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觉醒的悲哀(1/1)
天很早就黑了。昨夜下了很大的雪,积雪已经被铲到街道双方。在冷空气中,霓红灯下晃动的人影给人一种虚飘之感。我和董柳在裕华商城买了两袋雀巢奶粉,两瓶百花牌蜂蜜,乘公共汽车去中医研究院。到了中医研究院我说:“工具进门的时候你提着,我是不提的。”她说:“到门口你给我。我太相识你了,深入骨头,还说什么重新做人呢。”我不记得哪一栋了,就要董柳提了工具站到黑漆黑去,拦住一小我私家问了,才知道已经搬了新屋子。上楼时董柳叫我先走一步,把楼道的灯都关了,她提着工具跟在后面。到门口我听见内里有人说话,就扯了董柳下来。下了楼我感应一阵轻松,进门时的尴尬又往后推了。我们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一会望见一个男子提了工具过来,在单元门口一闪就进去了。那种一闪的行动提醒了我,我说:“我去侦察一下。”那人果真在马厅长门口停下了。我装着是楼上的住户,一直往上去,在转弯处停下,探了头看,望见沈姨开了门让那人进去了。我溜了下来,对董柳说:“我们今天回去算了。”她受惊说:“工具都买了,回去?”我说:“你知道人家送什么,开门时内里灯光一晃,我看清了是西洋参。”我这么一说董柳就默然沉静了,好一会说:“雀巢奶粉不要说我们自己,一波也没吃过频频,现在送给别人都不够格,人和人怎么就差这么远!”我说:“尚有这个蜂蜜,中暮年蜂蜜,这个老字太欠好听了,你把谁看成老人?还不如不送。”董柳把提袋往地上一丢说:“知道你不敢去,找出这么多话来说!”扭头就走。我追上去,快到大门谈锋追上,她不停,我说:“工具还丢在那里了。”她才停了,口里说:“不要了,不要了。”我跑回去,刚走到树下,那小我私家出来了,手中还提着那盒西洋参。我提了工具跟在后面,走了不远一个女人从漆黑闪出来,对那男子说:“工具怎么又提回来了?不成?不会把工具丢下出来!”男子说:“人家不吃这个。还得探索探索。”两人叹着气去了。这时我对马厅长又有了一种好感,人家可不是见着就捞的人!又庆幸自己没这么冒失撞进去,否则提进门难,提出门更难啊!
董柳坐在车上一声不吭,把脸岑寂。我心中却感应轻松。我明确这种本能的轻快是很是危险的信号,实际上指示着一种失败的偏向,我的轻快感总是指示着这个偏向。我痛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遭受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还要体面,还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君子,还怕别人心里会怎么想。素质不行,素质不行啊!逃得了今天,明天呢?逃得了一辈子吗?挑战早晚要来的,已经拖延了太久太久了。特别是我,已经延长了这么多年,要迎头遇上去,非得比别人用更深的心思不行。车到半路我对董柳说:“你先回去,我到刘跃进那里去看看。”把提袋递给董柳。她把头一扭,我说:“你不拿着我就提到刘跃进家里去了。”她一把扯了已往。到刘跃进家他开了门说:“不速之客?”我说:“那我只好向后转了。”他把我扯进去说:“这几天昏了头了。”我看了他房里还坐了一个女孩,挺漂亮的,文静地朝我欠一欠身子。我说:“我还以为你写书昏了头呢。”他指了桌上说:“是在写,在写。”说了一会话我就告辞说:“我就不延长你们的正事了。”他也不留我,送我下楼。到楼下我说:“你也三十三了,就别拖了。”他说:“这是我家乡地方剧团的演员。今年评了副教授可以调眷属了,我才敢在家乡找,否则两地分居可怎么办?”我说:“你也该尝尝人生滋味了。”就去了。出了校门离家两站路,我决议走回去。我沿着东风大街走着,一边居心地踩着路边积雪。我突然感应世界有点生疏了,似乎在一夜之间富贵起来,无数的霓红灯广告在冷的夜闪烁,一直往前伸延。街上的种种车辆络绎不绝,街边行人来来往往。走过一家商店门口望见两棵圣诞树,充气的圣诞老人摆在圣诞树旁,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一个妈妈指着圣诞老人要小女孩叫“爷爷”,小女孩亲切地叫了。经由一张豪华的大门,我刚想看清楚内里是怎么回事,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声音:“接待惠临。”吓了我一跳,门边两位穿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挑开门帘做脱手势把我让进去。我转身就走,口里说:“接待惠临,我还以为你们说造反有理呢。”退下来才知道是金箭夜总会,新开张的。快到随园宾馆了,一个影子闪到我眼前,我身子一让,是个女人。她看了我的行动笑了说:“先生,休息吗?”我说:“休息?休息什么?”她有点羞涩地笑一笑说:“休息我。”我吃了一惊说:“那可不是开顽笑的,这是中国。”她说:“先生放松一下吧,中国革新开放都这么多年了,男子也应该开放一下自己。”我说:“不不。”她说:“whynot(为什么不)?”她居然冒出一句英语,我马上想着她可能跟外国人打过交道,我说:“我家里有人,有人。”她说:“换换口胃吧,别人我还看不上呢。”我拍拍衣服说:“忘记带钱了,下次吧,下次。”她就退了下去,对旁边另一个女孩说:“我说了不像个打鸡的,你还要我去。”到随园宾馆门口,很几多男少女围在那里,每人手中拿着一个本子。我问了一个女孩,才知道是某某歌星今晚在这里下榻,没买到票的崇敬者正等着他演出归来。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再问一遍,女孩希奇地望着我,似乎在看一个外星人。
