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盖棺论(2/2)
王公公上前给圣上披了一块毯子,悄悄退在阶下。
工部尚书侍郎柳南春道:“当年南宫宝老将军为保天下太平,不眠不休奋战十个月,数次规劝刘哲,才有了西蜀的归降,大庆能够一统天下,南宫宝老将军功不可没,现在有人讲他要造反,简直无稽之谈!你们拿出凭据来!”
此话一出,店内大臣皆是一惊,三皇子的门客魏大人不敢再争。
谁都知道柳大人这话相当于是横着出来的,圣上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庆元初年之前的事情,而且,这柳南春是二皇子的舅舅,怎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站队太子党呢?难道是看大势已去,准备忠心效力太子了?
柳大人也自知一时情急失言,跪地请罪,“大庆盛世如虹,皆由陛下您龙威耀天,治世严明,与南宫宝将军君臣一心!顺承天命正统!实是万世明主,永固千秋!臣提旧事,不过是看不过乌合之众为推诿过错,而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南宫宝老将军啊!望圣上明鉴!”
半晌,无人说话。
皇帝似乎被这突然的安静惊醒,缓慢的伸了个懒腰,冷眸缓缓张开,看着腿上突然出现的毯子出神,王公公立马上前恭恭敬敬取回毯子,轻巧的挂在胳膊上,不敢抬头。
皇帝叹了口气,声音并不高。
“哎!我是不是老了?”
群臣一起打了个冷战,跪倒一片,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不耐烦得摆摆手,“你们就是看我老了,才敢如此懈怠,漠北一战打成这个样子,你们都有责任!正事上都是哑巴,反倒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记得清楚,吵了三个月还是不能有个定论吗?”
太傅陆明赫顶着风险,执意进言。
“圣上明鉴!南宫家率虎贲军无数敢死壮士,忠血英魂,二十年寒暑春秋,渴饮雪水,倦卧大漠,冻死冻伤者数万都未退却半步,将我大庆国门死守,怎可因最后一战失利就否定他们二十年的忠诚!漠北一战牵连甚广,希望圣上下旨彻查!”
兵部的李大人反唇相讥道:“没人否定老将军之前的功绩,只是漠北一战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庆损兵折将,丢失百里守地,几个郡县被匈奴人大开杀戒,死伤无辜百姓,掠夺财务都被柔然竭族瓜分殆尽,留下满目疮痍,朝廷还得急派几路大军重新组织防线,让北凉和柔然有了联盟的机会,这难道不是他南宫宝自作主张,贪功冒进的后果吗?将我大庆置于风雨之中,他又拥兵十万之多,到底是何居心?”
陆明赫不退反上前一步道:“主动围剿北凉老巢是年初议事堂上凑圣上允了的事情,南宫宝老将军不过奉命行事!难道李大人质疑圣上的裁断?还有李大人!你们兵部是怎么配合援军的!为何武威,永昌的援军迟迟不按计划向黑河进发!现在这么着急,将此战败因归在南宫家名下,难道是为了洗脱你们的失职!”
李大人被怼的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他当然知道北伐是南宫宝老将军一生的夙愿,也是圣上的意思,休养生息二十多年,国力盛达,兵强马壮,如果此事成了,功在千秋,造福后世,保大庆百年太平。
当时自己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恨不得亲上战场,助南宫宝一臂之力。
只是半年前朝中局势突然转变,圣上年纪大了,头风发作时已经不能在座上听政,递上的折子往往一个月都没有批复,国家大事岂能耽搁,只能重用皇子处理国政。
三皇子被派到驻地,主管五郡驻军调遣,皇子不发令,他一个兵部尚书能如何?
几位皇子都是人中真龙,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造成今日谁都没有料到的虎贲尽灭的惨剧!
李大人憋着气,这朝中人人都明了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揪出来,大皇子一家刚刚被斩杀,再将三皇子牵连进来,提起党争之祸就是在皇帝伤口上撒盐。
皇帝本就不顺心,触怒龙颜恐怕自身难保,李大人小声回避道:“南宫宝为漠北之战最高统帅,他自己轻信石景山,养寇为患,认人不清,被人下毒惨死,我们如何得知那几日发出的军令真假,他的大孙子明威将军南宫谨收到的都是石景山假传的军令,我们没有妄动,才保存下现在新的西北防线实力!若是真的赶往黑河,中了更大的圈套,引得胡人直驱南下,到时候才真成了有罪之人!”
陆明赫甩着袖子,不屑道:“投鼠忌器,畏首畏尾,夫战,勇气也,惧有伏焉,而不敢前,岂能与虎贲忠勇并肩,不过一群躲在壳里的缩头乌龟,以后李大人改名叫李王八好了!”
