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6(2/2)
“……”尉迟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徐……宗主……”
徐霜策神态平静,好似那场无声的杀戮只是错觉,与他两人擦肩而过,径直走到小院门前,才背对着他两人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竟然主动开口问话!
尉迟骁不假思索道:“宗主您中了镜术,这一切都是幻境,是您二十年前记忆的投影!现世的您正身处临江都,现在必须立刻醒来,我们才能——”
“你们是来观礼的宾客么?”徐霜策打断他道。
尉迟骁戛然而止。
“来者皆是客。但明日才行婚宴,你们天亮再来吧。”
尉迟骁瞳孔骤然紧缩,但已经来不及了。徐霜策话音刚落,四面墙壁突然拔地而起,迅速建成房屋,将尉迟骁与孟云飞两人困在了里面,哐当一声关上门。
尉迟骁大怒:“徐宗主!”冲上去就要将门劈开。
孟云飞喝止:“别轻举妄动!”
只见屋外的徐霜策头也不回:“——半夜三更,来客为何喧哗?”
最后一字落地,一股无形的力量迎面而来,不由分说将两人提起,哐!哐!扔上两张床榻。紧接着透明的绳索当空而至,瞬间把他俩结结实实捆在了床板上!
尉迟骁:“我——”
下一秒被施了禁术,猝然被迫消音!
孟云飞猛地扭头看向窗外,只见屋外夜色溶溶,徐霜策伸手推开院门,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对面屋门前,站定脚步道:“我回来了。”
不奈何剑上的血顺着台阶一路往下流,他的声音却非常柔和:
“我一直都非常地想念你。”
与此同时屋内,宫惟背抵着门板,瞳孔无声地放大了。
他面前的这座小屋已经变了模样——房梁墙壁披红结彩,床榻上贴着大红金字,靠墙设着一张描金紫檀妆奁,八盏大喜烛燃烧时发出噼啪轻响。镜屉前端坐着一名女子背影,身着嫁衣,戴红盖头,白如冰雪的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一切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只除了一点。
当年坐在红盖头下的,是他自己。
白将军策马离开这座山谷的下一瞬,“农家女”就挥挥手把整个桃源村给收了,开开心心地尾随他到了京城。法华仙尊虽然能闯祸,但也有个好处,就是任何严肃交代下来的任务他都能不折不扣地完成;应恺再三嘱咐别让徐霜策的魂魄在幻境中受到伤害,他就充分确保了白将军平步青云、万事顺遂,甚至还偷偷跟着溜进皇宫,随便找了个太医附身,连夜读医书翻古籍,把他失明的眼睛都给治好了。
大功告成的宫惟拍拍手,松了口气,掰指头算算战场上的人头数,觉得徐霜策杀障其实破得差不多了,正琢磨着接下来要不要附到皇帝身上去酒池肉林骄奢淫逸玩儿几年,突然晴天一道霹雳咔擦劈下——
复明之后的白将军点了亲兵,带了仪仗,准备动身回桃源村,去迎亲。
他竟然没忘记那个叫阿桃的“农家女”!
宫惟吓得魂飞魄散,立马冲回现世,三更半夜从镜子里爬出来把应恺硬生生晃醒了:“不论幻世里发生任何事,回到现世后都不会保留记忆对吗?”
应恺说:“只要是正常结束幻世回来的,通常都是这样没错……”
宫惟刚松一口气,只听他又严肃道:“但有一件事绝不可以。”
“什么?”
“成亲。”
宫惟那口气瞬间就岔了。
“徐宗主修的是无情道,绝对不会对他人动心,若是在幻境中起了成亲的念头,那就必然是堕入情障了。情障于飞升有大碍,因此务必要防微杜渐,绝不能让他走上岔路,明白了吗?”
宫惟:“………………”
宫惟完全不知道这幻境是哪里出了错才让徐霜策堕入情障,思来想去束手无策,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到千度镜界,发现自己已经被幻世里的村女们梳妆打扮好了,正端坐在新房里。
此时正是拜堂前夜,窗外徐徐清风,万籁俱寂。白将军的脚步在房门外徘徊良久,终于忍不住敲了敲门:“阿桃?”
宫惟没敢吭声。
“这一年来我非常想你。”徐霜策姿态放得更低了,甚至有些柔和的意思:“我可以进来看看你吗?”
当然不能,绝对不能!
对千度镜界构建出的幻世来说宫惟属于外来者,白将军只要一看到他这张脸,或者听见他的声音,属于“前世”徐宗主的那一部分魂魄就会被唤醒,那幻境就立刻要土崩瓦解了!
