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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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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又过了半年,"文化大革命"竣事,恢复了退休顶替的政策,小白的妈妈退休,让小白顶了班。这样,小白终于回了上海,他们也终于完婚了。

此时,阿五头已办了病退回城,分在一爿街道小厂事情。他怙恃要他考大学,就像他的哥哥们那样,他却不考,说大学有什么上头?这话倘若换一小我私家说,就是狂妄了,可阿五头说,谁都市认为他说出了事实。他是那样老成,稳重,用功的青年,甚至不再是个青年,而是,而是什么呢?他脸上有着一个哲人的昏晦而又明智的辉煌。他的近视眼镜充满了圈圈,眼珠在深邃的焦点里沉思。他弯着背脊,但给人的印象不是背驼,而是背负了超载的重荷,这重荷就是思想。他似乎是栖身在我们的日常生活的核内里,已经突破了表象,而抵达本质。上大学在他看起来,无疑是属于表象上的生存和竞争方式,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他也并不书写他的思想果实,书写也是表象,真像是无法物化的,一旦物化便又成了表象。因为,世间万物均是流逝的状态,任何挽留都是无济于事的。所以,阿五头又是个东方的哲人,他是攀着西方实证主义的锁链,过渡到东方神秘主义的彼岸。他正在读梵文,以便研究印度教。阿五头所以还没有完全堕入虚无,是因为他有着一些男女朋侪,这些男女朋侪都是他的听众和谈话同伴,他尚有**揭晓他的思想。要是没了这点**,他就和现实世界彻底断了往来。小白是这些朋侪中最为他看重的一个,因为小白最有能力触及他的思想。他需要刺激,思想才气步步上升。小白所以具有这样的能力,一是因为他基本陪同阿五头的思想生长,中间虽然有些空当,但也以他的智慧和虚心勤学遇上了。二是因为小白既能跟上阿五头的思想,又是现实中人,他身上有着那样有趣的破碎:当他思想起来,可以是一个脱离表象的,抽象的核中人,可在详细的日常事物中,他又时时被那些表象所吸引,所羁绊。所以,他在和阿五头的对话中,无意就饰演着两种角色,一种是同向的,另一种是相向的。他时不时地,会深有感伤地提出,如那里置玄思和**生存的关系的两难问题。这实在是最要紧解决的问题,对阿五头的思想事情是庞大的挑战,激起了他的探索热情。看到小白书写着a和b的对话,而且在日益开放的报刊杂志上揭晓,阿五头微笑着想:这就是小白!他必须将思想物化,否则便不宁愿宁愿。小白相识他的想法,所以并不把揭晓他文章的刊物送给阿五头看,有时候,宁愿让他看一些草稿,以为这样就较量能为阿五头接受。阿五头的意见是,小白的文字太过华美,不够"质",这些华美的文字大有脱离思想之嫌,为这充满物质的世界再又增添一件物质,在重叠,繁复的表象之上再蒙一层表象。

阿五头的意见,小白也以为对,可他到底不能挣脱华美的文字的吸引。小白迷恋文字。正像阿五头说的,文字在他笔下有着一种独立生存的状态,可以脱离寄义,自行繁殖生长似的。他陶醉于文字在思想的动力之下,流淌,流淌,一生十,十生百,万流飞跃,汹涌汹涌,最后,百川归海。况且,自然是,他的文章揭晓后,所获得的赞赏也是叫他兴奋的。这些外界的肯定,富厚了他的书写的意义。就这样,回沪和完婚以后,又是思想解放的好形势,他开始了他的写作。他白昼到外滩上班,在母亲事情过的设计院做一名描图员,晚上就伏案写作。

