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三缄其口(2/2)
他每天都想一想杨剪。
他就是不想回家,最多想想那张沙发罢了。
在杨剪在那房间出现过之后,他就开始害怕单独待在里面了。
杨剪生日当天,李白在零点零一分发去祝福:生日快乐!希望你天天快乐。
早就编辑好了,没能在整点发出是因为删到只剩这一句需要一些时间。还是破了戒。
六个多小时之后,杨剪回复:谢谢,你也是。
杨剪生日的第二天是中秋,李白又努力抛下所有疑虑,在刚入夜时发过去一条:北京下雨,没月亮。你看到月亮了吗?
这回并没有收到回复。
只是次日,杨剪多年落灰的博客突然启用了一下,李白收到邮件提醒,登陆去看,杨剪只挂出了一张图片,画面里是一片日出的大海。
两片近岸的沙洲,七八艘渔船,静谧扑面而出,冲得李白茫然失措。
世界上海域那么广,这是东海?渤海?孟加拉湾?好望角?
杨剪去海边做什么?
问题太多了,超过了三个,李白选择沉默。驾照还没考下来,他跟教练请了长假,准备开始工作了。
他去天津的一处车展给人做了三天的造型师,每天和上百个车模打交道,看那些性感暴露的衣着,夹卷发棒的时候总有白花花的肢体在他眼下晃动,还有人问他“李老师晚上有没有时间”,弄得他有点想吐。后来又顺道跑去河北农村给人弄了两场婚礼,赶在十月四号,他还是回到了北京。
给自己理了发,李白熬到半夜从地下室钻出来,拎着上个月就买好的纸钱,找了个十字路口画了个圈,慢慢地烧干净。
这是他这五年来每年都会做的事。
裹了一身烟灰味儿,李白又有点想抽烟了,他回到自己的犄角旮旯,蹲在沙发上吃喜糖转移注意力,有牙套碍事,他吃得很慢,人家热心赠送的两大兜子眼看着就要吃到地老天荒。平时舍不得戴的几盒耳饰,还有新买的一件衣裳铺在他旁边,陪着他坐,他又给杨剪发了条短信:你回北京了吗?
杨剪这次倒是回复得迅速:回了。
李白打字打得磕磕绊绊:今天见一面吧。
又连忙补充:礼物。
杨剪说:不好意思,我有点事。
李白按灭屏幕,眼前又是黑漆漆的了,连扇窗户都没有,这是绝对的黑,那根被杨剪修得服帖的水管也又开始滴水了。李白默默听了一会儿,回道:那以后再说吧。
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好笑了,竟然在刚刚中了邪似的一意孤行,认为杨剪在这样的日子里单独一人待着,会难过。
难道需要人陪吗?
难道是他吗?
杨剪跑去山里待着,浪费了“如露亦如电”的五年,不就是不想看见他吗?现在他暂时不会死了,那杨剪当然也就不会想杀他,也不会想救他了。
李白不准备再继续想这件事,想太多,就难免溢出来,变成某些不合时宜的短信,惹得两个人都不舒服。他真的做好了就此打住的打算,可他偏偏在那天没活儿可干,在群里下番剧的时候,速干不了别的,于是闲得无聊翻起了好友列表。灯灯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联系了,除了工作邀约,聊天记录最靠上的还是方昭质的头像。
偏偏他还点了进去,看见那人签名写着“专业相关资料看我空间”的个人主页。
偏偏第一条不是什么资料,而是一张照片,这人机器人似的账号破天荒发了条日常动态,是在医院的办公桌上拍摄的,几沓病历上面摆着长形门票,“2012中国平安中国足球协会超级联赛”,“北京中赫国安vs山东鲁能泰山”。
门票有两张。
方昭质配文说:今天不加班。
居然还发了个笑脸,发送时间是两小时前,现在是下午六点一刻,开场时间是七点半。
李白即刻出发,赶往工体。
他知道自己神经极了,票早已售罄,他百分百进不去,说不定连方昭质的影子都瞧不见,更别说方昭质旁边用掉另一张票的那个人,但他不在乎。他就是要去,他就是有直觉,哪怕这直觉只是滑稽可笑的一点,他也要去。