宫惟把盖头一掀,对着镜子大眼瞪小眼半晌,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用意念驱使门外一名村女上前拦住了白将军,轻声细语地解释说吉时之前新人是不能见面的,见了面兆头不好,尤其对新娘大不吉。
徐霜策平素是个很难改变意志的人,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被劝动了,于是又在门外站了会儿,叮嘱“阿桃姑娘”早些休息,然后才在夜色中离开了小院。
宫惟扒在门背后听他脚步远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人是怎么堕入情障的!
我做的幻境明明没错,绝对是他自己道心不坚!
叩叩叩。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宫惟的思绪,只听屋外的徐霜策又唤了声阿桃,语气同二十年前幻境中一模一样:
“你睡了吗?”
宫惟定了定神,猫着腰走到新娘身边,把盖头一掀,对着那张平滑无物、吊诡无比的面孔打了个响指。
下一瞬他眼前一黑,耳边风动轻响,再睁眼时已经取代了那名无脸傀儡,端端正正地坐在妆奁前,明晃晃的朱红蜡烛噼啪燃烧,镜中正映出他自己戴着盖头、身着喜服的侧影。
如果二十年前徐霜策推门而入,就会见到此刻的景象——根本没有什么农家女,他潜意识中的“阿桃”从最开始就没存在过。
穿着嫁衣坐在屋里的,只有骑虎难下的法华仙尊。
宫惟深吸一口气,知道能否破除幻境在此一举,猛地拂袖挥开了房门。
吱呀——
门缓缓打开寸许,夜风从缝隙间徐徐而入,清凉满室。
宫惟的视线被大红纱缎挡住了,借着门缝漏进来的月光,只隐约看见徐霜策伫立在中庭外,被门板挡住的半边侧面在地上延伸出一道颀长的影子。
良久那影子终于一动,是徐霜策抬起手,缓缓地放在了门上。
他终于能进来亲眼看一看自己念念不忘的新娘了。
——只要他掀开盖头,看见十六年前早已死去的宫惟的面孔,便会立刻意识到自己眼前的世界全都是假的。下一刻境主元神归位,幻境土崩瓦解,所有人都会同时被拉回现实中的临江都。
屋内安静得可怕,宫惟整条脊椎都绷到了僵硬的地步。
这时却突然听徐霜策开了口,每个字都说不出的温情:
“还记得我说过下次再见时,便是夫妻了吗?如此真好啊。”
然后他似乎是微微笑着叹了口气。
“但吉时之前相见于新娘大不利,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宫惟猝然一怔。
但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只见门外那道衣裾摆动,徐霜策轻轻地关上门,转身沿着青石路走远了。
他竟然没进来!
宫惟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连徐霜策勃然大怒、不奈何一剑劈下、所有人同时回到现世之后怎么夺路逃跑都想好了——结果他竟然没进来!
“……”宫惟坐在那眨眨眼睛,半天才回过神,噌地从椅子上跳下地,盖头一掀袖子一摞就要追出去,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幽长的曲调。
窗外山色空明,细碎的桃瓣在天穹下飞扬。远方星空璀璨,徐霜策的侧影坐在树梢,衣袖与发丝轻轻扬起,正专心吹一片竹叶。
那音色极清,婉转悠远,似喜又似悲,随着轻风化在了溶溶的月色里。
宫惟一时不由站住脚步,透过窗户怔怔地望向他,心想:上辈子的这时候他也是坐在那棵树上,等待着天明的吗?
徐霜策可真好看啊,可惜……
他的思维停滞在这里没有想下去。因为下一刻,那个与生俱来的、无比熟悉的意识再次从元神深处浮现出来,清晰响彻在耳边:
——可惜我必须要杀了他。
宫惟眨眨眼睛,遗憾地长长出了口气。
他伸手推开窗,但人还没来得及追出去,这时远处竹叶吹的调子突然微微一变。
随着这变化,一股铺天盖地无法抗拒的困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潮水般瞬间淹没至顶,让宫惟眼皮一下变得很沉,不由自主地坐在了窗台边的小凳子上,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徐白……”
细细的轻轻的尾音消弭在夜风中,他头一歪倚在窗棂间,一截细白的小臂托着下巴,慢慢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吉时到——”
“上花轿——”
一声唢呐陡然划破长空,随即喜乐奏起,锣鼓喧天,宫惟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窗外已然天光大亮,全村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在大路上喜气洋洋地奔跑来去。宫惟心下一震,竟不知自己昨夜是如何睡着的,迅速起身就往外走。
然而脚尖刚落地,只听门咚咚敲了两下,随即呼一声被推开,赫然进来两名身上披红挂绿、没有五官七窍的妇人!
虽然她俩平滑空白的“脸”上没有嘴巴,但沉闷的笑声却不断从咽喉里发出来,像是两只塞满了棉花的人偶,一个说:“新娘子,吉时到啦!”
另一个说:“新娘子,上花轿啦!”
