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望(2/2)
说到这儿,他愣了愣,然后自嘲得笑了起来。
“真要能出去,定是得去见见的。”
常秋实感叹起来:“可惜了,这辈子也还没见过天下第一雄城京都。”
“常秋实,这可不像你父亲啊,他年轻时多潇洒,哪像你这般扭扭捏捏。”
常秋实于萧索中提起些兴致:“老师,说说看?”
老人拿起根铁棍在身前的火堆里刨了刨。
“他年轻时可是京都头一撮的浪荡公子呢,作诗,饮酒,打架,哪个不是行家里手。那年头,这叫潇洒,京都姑娘们就吃这一套。整天围在你父亲身旁的姑娘不计其数。”
常秋实脸上没来由得挂起一个笑容。
“从来没听您说过那个年代的事呢?”
“真想听?”
“真想。”
老人低着头,紧紧看着身前飞舞的火焰:“跟你说个那些年我听来的故事吧。”
……
年轻时读书,曾观古语有言:“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年他还是个寒窗十年一无所得的穷酸书生,卖掉家里所有的积蓄和房产,一连考了五次都是落榜。
他被人从龙们前一脚又一脚提出,却还是不肯离开京都。他穷啊,穷的只剩一身酸骨头。酸到最后哪怕每日半夜到供奉的寺庙和乞丐去抢香客上供的馒头吃,也不愿意靠着手脚回故乡讨口热饭。
然后那年冬天,因为偷东西,他被人打的半死,手脚折了,走不动路。
这事恰巧又被同乡瞧见,笑了他个半死。于是为了气节二字,他找了个清晨,一瘸一挂得跑到京都那座有名的“十四桥”旁准备跳下去,说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年她十七,是礼部尚书家最小的一个千金,她那日带着丫鬟路过十四桥时,救起来一个正准备跳河自尽的半死书生。
她心肠极好,挪了大半月的例钱给他,说:“你好傻啊,考不上可以再考嘛,犯什么浑去跳河?”
他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干瘪着肚子喝了口眼前的热粥。
她轻轻用手拍了拍他的脊背,然后帮他拿了个冷馍。
自此以后,他发疯似的长读。
她常常在夜深后偷偷一人溜出来,坐在他旁边听他念书。
她说:“你念的真好听!”
于是第二年,他摘得进士出身。
她虽然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不过每次都会给他捎来些手绢,香囊之类的小物。
有天她说:“你若是能撞开龙门,拿到三甲,我才能等你。”
于是第三年,他取下探花。
那两月她可开心了,天天来听他念书,还拿了本专讲世间情理的小书,每日一定要听他念上一段其中催肠的小故事。
那年冬天,她的盖头被人掀开了。
却不是他。
很凑巧,掀开她盖头的人,那年科举正好站的比他高,是吏部侍郎之子,也是状元郎。
他和她的婚事很被人看好,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皇帝为他两赏赐下宅院,甚至当时的二皇子和皇妃都亲自去她家捧场
他想,是啊,谁要跟着他个徒有虚名,无权无势,前途未卜的穷酸书生呢?
他记得她曾经羞红着脸跟他说,要嫁就嫁这世间最顶天立地的读书郎。
他释然,也不释然。
于是他开始沿着读书郎的轨迹一路朝上走去。
那个掀开她红盖头的人也很优秀。
于是他便拼命,通读三万道藏,阅尽世间万千书。又身体力行,尝遍人世百番苦。八载沉淀,换来一朝青云而上,一时间连炎帝都赞叹他的才情艳艳。
可惜了,掀开她盖头的他还是比他优秀了那么一点。
虽然不多,可就是能稳稳压他一头。
他还不服气,一直要和那人比下去,一年又一年比下去,从弱冠比到而立,从而立比到不惑,从不惑比到知命。
比啊,一比过去多少年,他憋着口气去,比到了云端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位置。
天下人说他是巨擘,是大豪,是文坛领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个赌气的大孩子。
然后那年冬天,他和他同时进入象征权力最顶端的那间内阁,可有一天他忽然听说她去世了。
他见他醉心公务,甚至没能回去再见她最后一面。
他想去见故人,于是有幸见到一面当年她的那个丫鬟,都是半百的人了,丫鬟就把一封压了几十年的书信还给他了。
字迹是那样好看,就像当年她听他念书时,他捏着她的腕在那书上写字时的一样。
灵秀活泼
信上说,她若不嫁给那个人,他一定会死。
他笑,谁不知道呢?
那年刚好二十的她,又颤颤巍巍得在信上写道。
“我喜欢你。”
……
隆冬的飞雪压了他一肩。
然后他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管了,带着当年她最喜欢的那本、他修订了几十次的道话离开了。
……
常秋实盯着魏先生问:“那他还赌气吗?”
老人仰着头倒了半天铁罐,才发现里面早已没有水了。
“多少年喽,不赌了,不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