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积非成是(2/2)
“剑斫锋?那骚包我可高攀不上,若非因为我父亲被关在三品院,我又被卷入了神都苑的案子,本不会与他有交集。”薛至柔本不过是随口答,见公孙雪神色严肃,亦不由正了神色,“可是有何不妥吗?”
公孙雪从怀中摸出一封烫金密封的树皮色信封,递给了薛至柔。薛至柔打开封戳,摸出一张信笺,只见其上写着:敌军已至营门外,营中亦有内鬼,万望小心。李三郎亲笔。
薛至柔明白,李隆基是在暗示她大理寺有内鬼,她不知晓李隆基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她知道,李隆基在外不过一纨绔郡王,终日便是打马球,吃喝玩乐,实则极为可靠,只觉得后背发凉:“若非殿下肯为我们留神,薛家一门只怕还不知为何人所害,岂不是皆要做了糊涂鬼!”
“奴婢此番来之前,殿下曾特意命奴婢转达:北冥鱼一案,眼下虽尚未牵连到殿下,但殿下身为特使,亦被卷在案中,与薛家荣辱与共。如今安乐公主强势,殿下身份特殊,明面上不好出头,但暗里能做的,一定会为薛家筹谋。瑶池奉若有事寻殿下,亦不必前往王府,以免人多眼杂,诸多不便,可直接交付与奴婢,奴婢定当立即报知殿下。”
“可姐姐若频繁来往于此处与王府间,岂不会太惹眼?”
公孙雪似是不屑用语言解释,转身吹了个呼哨,片刻后,竟有一只极为美丽的鹰鸟不知打何处飞来,盘旋于顶,嘲哳两声后徐徐落在了院中的石井上。
“洛阳城里怎会有海东青呢?”薛至柔在辽东见过此鸟,它身小体健,能飞极高,羽色纯白,兼有一双玉爪,异常的神俊。
“殿下任潞州别驾时所得,一直跟了殿下多年,已有灵性。平素里靠它,便可以足不出户向殿下传递消息。”
公孙雪说着,一伸手,那海东青便站在了她的手臂上,薛至柔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公孙雪手腕上带了个软织金丝的护腕,精巧非凡,看起来十分眼熟,好似李隆基也有一只,两个应当是一对。
薛至柔看得目瞪口呆,正不知如何接话,公孙雪又道:“瑶池奉受伤未愈,且让奴婢扶你回房歇息罢。”
连躺了三四日,薛至柔终于躺不下去了,也不管胸口伤尚未好,便拿着公文去了大理寺,讨要了两份卷宗。一份是所有与孙道玄有来往的人物名单,另一份则是事发当晚神都苑众人行踪行事记档。这二者皆是大理寺各位官员根据上百份笔录整理而来,异常珍视,起初自然是不肯给。但薛至柔“奉旨驱邪”,一说既然孙道玄是邪祟化身,这些与他有来往之人难免也会沾染邪祟,须“除恶务尽”;二说神都苑各处尚有各类邪祟存在,驱除它们的方法也各不相同,故而这些去过神都苑的人不知会在何处沾染何种邪祟,行踪务求详尽,否则驱邪轻则前功尽弃,重则适得其反。除此外,薛至柔还冲大理寺卿念了一大堆现编的歪理,把那老头彻底说懵了。剑斫峰得知此事,明知她要拿来查案,却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薛至柔拿走了两份卷宗。
薛至柔来不及回灵龟阁,找了个避人处便开始翻看。先是那行事记档,但见上面每页的开头都写着一个人名,随后便是“某时某刻位在神都苑某处作甚”的流水账。
然而薛至柔便是能从这流水账中看出端倪来,她早已将神都苑的平面图镌刻在脑中,结合着这流水账,神都苑仿佛一张棋盘,而这些往来之人尽皆化作棋盘上的棋子,随着时辰的变更在这棋盘上运作起来。