她俩一左一右上前,不由分说地搀住了宫惟,架着他就往门外的大红花轿走去。
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我有时忍不住想起宫惟小时候,你俩明明那么好,‘徵羽’这个字还是你为他取的。如果我当年能预料到今天这个结局,不让宫惟辅助你进入‘千度镜界’幻世破杀障,如今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呢?”
骤然听他提起徵羽这个字,宫惟微微一怔。
还真是徐霜策为他起的。
那是他刚被应恺从沧阳宗捡回仙盟的时候,还没怎么学会说话,有一天徐宗主来仙盟办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带了一柄小唢呐送给他。宫惟如获至宝,成天呜哩呜哩地吹,吹得岱山上下叫苦不迭;直到有一天深夜应盟主忍无可忍,从床上爬起来踹门而入,强行把小唢呐夺过来丢了,第二天专门发传音符去沧阳山,字字血泪地把徐霜策痛斥了半个时辰。
徐霜策在传音符里听完宫惟的吹奏后,沉默了很久,才道:“此子将来及冠取字,以‘徵羽’二字最为合适。”
应恺余怒未消:“为什么?”
“五音之中只得三音。”
应恺嗤之以鼻,但宫惟听说之后却再次如获至宝,立刻开始到处用,字纸、习作、甚至琴谱上都写满了鬼画符似的“宫徵羽题”。等应恺发现木已成舟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给师弟正经起个表字的机会,全天下人都知道宫惟字徵羽了。
竹管那头静默片刻,才听徐霜策道:“天命如此,不会改变,不用多说了。”
应恺道:“话虽如此,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还是耿耿于怀——二十年前在千度镜界幻世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宫惟生前只跟我说过,你被一镜中幻化的女子所迷,他怕你杀障完了再生情障,只能插手将那镜中女子诛杀,结果却被你给恨上了。霜策,宫惟解决问题的手段虽然一向简单直接,但那是他天性所致;何况镜中人只是幻化之物,根本不能算真人。宫惟走后我劝过你几次,你都不肯跟我明言,如今白太守再度现世,你多少该告诉我点内情了吧?”
应盟主不愧是个说教派,这一长篇简直苦口婆心,但徐霜策的反应却很平淡,道:“尉迟锐那本念奴娇里不是都写了么。”
应恺:“你怎么知道是长——”
下半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幸亏被反应奇快的应盟主生生吞回去了,尴尬道:“原……原来是长生找人写的吗?怎可如此胡闹,回头我一定发函去谒金门痛斥他!不过霜策,你有所不知,宫惟生前并未告知长生太多内情,因此那本《念奴娇》颇有臆造、歪曲之处,这么多年来我下令封禁过数次,亦并未将它当真……”
徐霜策冷淡道:“随他歪曲,不用理睬。你索性当真即可。”
应恺突然奇怪地沉默下来,半晌才小心翼翼道:“那个……霜策,你看过念奴娇吗?”
“没有。怎么?”
楼上的宫惟:“?”
宫惟忍不住又把耳朵往前凑了凑,良久终于听对面传来应恺艰难的声音:
“我不是很愿意相信……你丧妻后伤心过度……一怒之下就……自宫了。”
空气骤然陷入死静。
竹管那头的徐霜策:“…………”
竹管这头的宫惟:“…………”
应恺尴尬道:“霜策你……还好吗?长生我已经打过了,那个……要不你先坐下来喝口茶?我这就赶去临江都跟你会合?”
“临江都的事我自然会查清楚。”漫长的死寂过后,终于只听徐霜策一字字地道:“不论白太守真假,我都会将它带上岱山懲舒宫。你自去令尉迟长生守好谒金门的门匾即可。”
应恺慌忙劝架:“冷静点霜策,你还是先等我亲自从岱山赶过去,我实在怕你又——”
这时楼下陡然爆响,与此同时传来尉迟骁脱口而出的:“妈呀!!”
千万哗啦碎成一片,是水银镜接二连三爆了。徐霜策只丢下一句“回头再说”,便听应恺一声徒劳的:“霜策啊你等等我——”
宫惟的第一反应是这鬼修胆子挺大,在徐大佬亲手布下的法阵中还敢现身,而且还敢发出如此响亮的动静;第二反应就是:机会!
他哧溜一下收了竹竿儿,夺路而出,直扑二楼,一头闯进刚才紧闭的那扇房门。果不其然徐霜策已经在大堂镜阵爆裂时立刻离开了,此刻并不在屋子里。
而传音法阵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失,法阵中有一名深蓝葛衣白色罩袍、身形高挑挺拔的男子虚影,正是应恺!
应恺刚要下法阵,迎头只见一个不认识的俊秀少年撞进门,不由疑惑地愣了下。宫惟也来不及解释了,激动地扑上去就要抱大腿:“师——”
兄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宫惟心中警铃大作,半空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