李大人胡子气得翘起来,这陆老匹夫的嘴巴真毒,说不过,我躲得过,立马隐形在武官队伍里,跪的最低,生怕圣上揪自己出来对质。
陆明赫见圣上皱眉,仍旧直言道:“圣上英明,殿外现在跪着百位军士,为老将军请愿,他们中有跟着南宫宝老将军南征北战过得英雄,有老将军曾经部下的后代,有将南宫宝老将军奉为忠君爱国典范的参军少将,他们都是大庆的中流砥柱,舍命表明立场,为得就是一个公道,我们怎么能让这些一心想要报效国家,随时打算献身的人寒心呢?”
要说庆帝为什么喜欢陆明赫,大概是因为一个皇帝,既要有吹嘘拍马的小人哄着自己,也要有心怀天下的君子真正做些事情。
陆明赫是个老狐狸,聪明,忠诚,正义,拎得清,能猜出皇帝的想法,却让皇帝不会反感,这样的大臣最得圣心。
这三个月,有不臣之心,与大皇子暗中勾结的官员将领已被清算干净。
与三皇子有关的党羽都夹紧了尾巴,不敢再争。
而太子,看似得利,实则失去了最大的依靠:外祖家的军事助力。
刚一回京,就被庆帝嘉奖,广贴皇榜,赞誉其智勇双全,指挥有方,善于用兵,德行兼备,委以重任,总领百官,代摄国正,又拿回了北府军符,令太子整日忙于东宫官署事宜,为日后皇权顺利的接手做准备,而今天,为了避嫌,几位皇子皆没有上朝。
所以这个时候,陆明赫站出来,其实是看出了皇帝的意思,庆帝也想尽快结束这场纷争,老狐狸顺势而为而已。
庆帝揉揉太阳穴,问道:“陆爱卿都表态了,你们这些人也都说说吧,我要结论,不要争论!”
平日里保太子党的几位大人连忙上前,纷纷表示赞同陆大人,南宫宝老将军身死卫国,虽败犹荣,此战失利,是多方的结果,不能用莫须有的罪名来玷污大庆的战神!
谏议大夫王凯又跪出列,进言道:“圣上!臣为人君而无谏则失正,今日不得不冒死直言,若论忠,南宫是庆朝第一家,南宫宝老将军三十余年忠心不二追随圣上,历经百余战铸我大庆脊梁,令四海蛮夷不敢进犯,甘愿释放军权,到边疆驻守,已过花甲之年,老将军膝盖老寒,强忍着针扎之痛日日打马而行,未敢松懈训练。”
“皇贵妃十三年前病危,最后遗愿就是再见老父亲一面,但是当时边防紧急,南宫宝老将军忍着丧女之痛仍旧打退北凉的数十次进攻,赶回京中,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谏议大夫王凯好大的胆子,最近一直再帮南宫家进言,十分不符合他一贯独善其身的立场。
皇帝听到此处重重叹息一声,没有打断。
王凯越说越激昂。
“南宫宝的儿子南宫裕大人更是为了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交州这十年为大后方,提供人力,兵力的调发,物资的补给,为保一方安宁,南宫裕大人都没有回京探视过几次。”
殿中的大臣们纷纷低下了头。
都说南宫家功高震主,本可以享受国公爵位直接入仕的南宫裕,愣是苦读十载,靠着自己的实力考中探花,让同僚闭上了嘴,又以出色的执政能力治理地方,这万民伞都收了两个,令这些自诩为苍生谋福的读书人敬佩不已。
可惜!饱经世变,一命呜呼!
“南宫家两位小将军舍弃京中富贵荣华,甘愿到苦寒之地从士兵做起,靠着实打实的军功统领虎贲军,遇战每每冲锋陷阵在前,令将士们心服口服,这不是忠是什么!”
“若论孝,天下有这样的世家吗?父子兄妹天各一方,妻子女儿独守空房,现在安国公府只剩孤儿寡母,若是三公子南宫玥依旧无影踪,南宫家恐怕就此绝后啦,如此保国血战,却孤坟白骨无人祭奠,一抔之土未干,后人又会作何评判!别说后人,就是现在街头巷尾,庆国上下都议论纷纷,南宫家若是有罪!我大庆的脊梁就要被人戳着走了!”
说完王凯的后背冷汗已经将五品的官服浸湿。
心中暗忖:若不是南宫玥答应保自己弟弟一命,他万万不敢如此狂言!今日要么名留后世,要么被人横着抬出去!只求南宫玥守信,将弟弟从大牢里放出。
皇帝似乎没有听进去,凝视着殿外的雨幕,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得笑了出来,殿上又一次鸦雀无声,这回没人再敢多言。
“让那些士兵回去吧!不用跪了,把丧事先办了吧,我身体不便,太子替我去安国公府走一趟吧,礼部和御史大人一起主持丧事,赐得东西都要好的,金镂玉衣,黄肠题凑。”
只这一句,争论了三个月的南宫家之罪烟消云散。
南宫宝老将军以国丧安葬。
下葬的棺材是皇家亲赐,四周用柏木堆成框形结构,牢牢护卫椁室,虽是空棺入殓,但皇帝级别的安葬规格,已经堵住了所有大庆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