最早来到神都苑的当属安乐公主与驸马武延秀一行,孙道玄受安乐公主邀请亦在其列。薛崇简同她所说的孙道玄画蟾蜍讥讽安乐公主之事,应当就发生在此时。随后,陆续有人为围观北冥鱼来到神都苑,除孙道玄外的所有人都集中在神都苑前院附近,薛至柔与太平公主和父亲对话亦发生在此时。围观仪式尚未结束,她便离开了。
到此为止,万事无虞,但接下来的种种便触及到薛至柔未曾经历的情景,她不得不令大脑全速运转,来再现所有人的轨迹:
首先是太平公主、临淄王李隆基、安乐公主与武驸马等一行。这些皇亲国戚们仪式结束后自是聚成一堆,在凝碧池旁的重玄楼上开宴,其间众人除去出恭,都没有离开过重玄楼,且出恭离开都没有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如此短的时间想要往返山海苑行凶作案自然是不可能的。那日钟绍京带着自己与剑斫峰只走了单程,且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其次是钟绍京,仪式结束后,他带北冥鱼去了山海苑,将其交给了那名被杀的女官后,便折返至重玄楼,其后便与众人一处。有没有可能钟绍京监守自盗呢?薛至柔思忖片刻,摇了摇头。即便有这种可能,钟绍京方把北冥鱼交给那宫人便将其杀害抛尸,放北冥鱼入湖,随后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回到重玄楼,可要如何解释凝碧池当夜一直风平浪静?第二天一早,她来给嗣直祈福时北冥鱼才跃出水面袭击李隆基父子,显然其入湖的时间不会太早。
所有人当中,唯有孙道玄一人,自始至终待在湖对岸山海苑内的亭台里,给苑中各种飞禽走兽作画,身旁亦没有人作陪。看了那日钟绍京的出入记录,薛至柔本以为定能找出其他人同样具有作案的可能,未料依照大理寺的笔录推演一番,竟仍是只有孙道玄有作案的可能。难道真的是孙道玄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皇宫之内天子脚下犯下杀人夺命的罪行?
如今随着自己愈发深入调查,孙道玄的嫌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薛至柔带着疑问,翻开了那另一份卷宗,便是与孙道玄近日有过来往之人。
果然,孙道玄倒是与她一样,接触的人很杂,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三教九流,无一不有。旁的皆没什么,只是看到叶法善的名字赫然在列,令薛至柔颇感意外。案发后她曾问过叶法善,那老头可是斩钉截铁表示自己与孙道玄未曾谋面的。
带着诸般疑惑,薛至柔驰马赶往行立坊的凌空观。身为两京最大的皇家道观,凌空观几乎占了大半个坊,余下不过三两家小户人家,售卖些供香供果,聊以糊口。
马上就快到宵禁时分,薛至柔匆匆拾级而上,恰好遇到剑斫锋与几名大理寺官员走出门来,薛至柔不理会他们投来的眼光,径直入了观去。不出意外,叶法善应当正在静室整理道经,薛至柔便赶向后院。
才拐过回廊,敞开门坐在案几处的叶法善便看到了她,笑着招呼道:“我们的‘捧心西子’来了,身上的伤如何了?”
看来叶法善也知晓她挨了窝心脚的事,还这般开玩笑。薛至柔翻了个白眼,回道:“且死不了……方才大理寺的人怎的来了?”
叶法善与薛至柔四目相对,因为年事过高,他眼皮微耷,眼珠亦已混沌,目光却仍明澈,有种洞悉世事之感:“至柔丫头,你可也是要来问贫道,是否见过那孙道玄?”
薛至柔亦不避讳,诚然道:“从大理寺得到的名单,孙道玄月前曾数度来此拜访,师兄也数次与他见面,可那日至柔问起,师兄为何却说与他不相识?”
