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东风漫卷望断旧尘嚣(1/2)
山中无日月,人间几春秋。转眼之间,子杞已在龙虎山上住了一年有余,腊月隆冬,年关又至,这将是他在龙虎山过的第二个新年。
去年今日,子杞和冒襄两个混下山去,在山下一家酒肆里喝的烂醉。那算是他初识酒味,从此爱上杯中物。那夜又巧遇卢旭,三个人乘着酒兴,将几个道人大大的折辱了一番。今年除夕,子杞愁肠百结,更恨不得泡在酒缸里过。
前日他去找冒襄,约他除夕再去喝酒,不料冒襄说道:“今年只怕不能如此自在了。昨日山下来了一队使者,是从京师一路赶来。说是今年皇帝颁下天恩,要遣一位公公来龙虎山,与天师道的诸位道长一起迎岁,以示皇家不曾忘记天师一门的功劳。那公公要在守岁宫里宣旨,府中无人,怕只有我能去相陪。”
子杞心里奇怪,因此问道:“去年怎么没见朝廷来使,偏偏今年就有?”
冒襄道:“何止是去年了,自圆明天师去后,天师道式微以来,朝廷早便忘了江西一地还有个天师府!老皇帝虽然宠信泰山姬正阳,可我宗天师也是历朝历代的国师。可惜世间衰荣便是如此,乾元那厮僭越道教礼制,自封为道教教主后,还向朝廷进表想得个名正言顺的册封,那老皇帝竟也应允了。张家的天师虽然是代代相传,可为了体面,也要获得皇家册封的‘天师’封号,然则少天师的封号却迟迟都没有下来。”
子杞笑道:“原来你也有这满腹牢骚,咱们这位新皇帝最愿意做些新鲜事儿,登基才几年就弄出多少事来?这回怕不是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吧?”
子杞口中这位新帝,年不过二十许,登基已有四年,登基时改国号为‘元圣’,据说这国号是他自己想出,硬逼着礼部通过的。只听这个年号,就知道这位小皇帝有多大气魄:易经有云‘大哉乾元’,这个元字本就是汉字中至为尊贵的一个字。那圣字更不必说,古来能称圣者,恐怕也不出十指之数,帝王中当得起这两个字的,也只有三皇五帝了。
新帝登基伊始便启用了一批新党人物,大肆推行所谓能富民强国的‘新法’。这新党中的骨干人物王显王临川在野的时候颇有令名,至此之前几乎没有担任过朝廷中的什么官职,可连老丞相都对他赞誉有加。他是个极能隐忍的人物,胸中有偌大抱负,却能在野归隐三十年,不肯做官。这三十年里,他不是没有做官的机会,有老丞相保举,他甚至有几次机会能直入中枢,参与国家参赞大事。可是他料定那几次时机尚未成熟,即使能入主两府,可有持重的老皇帝在上,一群守成的重臣在侧,想要推行他苦思多年的新法,无异于痴人说梦。直等到这锐意革新的新帝登基,他一下子看见了希望,携着三十年在野的清名,直入枢机,一举牢牢握住了朝政。
此等作为,真可比当年东山高卧的谢安石。
可以说,当年的老皇帝就没少在高来高去的剑仙身上下功夫,不然也不会让姬正阳为他作‘天下名剑谱’。不过他虽然倾慕这些有大能者,却也知这些人不是能为自己所用的。他与姬正阳相交于贫贱,能得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人物襄助,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可老子做不成的事情,儿子未必也做不得,更改祖宗制度,自觉超迈前人的事情他也做得多了。这少年天子临朝,却又不知有怎样一番打算。
“其实这一山上下,总少不得几个管事的,你何必去操这个心?”