从城西跑到城东,晚高峰地铁闷得他汗流浃背,肚子又开始痒,好不容易赶到了,比赛已经开始了将近一小时。体育场门有很多,李白选了一个顺眼的,把线衫高领捋起来叼着,遮住下巴,蹲在旁边。
他听见场馆里此起彼伏的“国安牛逼”,潮水一样,很遥远,还有骂街的声音,这倒是近了,有人似乎中途看不下去了,结着伴儿,破口大骂地从他旁边的门里冒了头。
李白松了口气,至少他选的是个正儿八经的出口。
中途他只离开过一次,去场区外的路边买了瓶矿泉水,没有南京,他就买了盒红塔山。也不是犯了烟瘾,只是等待有很多,这是最难受的一次,揣包香烟在兜里好像就杜绝了两手空空不知所措的风险,让他感到安全。
场内的喧哗在大约九点达到沸腾,又过了一会儿,零散有人出来了,但场内沸腾依旧,不过换了种感觉——李白怀疑里面发生了斗殴。比赛结果不尽人意?越来越多的人涌出来了,穿着黄绿队服捏着绿旗,骂着,闲谈着,沉默着,脚步都挺匆忙,从李白身侧卷过。他心中升起种如同隐身的快乐,靠在一根柱子后面静静看这浪涌,不抱什么希望,瞳孔却骤然缩成针眼。
是方昭质。就是他。个子高高的,也穿了国安的队服,一脸的郁闷,手里的话时挥来回去,他从李白的柱子跟前擦身而过。扭过头,李白看见他灯光映照下的那截后颈。
这人原来这么白吗?穿白大褂的时候看不出来。
而他旁边那位仍是黑
上衣牛仔裤,连张手幅都没拿,插着口袋,瞧不出半点看比赛的气氛。
不过杨剪应该也是享受的,稍稍偏过头,大概要听清方昭质的慷慨陈词。
杨剪露出了笑容。
好巧啊,你今天也穿了高领,秋天好冷。李白也笑了。
隔了大概十几步远,李白跟在两人身后绕出场地,沿着体育场北路一直走。车流在耳畔呼啸着,李白错觉自己正被这座城市贯穿,或者自己变成了鬼,他哭了,哭得好伤心,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引得路人侧目,还有个扎双马尾的小姑娘撇下同伴给他递纸,问他能不能加个微信,但李白没停下半步就走开了。他还没有注册微信。他用袖子擦脸。
就这么走到三里屯一家精酿酒吧外。二层楼的高度,平台上露天摆着几张桌子,装修得跟花园似的,内间的门口还有人抱着吉他唱歌。只见角落里那张最大的白色方桌上已经有人坐好了在等,一女两男,都是年轻人,远远地就在招呼。
杨剪跟在方昭质身后走了过去,每个人都站起来搂他,或者和他握手。
气氛很快就热烈了起来。
李白站在对面厕所入口旁的阴影里,目光大多数时候被方昭质挡住,但也偶尔能看见杨剪的侧脸。
大概是老同学吧,一看就聊得很顺,那么多人吃薯条,蘸同一碟番茄酱,互相也不嫌弃。灯泡是用一根长杆固定在桌子上的,被震得摇摇晃晃,杯子一声一声地碰,烤鸡披萨一样一样地送上来,笑声越来越密了,杨剪要数最安静的那位,不怎么吃东西,连话也不多,只是闷头喝酒。
“师兄最近比较郁闷啊——”李白听到方昭质的声音。
后来这位天天教育人健康生活的大医生也开始对瓶嘴灌了。他显然不常碰这玩意儿,没喝几口就得吃东西往下压,桌对面的老同学还招来服务员,给他叫了橙汁。
后来方昭质突然拍桌子站起,冷不防摘了杨剪的眼镜,几乎要把人压在靠背上看他的眼睛,凑得好近,“我说,你上专科医院看看吧!”声音也好大。
他醉了吗。
李白的眼睛哭干了。
而杨剪好不容易逃脱,终于把师弟按在旁边趴桌上睡觉,擦了擦手,也没急着戴回自己那两片玻璃,居然开始抽烟了。
李白不再哭,开始冷笑。他想杨剪必然已经忘记约定,更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或者不用去忘,只是不在乎,还真够拿得起放得下——他也有烟,他也开始抽。
多少天没碰这种味道了,七块五一包的红塔山尝起来非常差劲。
而杨剪的烟似乎很吸引人,还是南京吗,白烟袅袅的,勾得同桌其他几位也开始摸火机,都把方昭质给叫醒了。也不知怎么起的哄,那人非但没阻止,反而从杨剪搁在手边的烟盒里抖出了一支,颤巍巍地叼住了。
“来来来给咱们方医生点上!”起哄还在继续,“剪哥麻利儿的,快!”
