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你有点少白头(1/2)
出门之前还是碰上了。
当时李白正在系鞋带,杨剪已经把防盗门推开,叼了支烟侧着脸,看着下行的楼梯。楼道里热热闹闹的,是楼下的邻居大清早的要去放开年炮,东西搬来搬去,有的好像是“爸爸妈妈你们快点”,也有女人的声音,招呼着“妈,你先带她下去”,老人就笑呵呵地应,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掺着沉缓的,应该是她拉着孩子,或是孩子扯着她。
而楼下的空气跟着声响飘到楼上,仍是冷冰冰的,杨剪咬着烟嘴愣神,没有去点。
或许也就是这串热闹招来了正在主卧酣睡的人,门一推开,出来的是昨晚那个男人,穿了身尺码正合适的格纹睡衣,上衣敞着,白背心掖进裤腰,挠着头发往厕所去,自然得就好像这是他在每个平淡无奇的早晨都做的事,而这房子就是他的家。
“这么早哪儿去啊?”他在茶几边停步,看了看李白身后的杨剪。
“海淀公园,找同学去。”杨剪摘下烟杆,说。
“女朋友啊。”男的打了个哈欠,待他表情恢复正常,李白也终于折腾好了自己的鞋带,站直了看,他发觉这人长得其实还行,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并不是方才自己凭昨晚模糊印象胡乱琢磨的啤酒肚中年男,身上总是带股不堪的肉味儿。
公正来说就是年纪大了,二十年前应该还是个帅哥。
只听他又跟杨剪调侃:“还是上回短头发娃娃脸那个吗?上大学几个月换几个啦?”
“早分了。”杨剪把烟咬了回去,也跟他笑,在兜里摸打火机。
“行,好好玩去,别把弟弟带坏。”男人撇着嘴巴投身厕所,李白也已经站到杨剪身边,心里有点抱歉,他觉得自己要是动作快点,就能在那人冒出来之前系好鞋带,从而避免这遭尴尬的会面。
杨剪倒还是神色如常,不紧不慢地,又在门口站了几秒,因为找火机费了番功夫。等他终于找到,把火苗搁在烟尾旁边,主卧门口又有了动静,杨遇秋趿拉着拖鞋从里面出来,身上只穿了件玫红色的丝绸短裙。
这么艳的颜色,还有蕾丝袖,放在她身上显得很俗,但不难看。
“大过年的别往乱七八糟的地方跑。”她说道,同时目光相对,杨剪的烟还没点着,手臂就越过李白的肩膀,把门咣当摁上了。
这支烟抽得实在不顺利,最终被丢进楼下的垃圾桶,除了燎黑的一小块,还算留了全尸。李白其实早发现了,杨剪一周也抽不了半包,他的烟瘾根本不大。
可是刚才连早饭都没吃就急着碰。
李白自觉水平较低,对着一个喜欢抱着《呼啸山庄》和《白夜行》等等他根本看不下去的长篇阅读的名牌大学生,他没什么人生道理要讲。但他总想让杨剪心情好点,于是请人在早点铺吃了两笼面皮被水汽泡湿的肉包子,一些小菜,而杨剪骑自行车带他,飞快地滑行在冰冻空旷的北京城,好像真的要带他去公园溜达。
在中关村推着自行车过天桥的时候,李白发现每级台阶边缘都结了条冰,冻得很酥,一踩就咔嚓陷下去小小一块。他乐此不疲地踩,杨剪看着他,说起刚才的男人。
“叫高杰,今年五十岁了吧,”他仰头看着大厦反射的蓝天,“房子是他的,供的那个神也是他的。”
“很有钱?”李白问。
“做生意的,不是人民企业家,是有很多小弟手里也出过人命的那种,具体卖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天桥开始下坡了,杨剪双手放开车把,看自行车在坡道上滑了一段,在翻倒前扶住了它,鼻尖映着一点阳光,也像一块碎雪,“在火车上遇到的,他说要帮我们,我姐到北京就一直跟着他,从一开始的吃住,到后来的户口,他还帮我姐开了家美容院,虽然生意也不怎么样,”杨剪顿了顿,又说,“总的来说就是我们欠他很多钱。”
李白吸了口凉风,他无疑是惊讶的,在想“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了当年两个身无分文的小孩怎么在这座城市立足,是他无法效仿的。但他难过却不是为此,心脏是片叶子,好像被蛀了个眼儿,围绕这个蛀口,也蔫了一圈。
