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泥船渡河(2/2)
薛至柔已然想不了那么远,左右手交握,牙关咬紧,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要救出父亲,首先必须要先拿到调查本案的权利。一众人的名单在薛至柔脑中闪过,或是人微言轻,或是需要避嫌,竟无一人合适,思来想去,唯有那人最为可靠,只是出了这样的事,不知道是否指望得上,薛至柔决定全力一试,匆匆向积善坊赶去。
积善坊北靠洛河大堤月坡,景色秀丽,重楼复阁,辉煌金碧,达官显贵云集,不单有临淄王李隆基等五位郡王亲王的宅院,亦有镇国太平公主的恢弘府邸。薛至柔策马来到此处时,恰好遇到薛崇简送叶法善出公主府,但她顾不上理会薛崇简连珠炮一样的声声“玄玄”,径直走到临淄王府门前,对阍室值守的小童道:“鸿胪寺崇玄署女官薛至柔求见临淄王,烦请通传。”
那小童似是没听到,待薛至柔又大声重复一遍,才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懒乎乎起身,拖着步子不情愿走进了府门。
薛至柔知道,方才李嗣直受伤的事此时必然已经在临淄王府中传遍,即便李隆基未说什么,其他人等,从上到下定会怪罪于她,要是在平时,这孩子这样惫懒,薛至柔怎么也要拿捏他几下,今日却理亏不敢作色,老老实实等在二道门外。
折腾了大半日,太阳已渐渐西斜,薛至柔只觉前所未有的疲惫,人却一点也不敢放松,整个身子耸着,甚至连呼吸都比平时急促两分。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赶忙抬起眼,只见来人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妇人,衣着华贵,模样甚是端庄秀丽,只是眉宇间带着冲天的怒气,双眼红肿如桃,应是堪堪大哭过,令她的五官看起来有些扭曲。薛至柔从未见过她,但也不过一怔的功夫便想明白,她应当正是李嗣直的母亲刘夫人了。若非碍于身份,只怕刘夫人恨不能要上前指着薛至柔的鼻子哭骂,质问她这闯祸精如何还敢再登门来。可刘夫人到底是临淄王侧妃,并未那般,只是站在距离薛至柔丈余处,一语不发,但逐客意味分明,惹得早已做好准备的薛至柔顷时局促起来。
但父亲有冤在身,她自己亦不能平白接下这个黑锅,薛至柔向刘夫人行了个微礼,继续站着没有动弹。一个是心疼爱子的母亲,另一个则是为救父亲的女儿,两个人未发一言,这方丈地间却流动着某种无形的情绪,压抑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侍卫模样之人终于大步走来,打破了此间鬼魅似的宁静:“瑶池奉,郡王在书房相侯。”薛至柔如蒙大赦,应了一声,忙随那人快步离开,转过盘盘囷囷的回廊,绕过错落有致的屋舍,来到了李隆基的书斋。
方才有刘夫人那一道,薛至柔心底更觉忐忑,见李隆基背着身子站在书柜前摆弄一些古抄本,她忖度着开口道:“殿下,嗣直他……可安顿好了吗?”
李隆基转过身来,语气态度与平时并无任何分别,眉宇间却凝着几分无法掩藏的倦意:“性命无碍,但右臂伤得重,说是皮开肉绽亦不为过,奉御说伤了筋骨,以后不知是否能拉弓。”
李唐重武,对于宗室子弟的教育尤为严苛,李嗣直是临淄王长子,本有大好的前程,遭遇如此不测,定会影响前程,难怪他母亲会悲伤气愤到那般。薛至柔一时语塞,垂首低眼,想好的话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李隆基未察觉出薛至柔的情绪,兀自拿起桌案上的一份文书递与她:“大理寺方才送来的消息,经过排查,凶嫌已锁定为那名为孙道玄的画师。”
薛至柔一怔,忙问:“那孙道玄已被捉拿归案了吗?”