都市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气息,令人微醺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之中,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人。当你意识到这是一种潜在的征服而想反抗的时候,却失去了反抗的理由。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平和却不行逆转地展开着,展开之中有一种神秘的气力,瓦解性极强的气力,使一切深刻性都变得苍白,甚至滑稽。最深刻的思索也改变不了最简朴的事实,因此最简朴的事实有着最深刻的内在。我意识到了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堂吉诃德,比堂吉诃德还不如。堂先生把滑稽当神圣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历史的依据,不合潮水,而我意识到了却照旧不合潮水,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地不合潮水。简直,潮水不是从天上凭空流下来的,它的形成有其深刻的原因,有其一定性,也有其历史的依据,一小我私家不行能凭着血气之勇去反抗这种一定性,反抗历史。这是宿命,是那些还愿意相信和坚守一点什么的人最大的悲痛,他们甚至不能给自己找到一种依据,一种理由。
在默想中我蓦然发现转向家中的路口早已过了,就往回走。这时听到一阵钟声,是若斯教堂在敲钟。我在前面一个路口向西转,想去教堂看看平安夜的局势。在大门口停下来,看到内里人并不多,都是中暮年人。我走到后排,坐下了。台上是耶稣像,在烛光中不甚明确。弥撒已经竣事,教徒们在通报着一只盘子,上面是一杯红酒,一块面包,那就是耶稣的血和肉了。教徒们把嘴唇在羽觞上碰一下,象征性地领受了主的膏泽。当钟声又敲起来的时候,我感应了那声音中有着一种磁性的气力,那是一种呼吁,一种召唤,一种对人生的明确。这时我意识到了用无神论来证明宗教的虚妄,是没有最后的说服力的,人们需要归宿,需要终极,需要最后的依据。如果人间没有,就在天国缔造出来。上帝的问题实在是人间的问题,永恒的问题实在是现实的问题。这些人虚构了自己的上帝,就像我虚构了天下千秋一样,孔子实际上是一位教主。这时我注意到教徒中有一位男青年,唯一的青年。我正推测着是什么气力将他召唤到了这里,他站了起来,马上有人扶住了他,是一个瘸子。我明确了。宗教是弱者的慰藉,是走投无路中的蹊径。而且,人总是要死去的,宗教是通往永恒的唯一蹊径。因此,神圣性不是从上帝开始的,而是从人们对上帝的需要开始的,人们需要一个神话。可我照旧宁愿忍受没有终极的极重与虚无,而不愿为自己虚设终极,我可悲地失去了诱骗自己的能力。哲人说,有了死亡,人们憧憬的一切工具,名声,款子,都成了眇小的事情。这曾是我在清贫中的慰藉。这实在太差池了,正因为有了死亡,那一切才如此重要,甚至神圣,否则人们可以无限期待。我们是时间之中的小人物,在这之前或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这时有个教徒注意到了我,向牧师说了什么,牧师就向我走来。虽然披着法衣,但他走路的步态使我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小我私家,上帝的使者不能这样走路。法衣把人的步态遮住了,但这仍然是一小我私家。我马上站了起来,跑了出去。跑到街口我回过头望着教堂,十字架在微光中耸立着,指向天空。可是,在它的后面,新开张的立华商厦耸入云天,灯光从下面一直打上去,将大厦笼罩在金黄的辉煌之中。我忍不住闭上了眼,这种景像在我心中酿成了一幅剪影。
回到大街上,人声鼎沸。我马上明确教堂中的人为什么那么少了。我回到了那种微醺的气息之中,感应了自己置身于这种气息之中越发自在。身边不时走过描眉抹粉的女人,我也没有了那种反感,她们有权利按自己的方式明确幸福,而且,自己跟她们的差异,也并不像平时设想的那么大。我以为自己看透了世界,没有来世,没有终极,没有时间后面的本质,因此没有牺牲的理由。岂非自己的骨灰对世界会有一种期待?时间之中的历史因素是无法抗拒的,展开着的市场不认可理想主义英雄主义。人需要一个神话,但这个神话却被永远地击碎了。于是,自己就是终极,就是唯一的意义之源。在这个时代,历程与终极已经合流。这是破译,这是底牌,这是真相,这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觉醒,也是最大的悲痛。在今天,生存已经成为生存的唯一依据,这太可怜也太可悲了。人不是猪狗,人需要在自我生存之外去寻找在世的依据。可今天,当人们把自己看成意义之源,他就切断了自己通向无限的可能性。觉醒的人是可悲的,他遭受着残忍的悲痛,横下心剪断了对世界的任何念想,舍弃了道义人格和知己,顺从了可亲可近可悲可鄙的现世主义。我曾认为如果一小我私家仅仅只凭着生活履历在世,那他一定是个狭隘的人,只望见自己的人。世界上一定尚有另外一种声音,从神秘的虚无之中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无法驾驭,也无法证实无法形貌,却是那样确凿地存在。这是更高的真实。这个真实不是上帝,而是深心那种无法说明的激动和盼愿。这种声音只有少数人能够听到,并受到感召,使他有抗拒生活履历的气力。那些圣人们,就是一些抗拒者。我仍崇敬他们,但我再也不能随着他们走下去了。对世界我无能为力,我有权利放弃,我只能如此。无能为力,无可怎样,这是我的理由,也是我的解脱,我感应了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些猪人,尚有狗人,实在是智慧的人,幸福的人啊。人这一辈子,只能面临鼻子下的那一点点工具,人实在就是这么可怜,可悲。但只有在可怜可悲之中,才可能与现实发生有效联系,才可能萌生出一点点希望的萌芽,可怜可悲的希望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