李白看到杨剪的左手,抬上了桌面,摊开了五指。
“还用什么火机啊,待会儿还你!你现在嘴里不就有一根?”有人把它推了回去。
方昭质则捂着脸仰面傻笑,杨剪好像也笑了,又好像在摇头,但他放在沙发背上的左臂的确抬高了些,绕到方昭质身后,把人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右手也的确把两指放在唇边,夹住那烟杆,转过肩膀,靠近方昭质正在发抖的烟尾。
烟,火,缠绕,吞噬。
光影美丽且暧昧。
然而刚一搭上,杨剪敛光的眉眼忽地就亮了,极亮,哪怕没有镜片的折射。就好像盯住什么入神,但不是方昭质。
李白屏息,他能感觉到那眼神,今晚的第一次,擦过自己的身体,钉在自己脸上。
有一点生气,是吗。
可是气什么?气我和你一样言而无信地抽烟?那我不抽就好了。我把它灭掉。方昭质捂脸的手放下了,自然而然地搭上杨剪肩头,李白的大半支烟也垂落,他眼底的余光看见那点猩红划出的轨迹,彗星似的,带着细小的火星儿,最终落上自己的手背。
好疼!真的是疼吗?他终于又能疼了,不是针眼的麻木,不是刀口的痒,是疼!只有活着的人才能疼。还不灭,还在烧,那就干脆按得更紧一点,直接按进去吧,融掉一块骨肉吧!
把自己的一部分烧成灰,能不能换来把讨厌的人烧死的机会?他早就想试试当烟灰缸了。
李白不动声色地和杨剪对视,这种感觉和大笑没有两样。
对面的那支烟终于点燃了,也就是几秒钟的事,但李白要用“终于”,他的烟也灭了。
同时杨剪也是大梦初醒的模样,居然推开了方昭质,从那人身上跨过去,撞得桌子都挪动,灯光疯狂地晃,他居然径直朝李白走来。
“别动!”他大声道,咬字异常清晰地,“再像以前那样跑,我不会追。”
李白的步子没拔起来就硬生生被他自己按进了地底。他困惑地眨动眼皮,觉得好奇怪,明明他才是守约更长的人,为什么弄得像被抓包的贼一样,杨剪靠近了,把他逼到墙角,不抓他的胳膊,不握他的手,只是拽上他的领子转身就走。他就像条被提住了项圈的狗似的被杨剪拎上扶梯,往下,再往下,他们从玻璃楼里走出来了,走上广场了,真的走了好远,杨剪仍然是死寂的,不顾他的踉跄拖他下了最后几级台阶,挤过自行车和冬青的缝隙,把他丢在草地上。
接着杨剪自己也跪下了,骑着李白的腰,掐着他的脖子,眼睛张得大大的,气喘吁吁的。
“找我有事吗?”却只问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李白再次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一个冷漠的男人。
一个愤怒的男孩儿。
这样的人从额前落在他脸上的汗,是沙漠里的沸水,是眼镜蛇的毒液。
是喝还是不喝?
李白舔掉了唇边的那一滴。
“有事。”他说,“我找你有事。”
声音都被掐得放不开了,他却忽然笑了,毫不抵抗,只是缓缓地摇着头,后脑勺被草叶磨得刺痛,“我来告诉你,我当不了你的朋友,我来告诉你我失败了,完败。”
“我来,告诉你……”杨剪啊,杨老师啊,哥哥啊。“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