叶法善哈哈笑了起来,捋着近乎全白的胡须道:“是啊,那孩子确实常来,也曾与贫道谈经论道,只是他说自己名叫‘鬼手’,从未提起过什么‘孙道玄’啊。方才剑寺正已来问过,记录在案,至柔丫头若是不信,找他一问便知。”
“‘鬼手’?这厮到也真是不嫌晦气,怎的不叫‘鬼头’啊?”薛至柔一脸不屑,又问道,“北冥鱼的案子出了以后,那小鬼头还来寻过师兄吗?”
“不曾,那通缉令贴得四面坊皆是,贫道彼时才知晓他便是孙道玄,如何还敢再与他有来往。”
薛至柔颔首道:“师兄说得对,不管那厮到底是不是北冥鱼案的嫌犯,不是什么好人是真的,且要交待门房对此人多加提防。”
叶法善连连称是,又与薛至柔闲话了片刻,有小道士唤他往前院看账,薛至柔便与他做了别。今日时辰已晚,薛至柔便打算暂时不回灵龟阁,而是住在女寮中,此刻她叫嚷着腹饿要去庖厨讨一口饭食,实则在凌空观探查。
今年初父母将她转至鸿胪寺,实际授课地就是在这凌空观,但她过于贪玩,除了来寻叶法善外,鲜少踏足,以至于对此处颇为不熟悉。
已近子时,盛夏夜星光璀璨,薛至柔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暗夜下的凌空观,只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不确定感裹挟,不单是因为陌生的环境,更多则是因为叶法善本人。
方才叶法善言辞中对事端的避忌,全然不似他本人的做派。薛至柔十足惶惑,又不知该如何相问。但既打定了追查到底的决心,便不能被情绪左右,薛至柔四处看罢,转身回了后院。
这小院成“回”字形,在叶法善静室的两侧直角方向皆是厢房,供来此小住的求道信众短居。薛至柔随手敲开东侧的一间房,略做寒暄后,单刀直入问道:“敢问阁下来几日了?这几天入夜后,可曾见过叶师兄房门上映照出人影?”
那人略思忖了下,回道:“三天前便来了。这几日入夜的确有看到叶大师在房中执笔伏案的影子,像是在抄写经书什么的。”
道谢过后,薛至柔复来至叶法善房间西侧,敲开房门,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的确看到叶大师房中有人影映到门上,像是在翻看经书”,便是薛至柔得到的答案。
薛至柔长舒了一口气,含笑道谢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看来或许是自己多心了,这两人的证词,至少可以说明,叶法善房间晚上的确只有他一个人在,否则任凭他房间四面皆是纸糊的拉门,若有旁人藏在他房间内,怎可能唯有一个人影?
至于那老道的异常,想来应是吓着了,得亏他天天吹什么“仕宦五朝”、“见多识广”。想到这里,薛至柔忍不住笑了起来,决计不再纠结于叶法善与孙道玄的往来之事,开始思索白日得到的新线索,只可惜想到头昏脑涨,仍无法想出除孙道玄作案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又累又困间,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至半夜,有个异样的想法从脑中钻出:
等等,真的只有一个人影吗?
薛至柔睡梦中猛然惊醒,浑身盗汗,一股难以名状的焦灼感蔓延在她肺腑之间。尽管方才她已认定叶法善没有窝藏孙道玄,脑海中却仍浮着一丝疑惑,这疑惑在睡梦中不断生根发芽,竟在不知不觉间得出了新的猜测,令她不由得挣扎醒来。
证据如此明显,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觉,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何其愚蠢。薛至柔再不能等,穿上绣金女道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摸黑朝叶法善房间方向走去。
及至近前,她立即缓了脚步,只见叶法善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烛灯,到了验证自己新的猜测的时候,薛至柔不觉紧张起来,轻手轻脚来到了叶法善房间东侧,看到确有一个人影映在门上,似在伏案看书。薛至柔又踮脚迅速绕到了房间西侧,只见西侧房门上,同样映着一个伏案的人影。
此情此景令薛至柔亲眼证实了猜测,一时间惊诧、茫然、不解等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她尚想不清该如何是好之际,便见走廊尽头不知哪里来的火光射入,并伴随着外院愈发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走水了!快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