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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千千心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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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兜兜醒来,觉察自个睡在床上,心忖定是小姐搬的,忽尔想起了宝玉:“昨晚竟给他哄了这么多杯……不知他下山了没有?”怔怔地呆了一会,方爬起下床,穿了鞋袜,来到隔邻沈瑶房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沈瑶开门出来,身上只披一条冰梅银绣纱子,鲜媚得宛如雨后娇花,面上却似有些腼腆之色。

兜兜见状,即时明确了几分,指着屋内笑道:“在里边?”

沈瑶面泛桃花,咬着唇儿点了颔首,羞嗔道:“我有叫他去此外房里睡啊,可这人就是赖皮,被他缠磨死了。”

兜兜吃吃笑道:“他若肯啊,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那……我们今儿还走不走?”

沈瑶正色道:“虽然要走,迟一日回圣山则多一分变数,上将军的部署也可能被打乱。”

兜兜道:“好吧,我这就去做饭。”

沈瑶回到屋内,掀帐坐在床沿,见宝玉仍在酣然大睡,便轻轻推了推他,柔声唤道:“懒猪猪,起来了,我们还要赶路,你也该回去了。”

宝玉昨晚喝了不少酒,接着又闹了个梅开二度,回房后还在被窝里跟尤物卿卿我我直到深更,是以颇为困倦,只迷糊应道:“再睡一会……就一会……”

沈瑶见状,便舍不得硬拉他起来,坐在旁边悄悄看着,瞧着瞧着不觉痴了,想起今次一别,即是万水千山重逢渺渺,心里顿一阵酸楚黯然,忽听心上人梦呓道:“阿瑶你定……定要快快回来啊……我……我可是天天想着你的……”

沈瑶心中颤悸,俯下身去在爱郎耳边低低道:“我会的我会的,事情一了,我就会连忙飞回你身边来的……”贴脸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坐直起来瞧了瞧,忍不住又俯下去在他唇上轻轻地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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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心舒神畅地听着窗外的清脆鸟鸣,模模糊糊摸了下旁边,整小我私家忽尔清醒过来,猛从被窝里坐起,高声唤道:“阿瑶!阿瑶!”却片晌不闻回音。

他心头一缩,胡乱披了件中衣便跳下床来,推门急奔而出,边寻边唤:“阿瑶!阿瑶!你在那里?”待到厥后又喊兜兜,只是俱无人应。

宝玉寻遍几间屋子,终明两个女孩已经离去,心中有如刀绞,不禁揪发痛恨:“都是我贪睡!都怪我贪睡!竟连为她们送别都没遇上!”

他在院子里呆了许久,方长吁短叹地回屋穿衣,忽望见枕畔放着张纸条,用半瓣隐约透明的白石压着,正是从丁翊秘库找到的绝世奇宝“映花琳琅”,急遽拿起纸条来看,入眼两行秀气飘逸的字儿,写着:

“玉:

我们不能延误,就不等你了,厨房里有早点,记得去吃。倘在都中遇见什么难处,可去找崔向阳资助。

分君心半瓣,寄妾思满怀。

你的阿瑶”

内容虽简,但宝玉却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脉脉的温馨与情意,特别是最后的署名。

他两眼发潮,把字条和那半瓣白石捧在胸口,坐于床沿伤感了良久,轻抚锦被,鼻中似乎还能闻到那“瑶池娇”的淡淡香气,重复念着那句“分君心半瓣,寄妾思满怀。”突然喃喃傻笑:“你的阿瑶……你的阿瑶……你是谁啊?”

宝玉失魂崎岖潦倒地回到都中,方记起此次出城,原本是要到紫檀堡探望白湘芳的,正企图越日再去,却听王夫人说明天即是贾敬的寿辰,阖府皆要已往热闹,心中立念起可卿来,怕又见不着她,一时愁肠千结,忽尔想起凤姐来,忙跑去悄悄央求。

凤姐儿只是闲闲坐着,待痴人把好话软话吐尽,方横了他一眼,笑道:“用得着这样牵肠挂肚么!好啦好啦,我虽与她辈份差异,却是情同姐妹,明儿自然要去看她的,到时你就随着我吧。”

宝玉大喜,如非屋里的丫鬟婆子进收支出,差点就要猴到她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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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除了贾母,王夫人、凤姐、宝玉一众都过宁国府来,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之母先已到了,各人见过,相互让了坐,自免不了一阵说笑。

几杯茶过,王夫人问起可卿:“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儿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尤氏道:“她这个病说来也奇,上月中秋还随着老太太、太太们玩到半夜,回家来还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便一日比一日欠好了,也懒得吃工具,经期又有一阵子没来。”

邢夫人道:“别是喜罢?”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脸上正不自在,忙乘隙出去了。

尤氏方继道:“前阵子医生也有说是喜的,但这两日冯紫英荐了他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听说医道很好,瞧了又说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此外却仍不怎么收效。”

凤姐儿听了,眼圈便红了起来,宝玉更是心如刀割心急欲焚,巴不得能连忙已往瞧瞧。

正说话间,贾蓉进来,到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跟前请了安。

凤姐儿便捉住了问:“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到底是怎么着?”

孰料贾蓉皱皱眉头,只应道:“欠好就是!婶子转头瞧瞧去就知了。”言罢迳自出去了。

宝玉见了,心里既纳闷又生气,难免更为可卿担忧:“卿卿身子欠好,他却怎么如此不耐心?”