妹头从来没有试图过,要去相识他写作的工具,但她喜欢他写作。就像前面说过的,她喜欢他有一些她所不相识的工具。但由于他们实在太过秢熟,她在心底里又并不把他的写作看成何等了不起。她想:他,小白,白乌驹,贪嘴的肉僧人,还很贪恋床笫之欢,他肚子里有几根肠子,她还不知道吗?望见他伏在桌上写着,她心里就可笑:像真的一样!以为他很好玩,由这"好玩"生出一些温情,就要去和他搅一搅。把冷水洗过的手塞到他后脖领内里,或者在他胳肢窝底下哈他一下。他有时候会真生气,说:你做什么?再继续他的写作。更多的时候,他是不经搅和的。妹头三逗两逗,他便放下笔,和妹头缠在了一起。他们两人在一起真的很开心,有许多玩的念头。两人打争上游,输的谁人要背赢的在房间里走三圈。或者下斗兽棋,输的要学狗叫和猫叫,直叫到赢家满足为止。他们看影戏,看完以后就吃夜宵,吃留宿宵再兜马路,兜到十一二点回家,还不用停,还要折腾,横竖明天星期天,一觉睡到下午。幸好,幸好,用饭间做在了外面,谁也碍不着谁。连小白也不得不认可妹头英明晰。他们还请朋侪来家用饭,这就是妹头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妹头的手艺很给小白体面,妹头的形象也很给小白体面。妹头烫了头发,短短的,留了些额发,很俏丽。妹头在米色的开司米羊毛衫外面,系一条荷叶边的围裙,很利落。婚后的妹头肤色很白,而有灼烁,淡淡地描了眼圈,眼睛的形状更鲜显着著,杏形的,徐徐地往上收了梢。唇形也略夸张了一些,就显得丰满了。总之,妹头很有色泽。她特别愿意招待客人,提前把房间收拾得干清洁净,迎接客人的到来。她泡好茶给客人喝,买好烟给客人抽,做佳肴给客人吃。倘若是小白方面的客人,她还变得很乖,在一边,悄悄地听小白和客人们谈天,只管开国语好了。小白的客人大多是些天南地北的谈客,一谈能谈至通宵。她不吵不闹,还提供夜点。但这并不即是说,她对他们的谈话有什么兴趣。她只是喜欢这样的局势,贵宾满座,而她是一个贤良的女主人。等到她的小姐妹上门,她就要变个角色了。她对小白吆五喝六,凶得很,似乎小白是她的西崽。有时还把小白轰出门去,她们自己好说自己的事情。实在不是小白未便于听,而是为了向小白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小白体现得也很好,倒不是有心给妹头体面,而是他习惯了妹头出名堂。妹头总是能想出种种差异的游戏,而小白则是个默契的玩伴,本能地做出反映。

可是,在小姐妹跟前,妹头对小白的写作,却有着差异的态度。她居心把刊有小白文章的书报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随便地扔开,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七零八落的工具,又没有几多钱的。于是小姐妹们就很惊讶,能白纸黑字地印着妹头男子的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竟尚有钱!她们将这些报刊传来传去地看着,最终什么也看不明确,更以为深奥了。小白被妹头部署在外边灶间里剥蚕豆,听见妹头在向她们先容说,这是哲学。"哲学"这两个字,妹头是用普通话说的,听起来很好玩。小白心里悄悄可笑,尚有些感动。倒不是感动妹头对他劳动的尊重,他虽然知道妹头不是尊重,而是炫耀,他感动的是妹头的天真。妹头很天真地又要试图饰演一个新角色,几多有些露拙了,但一点不影响她的认真和老实。妹头的师傅轻轻地说了一句:妹头嫁了一个书生。她师傅已经长成一个壮硕的女人,但依然匀称,而且悦目。这些女工,即即是清秀苗条的,也很奇异地显得壮硕。她们一来,房间里便壅塞了一股热蓬蓬的浓郁气息。不止是那种中低档的散发强烈化工合成香气的化妆品气息,也不止是那种汗腺很旺的劳作女性的体味,照旧来自身体更深处的,一种丰满,活跃的能和热。它们丰满与活跃到绽开的水平,有着一种威慑的气力。这些在生产线上操作的女性,就似乎是真正的同胞姐妹,她们买一样颜色,一样名目的衣服穿,说着只有她们自己明确的,车间里的,特殊的语言,她们的笑容,举止,形态,都有着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这样的一致性又增加了那股能和热的强度。当小白完成了妹头部署给他的劳动,和妹头交流位置,由妹头上灶,他则进房间去招待客人。他一踏进房门,原来是喧腾着的,这时戛然静了下来。她们一下于羁绊起来,只有妹头的师傅委曲笑了一下,马上又收敛住了,她们敬畏地看着他。这即是妹头向她们吹嘘的效果。她们敬畏的谦卑的眼光,造成的是逼视的效果,他终于受不了,嗫嚅着退了出来。