“尚未,”李隆基示意薛至柔看文书,“除了你父亲因所贡瑞兽伤人被牵连调查外,新罗使臣亦被囚禁。有心之人称薛将军曾在安东都护府多年,不可能对此兽的脾性全然不知,若是这等罪名坐实,你薛家满门性命堪忧。”
没想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为严重,薛至柔心急如焚,蓦地抬起眼,眸底起了氤氲,声音也带了颤意:“若是能抓到凶嫌,证明此事与我父亲并无任何关联,圣人能否网开一面?”
“圣心如何,本王不敢保证,但薛将军国之柱石,若非有心之过,自然会宽宥罢。说到底,嗣直受伤事小,帝后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此一番若说是孙道玄所为,我倒觉得有些稀奇,怕只怕是有心之人蓄意为之,暗藏不可告人的目的。”
“是,所以至柔这次来,便是求殿下助我。若是我能调查此案,一定能尽快查明真相,为嗣直讨回公道,亦为我父亲洗清冤屈,还神都苑一方太平……”
“嚯,好大的口气。”李隆基忍不住薄唇一勾,却又转瞬即逝,“可本王不过是区区一郡王,又不掌管刑狱,纵便有心,也无力为你安排适当的身份。”
似是猜到李隆基会这般说,薛至柔并未心急,徐徐道:“听闻殿下在潞州任别驾时,常吟‘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携一壶桑落,便能弯弓射鹿,箭无虚发。纵便殿下不言,只纵情歌舞马球,为大唐之心又如何能掩藏?”
李隆基神色一震,目光俶尔有些发冷:“你从何处听闻此事?可是你父亲与你说了什么?又或者,是叶法师、崇简,或者从武驸马那里听来的?”
“都不是,”薛至柔答得干脆,目光柔软却很坚定,“殿下莫要忘了我父亲的名讳,他自然是谨言慎行的。至于其他人,亦从未与我论及殿下的过人之处。但至柔与殿下相识多年,纵使他人从未论及,我亦有自己的认知。方才的话,字字出于己心。可能在殿下眼里,我不过是区区一女子,但我自认非区区之辈。至柔一门,自先祖父薛仁贵,至我父薛慎言,为家国浴血而战,九死犹未悔,可良将不应受冤而损,说到底,伤得是大唐,是民心……至柔知道,这些话,无论我与谁人说,他们都未必会放在心上,唯能与殿下一言,因为至柔知晓,殿下将大唐看得比自己更重,虽然殿下只是郡王,亦不掌管司刑,但只要殿下能帮我在圣人面前说一句话,我薛至柔定将此案查清!”
李隆基好似听进了薛至柔的话,却垂着首,一语未发。夕阳西下,斜光透过窗棂,半映在李隆基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上,令他的神色看起来愈发不分明。
薛至柔看不透他的心思,但总觉得他应当如自己所想,只是碍于他的父亲李旦曾做过皇帝,这些年才收敛了锐气与锋芒。
更漏一点点下沉,日光亦一点点变得昏惑,就在落日即将没入邙岭之际,李隆基终于抬起脸,平视着薛至柔,不再是一副事不关己之态,眼波里写着笃信而强大:“你且说,要本王怎么做。”
薛至柔瞬间雀跃,松了口气道:“至柔知道殿下一向隐忍,故而此番无须殿下替我父亲辩白。只消殿下奏报圣人,说叶法师告诉殿下称,北冥鱼袭击嗣直,乃是因为凝碧池有煞气。即便将其斩杀,亦可能有其他灾祸。若想去除,可请崇玄署前来超度作法。如此一来,我身为女冠,前去操持作法祭典,自然可以随意出入神都苑,亦可趁机查验尸身,获取证据。”
“妙,甚妙,”李隆基干脆地答道,“既如此,本王现在便写奏呈,你只消与叶法师打好招呼,等着消息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