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伯劳飞燕(1/2)
一日之前,洛阳。
神都虽富丽堂皇,总会有些太阳照不到的角落,北市附近的糠城便是这样一个所在,道路泥泞,瓦舍破败,空气里弥漫着隐隐的酸浆气味,纵与北市不过一墙之隔,却像是两个世界。
是日傍晚,细雨如丝,一腰佩长剑身着胡服之人压低帽檐,踩着水洼,走入糠城一条窄巷,行至一座民宅前,她谨慎地四处环顾,确认无人后,方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虽然简朴,但基本的生活器具一应俱全。卧榻之上,一老妪仰面朝天躺着,半睁着浑浊的双眼,嘴巴微微张着,发出沉重的呼吸,应是睡着了。
听到木门吱呀的动静,那老妪蓦然转醒,她挣扎两下,却起不来身,亦抬不起头,甚至连眼睛也无法转动一下,只用细弱游丝的声音颤颤巍巍道:“雪儿,是你吗?”
“是我,来给老母带粥饭了。”那人应道,摘下胡帽,抖了抖上面的雨丝,正是临淄王府舞姬公孙雪。为了掩人耳目,她未施粉黛,却依旧难掩清丽,边回话边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个食盒,打开后,里面冒出鱼羹粥的香气。
“雪儿,近来……可还有人难为你吗?”老妪的双目混沌,却还是能看出透着满满的担心,“若是……有人……你不必……”
“我没事,”公孙雪将老妪扶起,倚在自己身上,边喂粥饭边道,“老母只消养好身体,我与道玄皆大了,能看顾好自己,你不必记挂……”
几滴泪顺着枯黄的面颊徐徐落下,老妪艰难哽咽道:“当年若非为了救我,你便不会加入那个‘无常会’,脱会后又被人买凶追杀。如今你虽以入了王府,还是少出门……”
老妪未说罢,便止不住地咳呛几声。公孙雪见老妪仍在为自己担心,心中唏嘘不已。
“那年冬日雪天,我被生身父母遗弃,若非有老母将我从三清祖师像下面的雪窝子里扒出来,我早已冻死了。”公孙雪看似语气十分平淡,实则泪意难掩,“老母教我舞剑,教我音律,还教我习字读书,你的恩义,我便是死也无以为报。当初加入无常会,诚是因为老母病重,急需银钱,但更多则是因为受了蒙骗,以为所杀之人皆是十恶不赦之辈……雪儿铸成大错,幸得恩人将我救赎,眼下虽然无常会的人仍不肯放过我,但只要王府内没有奸细,我的行踪他们便无法掌握,唯一忧虑的唯有老母。你不肯随我去王府,就一个人待在此处,可知道我日日有多忧心……”
“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活得够久了,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又有何妨……只是未见你觅得好人家。你与那临淄王之间,可……”
公孙雪喂完了粥,复缓缓扶那老妪躺下,悉心地为她擦去口边的粘米:“先前便与老母说过,他当年之所以为我赎身,并非因为男女之情。当初我误杀的人中,有一个乃是他的心腹。他从大理寺处探听得知我的嫌疑,一开始只是想搜集证据,其后得知我的处境,又见我被人蒙蔽,便改用我反制无常会,最终为我赎身,并允诺保我余生安全。殿下于我恩重如山,我亦感恩图报,不求其他,望老母懂我。”
老妪吃力地点点头,吃个粥的功夫像是耗尽了她所有气力,目光昏昏欲眠,临睡时,口中还喃喃道:“雪儿,老母只盼你寻个好人家,切莫像我一般……”
公孙雪默默,既未答应,也未反驳,如同哄婴孩一般,轻轻拍着老妪的身子。待老妪睡熟了,她方起身,轻手轻脚地收拾屋子,而后叩响了隔壁的房门。
隔壁住着和睦的一家三代五口,老妪平素里没少拜托他们照顾,公孙雪致谢之余,又留下了些许银钱,而后方重新戴好胡帽,冒雨踩着积水往积善坊方向走去。
天色已全然黑透了,眼看就要到宵禁时分,夏末初秋的雨夜透着一股阴冷。公孙雪身手好,步履轻快,眼看便要走出糠城,忽然感觉身后的窄巷中好似有人在跟踪她。
会是什么人?公孙雪心下暗暗忖度,莫不是无常会的人终究寻到了这里?若是如此,老母的住所只怕已经不再安全,等到解决了眼下之人,便立即回去带她离开。
公孙雪脚步不停,右手却悄然攀上了剑柄,感到身后之人越来越近,她蓦地拔剑,猛然一团身,剑气如霜,寒光四射,斩破雨丝,直逼那人喉头而去。
而那人似是料定了她的行动,竟稳准狠地捉住了她持剑的手腕,用巧力向下一扽,便轻易下了她的剑,将整个人拽至了怀中来。
公孙雪倏地被温暖裹挟,惊讶抬头,对上一双促狭双眼,那人含着笑,挑眉道:“不知本王功夫如何?可入得了这位女侠的眼?”