妹头有一次开顽笑说,要把她的小姐妹某某某,先容给阿五头做朋侪,小白笑得险些从床上翻下来。妹头也很自得地笑,这是她对阿五头最乐成的一个诋毁。她说她想来想去,要治好阿五头的偏差,她咬定阿五头是有偏差的,要他病好,就是完婚,和谁完婚呢?就和她的小姐妹吧!妹头又说,怎么不行以?人家是国营企业,阿五头才是个大团体,阿五头肝功效还欠好,肝功效欠好肯定要影响谁人功效,否则为什么都要叫"功效"呢?妹头是很能胡调的,胡调起来没边没沿,可以一路胡调下去。他在妹头的怂恿底下,不禁要去想象阿五头和妹头小姐妹完婚的情形。那情形竟是很惨的,就又要笑。他越笑,妹头越自得,胡调得越起劲,说功效和功效之间是连带的关系,这功效说不定就把那功效带好了,带好了,阿五头就会有小孩子,有了小孩子,阿五头的哲学病就彻底好了--妹头说"哲学"时又用了普通话--阿五头要洗尿布,洗奶瓶,烧鲫鱼汤给产妇发奶,还要抱小毛头。说到小毛头,妹头突然温柔下来,抚了抚肚子,说,小毛头在这里呢!阿五头怎么配有小毛头。小白就也要去摸妹头的肚子,妹头却不让,说他要把"哲学"病菌熏染给小毛头的。熏染给她没关系,她有反抗力,小毛头却是很嫩的。他非要摸,妹头非不让。两人推来推去缠成一团,最后,妹头才让他轻轻,轻轻地摸了一下。

小毛头给了他意外的惊喜,虽然完婚生子是天经地义,可详细到他和妹头,这事情就有些不行思议。他和妹头,从开始到现在,都像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可居然要有一个小毛头了。事情突然就变得严肃起来。小白全家,尤其是阿娘都很兴奋。因他哥哥完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就把生儿子的希望寄在了妹头身上。上海就是有这么多的,重子嗣的宁波人。阿娘甚至开始很虔诚地吃素,但她吃的很希奇,只戒葱,韭,蒜,鱼肉照吃。问她原理,她说菜蔬也是分荤素的,"荤"指的就是菜蔬中的荤,而鱼肉则是荤腥的"腥"。她是戒荤不戒腥,她要不吃腥,小毛头生下来怎么有气力带得动呢?妹头在背后就和小白说,阿娘这样和菩萨调花枪,她原来是生儿子,半路上也要换女儿的。小白就说,生女儿有什么欠好,我就要生女儿。妹头连忙掌他的嘴,不让他再说生女儿的话。她也是要生儿子的,这可以使她在小姐妹中间更有体面。再说,薛雅琴都生了儿子,那妹头凭什么就生不出儿子?妹头有妹头的生儿子方式,她回家把她侄儿带来,和她睡一张床,小白就只能睡沙发上,脚也伸不直。妹头说:小白,现在顾不上你了,儿子要紧。小白气恼又无奈地蜷在沙发上,明知这些荒唐,却只能听其任之。妹头的侄儿是个小东北,说一口东北话,还喜欢插嘴。妹头倒不嫌了,很耐心地向他解释这,解释那。小白笑话她也"开国语",她并不理睬,停了一时,才说:你去找个不开国语的来陪我睡呀,阿五头行不行?我倒不要生他这样的儿子了。小白听她又胡调,且胡调得不像话,只好不理睬。小东北却问:阿五头是谁?妹头说:阿五头是妖怪,专讲白话。小东北问什么是白话?妹头说,就是空话、空话、梦呓。小东北再问什么是空话、空话、梦呓?小孩子是可以一径这么问下去的。妹头再想生儿子,此时也憋不住生机了,她厉声道:放屁,懂不懂?吃饱了放出的空气!小白躲在被窝里偷偷笑了起来,他想,无论如何,妹头说的是有几分原理的。

妹头很是争气,生下一个儿子。阿娘喜欢极了,连舅公都过来看外甥,送了一对银手镯。阿娘一天给妹头烧六顿吃食,一应宁波口胃,咸而腥。妹头说她什么都不想吃,惟独要吃一个汤。阿娘果真烧了一个汤,却菜多汤少,照旧咸和腥,因是鱼膏汤。妹头仗了是生儿子的人,就教阿娘烧汤,教的这个汤又很刁钻,有心难阿娘似的。什么汤呢?糟鱼汤。先用糟油糟了鱼块,再用火腿,笋片,淡菜,木耳小火煨汤,最后放进糟鱼,开大火,一滚即起。阿娘一听就来气了,心想,婆太太烧给你吃,哪怕是一只咸菜,也是你做小辈的福气,尚有派遣我的!于是,就一顿不烧。妹头才不怕她不烧呢,不烧只有好,她自己烧。她实在压根不信产妇只能躺不能动的原理,只管站在厨房里炖,炒,煎,煮。还要给小毛头喂奶,拍小毛头睡觉,但她就像长了七八双手,忙而不乱,有条有理。只是买和洗这两大项,落在了小白头上,关于产妇不能受风和接触冷水这一点,妹头是严格遵守,一点不敢贸然。这样,小白一早就要起床,在嘈杂肮脏的菜场挤来挤去,然后在水斗跟前杀鱼割肉。洗尿布虽然也是他的,一双手都洗白了,发出肥皂的碱味,尚有鱼肉的腥气。他又没有妹头的素质,会得合理部署,将事情归纳,分类,见缝插针,又顺手带过。他只是一古脑儿地上,于是,就望见他一天到头扎在了水池边,洗个不停。妹头对尿布把关很严,不仅用眼睛看,还用鼻子闻,必须闻不出尿味,又闻不出肥皂味,才算及格。阿娘望见他笃志苦做,总是用惋惜的口吻说:男做女工,越做越穷。妹头虽然能听出她挑拨的意思,有意还要小白多做,还要在阿娘眼前差他,体现不剖析。小白受了苦,还要受她们的气。她们相互的意见,都是通过折磨小白来体现的。

