的感觉,和大都市绝沾不上边。
我在s城读大学,後来又去当了兵,接触过不少地方的人,全都把n市当作乡下看待。那种感觉很不好受,好像你的父母兄弟被人瞧不起一样,你也绝不会觉得光彩。
所以转业的时候我回了n市,一心想为这里做点事情。那些年里我去过不少地方,也仔细地想过我们同其他地方的差距在哪里。论经济,我们算得上商贸大城,又有全国数一数二的港口,招商引资的力度也不小。论文化历史,我们这里出过几百个状元举人,也不缺大儒学者。归根结底,我们只欠缺一个地方,那就是意识和观念。
关键就在於消费观念上的转变,我们必须要刺激消费。n市人赚了钱就存在银行,几十年了一直是这个样子,舍不得投资舍不得消费,脱不了的小农意识,这样成不了大气候。
要扭转他们的观念,还是要教会他们怎麽提高生活品质,兴建金环的想法就是那时候形成的。那时候我还在机要局,人微言轻,自然也没提过这个设想。
後来我认识了林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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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你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心眼好又很坚韧。当兵的那十几年我很少在家,她一个人扛下了多少事情你是知道的。我一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她,但我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也是她。
凯书的事是我的错。
你可能不了解他,但你应该见过他。外表温和内里刚强,儒雅下面是一身铁骨头──我敬佩他,也喜欢他。
那时候你已经上中学了,他也有家庭,但是我们彼此吸引,那种感情并不低俗──少诚,跟你说这个可能不合适,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肮脏的。
後来又过了几年,我被任命为副市长,他也成了副书记,我把金环的提案提出来,阻力就不用说了。那一届的领导班子全都稳中求进刚愎自用,邵光更是坚决地反对,凯书花了不少力气说动了他──凯书的夫人是邵光的妹妹。
提案算是勉强上马了,但资金一直没有著落,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方案不靠谱。那些日子我们四处寻找投资商,终於给我们找到了──廖浔阳是有胆识的,美澳接下了这个金环的工程。
看著金环破土动工,那种感觉是难以描述的,我一辈子只有两次这麽高兴过──那一次是你出生的时候。
金环也是我的儿子,是我酝酿了二十年的一个心血,我看著它一点点落成,就觉得我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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