公孙雪却似不大痛快,樱桃唇抿得直崩崩的像把戒尺,向李隆基行了个礼,没有接腔。
李隆基见状,收了调笑的神情,清清嗓子,正色问道:“你养母身子如何?”
“一日不如一日了,”公孙雪沉沉叹了口气,尽管竭力压制,依旧能听出她嗓音里隐着两分哭腔,“或许哪一日我推开门,老母便再也不会与我说话了……”
“本王早就说过,让她留在府中便可,总好过你日日茶饭不思,人都熬瘦了。”
公孙雪望着家的方向,明明被重重门户阻挡,她的视线却绵长依恋,不肯收回:“老母年轻时与我一样,曾为刺客,她的仇家,不比我少。王府上下人多眼杂,她怕连累殿下,觉得还是自己一人隐居于糠城,能有个落脚之处便好……”
“本王赎身的,是教坊舞姬公孙雪,不是什么无常会的刺客。”李隆基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不容辩驳的事实,他的瞳仁染上了几分幽夜的深沉,看起来疏离冷峻,“人总要向前看,既已决心洗心革面,与过去划清界限,总想着那些事,于你没有任何裨益,切记。”
李隆基的恩义,公孙雪如何不知,若换了旁人或许立即感激涕零,但她并未外表,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叉手又是一礼,转了话头:“殿下漏夜来糠城,可是有何要事?”
李隆基望着公孙雪,似笑非笑道:“若是旁人,肯定会认定本王是来接她的,为何你不这般觉得?”
“婢不敢,”公孙雪神色十分沉定,“还请殿下明示。”
“听说你义弟孙道玄便住在糠城,本王看你来此处,以为你是来见他的……不知他,可有消息?”
公孙雪垂着深如明湖的双眼,犹豫着,不知是否应将叶法善送孙道玄出洛阳之事告知李隆基,末了,她只是摇了摇头。
李隆基见她不愿多说,遂指了指巷口,彼处一驾马车与临淄王府的小厮正相侯:“何苦站在这淋雨,先上车罢。”
公孙雪微微颔首,跟在李隆基身后上了车,待坐定,李隆基终于出口问道:“你可是信不过本王?”
“婢不敢……大理寺已将洛阳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寻得其人,婢又何从知晓他的行踪。”
李隆基并未深究,只道:“这几日本王便想,最近这些事皆是冲着你义弟来的,实在是太过蹊跷了。若是单一神都苑之事,本王还想劝他去大理寺说个清楚,不必这般逃命,但未过两日那凌空观又烧了……那凶嫌竟神通广大到如此境地,不单能在神都苑做手脚,甚至还把凌空观也给烧了,当真是穷凶极恶,想要置你义弟于死地……眼下他万不可被捉住才是,但单靠躲和逃也不是办法。”
“殿下可有何妙招吗?”公孙雪困惑于李隆基突然插手此事,却没有过度好奇,只是顺着他的话发问。
“本王认识一位法探,不输大理寺的一众官员,明日带你去拜访她,或许能有契机。”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他为她筹谋良多,而她不过应允,连致谢也时常看起来不大走心。公孙雪浅浅颔首称是,未多说一语。
雨夜湿冷,车厢内却是暖的,马车不知何时行了起来,公孙雪轻轻将帘拢掀开一道缝,让浅浅的风雨入窗,吹淡几分暧昧的气息。李隆基闭目靠在车厢上歇息,公孙雪见时有百姓家微弱的灯光透过车帘映在他年轻英武的面庞上,使得他近在咫尺的面庞看起来有些不真实。但她清楚他就在自己对面,甚至他的神思仍在注意着自己的举动,她抿抿唇,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望着黛色的天幕,轻轻喃了一句:“雨停了。”
公孙雪并不知晓,眼下她的义弟孙道玄此时就在洛阳,只不过面目全非,用着薛至柔的身子。但就算暂时不必逃命,他过得亦是毫不轻松,是日一早,他便揉着朦胧睡眼,坐在灵龟阁宽大的木桌前,桌边斜靠着占风杖,案上摆着御牌与一众李淳风的古籍,对面唐之婉插着腰,一副剑拔弩张之态。
孙道玄虽面无表情,心底却在抓狂,耸着头听着唐之婉的指责:“我说你!昨日那剑斫锋找你看个符纸,你为何说是恶鬼画符?还扯出一大堆民间鬼故事,你是生怕旁人看不出你是冒牌货吗?”