说是贾敬的寿辰,却因他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在城外的道观里不愿回来,说是:“我是清静惯了的,可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闹去。”因此今日之庆不外是个虚应的景,摆几桌筵席,看几折戏,各人拼集着热闹,却没个主角的。

午饭之时,宝玉如坐针毡,不住暗地里敦促凤姐。

凤姐挨不住他闹,饭毕急遽漱口净手,就回太太们:“我先去瞧瞧蓉哥儿媳妇。”带了宝玉,唤贾蓉带着往可卿这边来。

进了房门,三人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床边,可卿在帐里望见,便挣扎欲起,凤姐赶忙上前扶住,握其手赞叹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成这容貌了!”

宝玉凝目望去,只见玉人神形憔悴面无人色,心中马上一阵大痛,眼泪险些掉将下来,若非贾蓉在旁,早奔上前千般痛惜了。

可卿仍半支起身,靠枕斜卧,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女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尊长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反面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贾蓉听得脸上阵青阵白,忽朝瑞珠喝道:“还不快去倒茶!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品茗呢。”

宝玉正怔怔地望着墙上的《海棠春睡图》与那副秦太虚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对联,不觉想起在这屋里的香榻上梦游“太虚幻梦”的事来,再忆及那醉碧轩的**、翠石屏里小木屋中的缱绻,不禁情迷神伤,听她说了这些话,更如万箭攒心,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可卿眼角睨见,心里一阵酸楚,目中也发涩起来,赶忙垂下头去,悄悄叹息了一下。

凤姐知晓这对冤家的荒唐秘事,生怕贾蓉瞧出眉目,忙道:“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她病人不外是这么说说,那里就到得这步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岁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还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儿么?”

宝玉忙拭了眼泪,朝可卿强笑了笑,却见玉人只是怔怔地望着被子,始终不望自己这边一眼,偏他素又毫无自信,心里徐徐灰了,失魂崎岖潦倒地思道:“我又算得了什么?在她心目中,一直不外是个局外人而已……”

贾蓉也干巴巴地劝了两句:“她这病也不用此外,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

屋中一时静得瘆人。

凤姐又对宝玉道:“好了,人也看到了,没什么大碍的,太太适才叫你快些已往呢,别只在这里呆着,倒招得媳妇也心里欠好。”

宝玉哪舍得脱离,但听她这么一说,又怕自个留在这,还真惹可卿心里不快了,不禁大为犹豫。

凤姐朝贾蓉使了个眼色,说道:“园子里的戏就快开始了,你先同你宝叔已往罢,我再略坐一会儿。”

贾蓉在可卿跟前待得大不自在,闻言乘隙开溜,拉了宝玉便往门外去。

可卿心头一颤,急遽抬首朝宝玉望去,手在被里悄悄轻抚自己的肚子,心中悲苦交煎地轻唤道:“好孩儿,快看看你的父亲,快记着你爹爹的容貌,今次之后,我们多数再见不着他了……”

宝玉到了门口,恋恋不舍地回了下头,不想正碰上可卿这深深地一瞥,心头蓦然剧震,刹那间神魄俱销。

自他入房以来,始终不见可卿看自己一下,不觉心灰如槁,但就这如烟如雾如怨如诉的一眼,骤令得他精神大振:“卿卿是在乎我的!卿卿心里边定是有我的!”当下险些掉臂一切奔回床前去。

贾蓉却急着脱离,只一味拉他出去,道:“宝叔走吧,我们在这,她们倒说不了知心话哩。”

宝玉这才省醒过来,可卿究竟是此人的媳妇,千般不甘万般无奈下,只得将那**蚀魄的眼神深藏于心,行尸走肉般随他去了。

待他们两个走后,凤姐儿又劝解了可卿一番,说了许多衷肠话儿,突然压声笑道:“知道么?那人对你可真牵肠挂肚的,昨儿怕你不愿见他,还特跑去央我带他过来呢,你也是的,居然不跟他说一句什么,唉……依他那性子,回去又得如痴如魔了。”

可卿心中凄苦,只强忍着不让自个掉下泪来,黯然许久,终于轻叹道:“好婶婶,你若疼我,这段孽缘就莫再提它了……如今只余一桩心愿,非得告诉婶子,别人晓得亦未必中用。”

凤姐听了她的口吻,心中隐感不祥,强笑道:“有何心愿?你只管与我说即是。”

可卿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及你,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凤姐听了此言,不由心生敬畏,又觉她话里有话,颔首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

可卿冷笑道:“婶子好痴也,时来运转,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是人力能可保全的,但如能于荣时筹画下未来衰时的世业,到时或可免遭万劫不复。”

凤姐疑惑道:“岂非我们府中有甚不妥?”

可卿只道:“这个婶婶不必知道,眼下若能行妥两件事即可,第一,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但无一定的供应。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应,但未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之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四周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应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条约族中长幼,各人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应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即是未来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工业却是不入的,倘真败落下来,子孙回家念书务农,也可有条退路。”

凤姐更是惊疑不定,追问道:“什么罪不罪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令你竟出此言?”

可卿幽幽一叹:“要知纵然猛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也不外是瞬间的富贵,婶婶只消记得我的话,如信得过我,便依言去做,省得他日生悔。”

两人说话间,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可卿不想再多说,遂道:“婶子你去吧,我有点乏了。”

凤姐儿见她边说边喘,虽然满腹困惑,亦不忍累着她,于是道:“你好生养着罢,我转头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几日就有人荐了个好医生来,再也不用怕的了。”

可卿懒懒一笑,淡淡道:“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外是挨日子。”

凤姐急道:“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医生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欠好呢,如今才九月半,尚有四五个月的时光,什么病治欠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

可卿心中明晰,今回劫运已定,凄然道:“婶子,恕我不能跟已往了,闲的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再多说几遭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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