冒襄只有苦笑,那公公代表朝廷,总不能打发个下人去陪他。鼎盛时候,龙虎山天师可算是比人间帝王更尊荣的存在,帝王不过是代天巡狩,天师却是代天师表。朝廷来的公公,了不起派一位天师直系弟子相陪便是。现在天师道却没有臭显摆的资本,然而山中乏人,只有“代天师”首徒这个身份还算够分量。
因此这日子杞实在无聊,虽然在山上住了一年多,可出入的也不过几处地方,所相识的不过四五人而已。去年写的春联还贴在门楹上,受了一年的风吹雨淋,已经模糊了字迹。子杞碾了墨,展开宣纸,心里忽然起了思乡之情,提笔写下“望春迟东山路远,飞鸿雁游子早归”,自觉满意,便贴在了门楹上。
他行出屋门,信步行走,天师府空阔的深宅中一个人也不见,全无一点新年将至的气象。胡乱走了一阵,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却原来无意之中走到了三省堂门前。
厅堂里散落着十几个蒲团,这一日自然是没人来听经的。几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光柱如同实质,有纤尘在光柱内舞动。三省老道仍盘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双眼微闭,如同一尊石像。子杞找了个蒲团坐下,只希望这新年快快过去。他手掐了个法诀,一抹青炎随念而生,一会儿功夫便入定沉思,物我两忘了。
等他从打坐的境界中缓缓醒来时,天色已接近于黑暗。耳边响起三省老道那特有的苍老声音:“小杞儿,大年三十儿,怎么跑我这儿来枯坐?”
老道平时就叫他‘小杞儿’,他也是听惯了的,这时听来却觉得格外刺耳。他跟老道早混熟了,仰头叫道:“别叫我小杞儿,听着跟个小要饭的似的!”
最后一点夕阳死命抓住地表,不甘心一点一点沉没。子杞昏沉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贯穿了整个大厅。他没来由的只觉心头一酸,低声喃喃着道:“我可没地方能去的了,这儿,这儿又不是我的家。”
老道嘎嘎的笑起来,说道:“修行的人,还讲什么家不家的?”他忽然伸出鹰爪一般干枯的手,向子杞招了招,叫唤道:“小杞儿,你来。”
子杞收住在眼里打转儿的泪水,跑过去挽住老道的胳膊。老道幽幽的说道:“我辟谷至今也不知有多久了,这年夜饭怕也有六七十年不曾吃了。今日看你可怜,就赏你点儿好货。”
子杞奇道:“莫非你还有什么私藏?这可好啦,我正饿着呢,快拿出来,快拿出来!”
老道笑道:“这也是有些人的一点孝心,他们早知道我已辟谷,每年到了年根儿,却总还叫膳房给我准备一份年夜饭。倒是可惜了他们一番心意,我是一次都没有动过。”他伸出右手,在身后的墙壁上摸索。也是他几个月都不活动一次,身体都已经僵住了,看动作关节好像都锈住了一般。
他终于摸到了石墙上一块突起,按下去,墙中露出一块暗阁,里面正放着一个楠木食盒。他努了努嘴,说道:“打开来看看吧,也不知今年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左右都是便宜了你去。”
子杞忙抢过食盒,打开来看是翡翠竹笋,净心莲藕,冬菇豆腐三样素斋,食材虽然普通,难得是做法巧妙,一盘比一盘雅致,好看的不像是吃食,反倒像是工艺品。更妙的是盒中还有一瓶素酒,只看那玉瓷儿的瓶子,就知道这酒不凡。
子杞欢叫一声,抓起那瓶老酒猛灌了几口,只觉一股清冽入喉,犹如寒潭冰泉,连声称赞“好酒,好酒”。老道见他牛饮,不由失笑:“瞧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贪爱杯中物?”
“我本来是不怎么喝的,去年除夕和冒襄下山喝了一回,才识得这其中的妙处。”他咂了咂舌头,摇头叹道:“这酒虽是素酒,却好在寒彻,想来是山中汲来的寒泉所酿。可惜不够烈,是出家人喝的酒,到底不如山下陈酿的女儿红。”
老道忽地向他伸出一手,喝道:“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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