“我不认得,你让我如何说?我就不信那薛至柔就什么都懂!”孙道玄理不直而气壮,发红的耳朵却暴露了他的真实内心,“那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唐之婉不应声,只是重重地将一本书扣在他面前。孙道玄满脸不屑,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捡起了书读了起来。但也不过三四眼,他便开始觉得脑胀头昏,忍不住长吁短叹了起来。
并非不认识字,可李淳风的书却如天书一般看不懂,孙道玄费力地念着其上内容:“今有望海岛,立两表齐,高三丈,前后相去千步……”
唐之婉看了一眼书名,无奈道:“《海岛算经》大抵对你做法没什么用处,还是先看《乙巳占》罢。”说罢,换了本书递给孙道玄。
孙道玄瞪大双眼,努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可总觉得上面的字像是小人跳舞一样,又费劲巴力地念道:“凡候风者,必于高迥平原,立五丈长竿,竿首作盘,盘上作木乌三足,风来乌转,回首向之,乌口衔花,花旋则占之……”
“哎呀,你怎么这么呆,还要整个背下来不成?找一段齐齐整整,佶屈聱牙,别人听不懂什么意思的段落,拿来当咒语一念,不就可以装神弄鬼去了?”
“即便咒语解决了,那作法的步骤呢?都要准备什么物什?选何种香?画什么符?你既然这么聪明,又与薛至柔交好亲厚,怎的一问三不知?”
唐之婉涨红了脸,嗔道:“要暴露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我好心好意给你提建议,你爱听不听,说到底,若是被怀疑捉去审问,倒霉的还是你!”
孙道玄冷哼一声,用着薛至柔的声线,听起来倒是有些像娇嗔,说出来的话却仍十分犀利:“我到当真是奇了怪,为何那剑斫锋三天两头来找我,让我去给他认什么符文?我可是旁敲侧击问了大理寺旁的官员,就算是叶天师没有入牢之前,也不曾这么频繁地帮大理寺干活的……”
唐之婉杏眼圆瞪,一副又惊又怕的模样,颤声道:“我就知道!定是你已经暴露了身份,那厮借着寻你去看什么符文,已在暗中查你!”
“我看未必吧?”孙道玄阴阳怪气地回道,“且不说他一个所谓断案神童出身的大理寺正,就算是寻常普通人,难道一下子就能想到魂魄互换这样的离奇事?就算想到了,他又要如何证明我就是孙道玄?更何况我先前与这具身子的主人几乎毫无交集。依我看,那剑斫锋之所以时常找来,恐怕是大理寺的猎犬不中用,打算直接将你征用了罢?不然如何解释他次次都要唤你一道前去?”
唐之婉如何听不出孙道玄在暗骂她,气得浑身发抖,还未想出反驳之语,身后的大门蓦地被推开,惊得她差点原地跳起来。
来人竟是临淄王李隆基,他身后还立着一位身着翠霞裙裳的绝色佳人,见唐之婉被自己吓到,他含笑致歉:“敲门半晌,无人应声,本王听你们好似在吵架,顾不上应门,便自作主张推门进来了。”
看到李隆基身后的公孙雪,孙道玄亦起了身,眼神中带着惊讶:“怎么是你……”
公孙雪今日乃是跟着李隆基来拜见所谓的“神探”,本以为应是个沉勇老成的中年汉子,不想竟是个描眉画眼的毛丫头,惊讶之余只觉有些想笑,根本无从得知眼前陌生的俏丽少女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义弟孙道玄。如今又见对方好似与自己相识,颇有些疑惑道:“婢乃是初次见瑶池奉……”
见孙道玄差点穿帮,唐之婉忙讪笑着打圆场:“啊,此乃瑶池奉之独门绝技,能于梦中提前预见来访之人,姐姐莫怪,莫怪……”
孙道玄咳嗽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后学着薛至柔的语气一般,对李隆基和公孙雪介绍道:“这位是唐二娘子,兵部唐尚书的嫡孙女,灵龟阁后面的丹华轩便是她开的……”
“幸会。唐尚书的嫡孙女喜好自制胭脂,本王亦有所耳闻。本王府上女眷亦爱脂香,不知可否请唐二娘子推荐推荐?”
闻听临淄王想买她家的胭脂,唐之婉喜出望外,只恨不能抱着他亲两口:“承蒙殿下看得入眼,定当竭力推荐!”
李隆基颔首一笑,偏头低声问公孙雪:“你可也要选几样?”
公孙雪叉手算是谢过,神色却看不出一丝欢喜:“婢乃粗鄙之人,不需用此物,殿下只需送与几位夫人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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