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杨剪宁可打很多份工,晚上不睡觉也要拿奖学金,不是为了让杨遇秋在饭桌上和人夸口,是不想花杨遇秋的钱。
“姐姐喜欢他吗?”李白等了两分钟,又小心地问。
“她?不喜欢,”杨剪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什么猎奇新闻,“喜欢我一同学,有一次骑摩托出了事故,她正打电话给高杰,正好我那同学碰上,当时还不认识,就骑车给她送上了往医院去的地铁,然后她就开始死心塌地了,很神奇吧。但也没什么,高杰对我姐不赖,她自己心甘情愿就行了。”
说着,两人也走到了桥底的平地。
李白确实觉得神奇,或者说,是疑惑。对一个人死心塌地,还能心甘情愿地跟另一个人睡觉吗?也许杨剪对死心塌地的理解十分独特。但这似乎也是无奈,杨遇秋对那个高杰,的确温柔依赖,没有抵触。他要是问杨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也太残忍了。
于是他问了另一件比较关心的问题:“姓高的对你好吗?”
杨剪抬起右手,捋下袖子,露出一截手腕。李白匆匆扶住车子,他知道这只手,腕子转起来似乎有些困难,拇指也无法弯曲,杨剪此时的示范动作也正在证实他的观察。
“我以前不是左撇子。”杨剪说。
“是他给你弄的。”李白觉得自己的手也很疼,快要傻掉了。
“是我回家撞见,以为他欺负我姐,当时还是个没脑子的初中生,就上去揍他,”杨剪又把袖子拉了回去,羊绒衫,卫衣,羽绒服,一层接着一层,“谁知道他们早就开始了。”
李白低下脑袋,鼻腔和胸口都闷闷的,他难过极了。所以说初中的杨剪打不过,还落下了旧伤……还有别处吗?一个不老实的弟弟,撞破好事,还要揍人,有很多钱和很多小弟的高杰会只教训他一次吗?
所以说,杨剪离开了那个村子,却还是没能真正地逃开什么,是不是小孩生来就是要挨打的?会不会全世界都是这样,其他人在长大之前,也是在家里被打个半死,只是不和别人喊疼,那些拉着小孩在街上走的父母也全都是谎,是假装的慈眉善目。
就比如早上楼道里那个小姑娘,也没看见她的样子,说不定她的脸正肿得老高,在出门放炮之前,还被爸妈摁在地上用扫把抽呢!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李白简直要想不明白了。
杨剪却没再多说,满不在乎地跨上车座,要他在自己身后坐好。
又不知道累似的冲了十多分钟,目的地终于到了,不是公园而是一栋粉色的门诊大楼,李白在楼前高仰起头去看,悬在楼顶的红字写着“海淀医院”。好吧,差了两个字,他想。而这医院里也没什么朋友望,这会儿挂号的人不算多,两人没排多久,接着杨剪就把李白带到药房跟前要他等着,自己上了楼。
大约二十分钟后,杨剪拿了张单子下来,钱已经交过了,他显然对这一切流程都很熟练,在窗口前站了站,就拎上了一大袋药品。
“我姐有哮喘,一直在这医院看,开药也很方便,”他把药和病历一同塞进背包,“最近她不怎么吃药,可能是因为吃完了吧。”
“你直接问问她不就好了。”
“我不想问。”
“那我帮你问。”
杨剪不说话,似笑非笑地,他拽上李白,出了门诊却没去骑车,而是走去住院楼。都是学生的模样,他们没有引起任何怀疑,直接上楼去了重症病区,肿瘤科,一层都是癌症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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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人的话我们是不是应该买点水果。”李白。
“谁说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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