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都是老派里夹缠点新派,各有一套经由改良的传统,新生的小毛头,且又像一条纽带,将她们俩牢牢地联系在一起。各人都有各人的权力,妹头仗的是,小毛头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阿娘仗的是,小毛头是她的曾孙子,是他们家的正传,妹头说到底照旧外人。那妹头也不让了,说阿娘你实在也是外人呀,你又不姓他们家的姓。阿娘就说我怎么是外人,我是婆太太,已经坐稳了山河的样子。所以,妹头到底是不能不让她进房间来看小毛头。一涉及小毛头,矛盾又来了,阿娘要把小毛头捋直了,包一个蜡烛包,这样长大不会罗圈腿。妹头说大热天,痒子都要捂出来的,不等长大,就要热死了。非把蜡烛包打开,阿娘趁妹头在灶间,偷偷又包上,妹头再解开。一来二去,倒把小毛头着了凉,半夜赶去挂急诊。于是,妹头坐在急诊间里哭,阿娘坐在家里哭,相互怪来怪去。妹头发作说,要带小毛头回外家住。在这同时,阿娘也有了个主意,就是从宁波乡下叫个远房亲戚出来,专带小毛头,让妹头上班去,不是已经出月子了吗?她不晓得现在有了新划定,产假可延至一年到一年半的。妹头和阿娘结下了冤家。

阿娘实在也是一种刁钻的人,现在是因为年岁大了,作了尊长,只得仁厚一些,但到了要害时刻,便也要露出来的。现在,阿娘进来出去,有当无的,总念叨一句话,就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底下的寄义不言自明,说的是妹头追小白。妹头气极说,我就让你"男追女"好了!就带着小毛头三天两头往外家跑,不让阿娘看小毛头。厥后她和小白仳离的时候,阿娘竟是站在支持的态度,为满足妹头关于屋子的条件,她甚至想出了那么一个绝妙的主意。就是让舅么搬过来,舅公的屋子给妹头。横竖舅公没有子嗣,她的子嗣就是舅公的子嗣。小毛头虽然判给了妹头,这点上阿娘又开通了,她想走到天边,小毛头照旧他们家的人。她就是这样不能容妹头了。然而,意外且又意中的,在妹头脱离她家的第二年,阿娘病重的时候,她一定要小白把妹头找来,要妹头允许同小白复婚。她简直是带着要挟地,说: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你就不能允许我吗?妹头说:就算是这样,阿娘你也要讲原理呀,再说,你不会死的,你要活到小毛头完婚呢!阿娘听了这话,哭了,妹头也哭了。两人嘴上没说,心里都想起最早的日子里,妹头在小菜场帮阿娘排队占位子,买紧俏货的情景。那时候,阿娘的手脚多灵便,而妹头照旧个小女人,拎着个篮子,活鱼似地在人堆里钻进钻出。妹头抬头看看,阿娘现在又躺回到了她那张宁波眠床上,帐子垂挂下来,染了几片傍午的阳光,她又想起了和小白在一起的时光。时间真是不留情,一天一天地剥夺人,一直剥夺到完为止。不外,总算有了小毛头。阿娘问小毛头的小鸡是不是尚有些歪,要注意正过来。妹头说没有的事,小鸡怎么可能歪,就算是歪,又怎么正得过来,这又不是橡皮泥捏的。阿娘就说,完全可以,把尿的时候,用手推过来,天长日久,就正了。妹头说,那你为什么不给他推一把。阿娘说,你让我把吗?你从来不让我把他尿。已往的宿怨又涌上心头,冲走了刚刚那一刹那的伤感。小白就坐在外间,听着她们的对话,简直像独脚戏里的台词,可双方又都是严肃的。他感伤地发现,实在,她们是真正的一对。虽然,这是过来以后再说的,在其时,他可没法那么洒脱地看待,他险些是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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