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太极阴阳（1/1）
从温汤回来我就调到药政处当了处长，成了丁小槐的上级。这使他很不自在，笑脸总掩饰不住后面的不自在。我以为自己当这个处长是顺理成章，丁小槐你写过几篇药理学的论文？在知识化的时代你业务上叫不响你还想跟我攀比？当了这个处长我心中免不了由由然的，但只在家里对董柳飘一下，在外面决不作出任何轻狂之相。一个处长算什么，万里长征才走了三五里地呢。
这天办公室黄主任打电话来说：“戴妙良死了，突发心脏病死了。”戴妙良原是药政随处长，十年前为了副厅长的位子，与马厅长狠狠地掰过一回手腕，施厅长最后照旧放弃了他。马厅长上任后，就把他挂了起来，一挂三年。在八七年他忍无可忍，五十岁就办了提前退休。女儿出国去了，妻子病逝了，他就只身去了万山红农场，“文革”中他在那里呆过六年。这一去又是六年，偶然回来，呆不几天又去了。听说戴妙良在农场口碑很好，农场频频想把他推出来作典型，都被厅里否决了。他也不在乎说：“我一生只是在退休以后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谁也不把这话当回事，只作是失败者的自我宽心。在中医协会时我跟他说过频频话，这两年就敬而远之了。适才农场打了电话来，今天早上他突发心脏病死了。
现在厅里要派车把尸体拖回来火葬。我想着戴妙良的已往，不想加入此事，对黄主任说：“办公室出头处置惩罚一下算了。”黄主任说：“是你们处里的人，你们照旧要出头担担子呢。”我说：“退休办呢，他们不管这个事那他们管什么？”他说：“农场的意思是要厅里去一个要紧的人，戴妙良他在那里关系倒是搞得很好。”黄主任把“那里”说得很重，更使我想到“这边”的事。我说：“怎么办呢，我家里正好病了人。”他说：“他在那里群众反映还可以，太随便了，怕群众有意见。”我将他的军说：“既然这样那我们俩去跑一趟。”他忙说：“我上午要陪马厅长到省政府开个会，我爱人也不太舒服。你池处长的招牌已经够大了。”回随处里我把事情说了，丁小槐马上说：“要平时我就去了，今天我家强强正好病了。”我说：“碰得也巧，黄主任他爱人也病了。”丁小槐委曲笑笑说：“戴妙良吧，我以前跟他有点不愉快，去年他拿了农场的先容信随处里来，要我们资助优惠价批发药品，我哪能帮他这个忙？他拍着桌子走了。”我想，你跟活人不愉快，跟死人也不愉快？看着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我就给马厅长打了个电话，说：“戴妙良死了没人愿意去接回来，退休办推办公室，办公室推随处里，如果厅里这两天没什么事，我就跑一趟。”他说：“你去了拉回来，直接送殡仪馆，路上小心。”我带了退休办的小蔡，坐面包车到殡仪馆租了个铁盒子，就上路了。
下午三点到了万山红农场场部，吴场长说：“戴医生真的了不起，”他翘着大拇指，“我们农场八千多人，差不多每小我私家都找他看过病，省里的医生水平照旧差异一些。他白昼喊白昼到，晚上喊晚上到，好人呢。”我公务公办说：“天气也有这么热，放久了怕不行，我们照旧连夜赶回去。”吴场长说：“那我们尚有一个离别仪式，就这样让老戴上路，我们心里也过不去。”马上付托广播员广播通知，离别仪式马上开始。吴场长陪我去戴妙良住的地方，正好有个家在农场的《灼烁日报》记者小严回家休假，也跟我们一起去了。
戴妙良的房前已经聚了二百多人，见了我们，自动地让开一条路。我进了屋子，没想到内里如此简陋，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书架。戴妙良躺在床上，脸上蒙着布。我看了心中一震，一个冷颤从身体穿过。他可以在这间屋子里呆上六年，凭这一点他就是个好人。蒙在脸上的是一块土白布，质地粗拙。当年父亲在下葬前脸上也蒙着这样一块白布，在最后的时刻又揭开来，让我看了最后一眼。其时秦四毛死命架着我，叫我跪在原地，不让我扑上去。“按规则办”，其时秦三爹就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看着这白布的纹路，父亲给我的最后印象在心中一闪。我揭开白布看了看，小蔡躲到后面去了。吴场长说：“惋惜啊，惋惜！我们农场的一大损失呢。我们想分给他一间好屋子，他还不要。”我指挥两个农民把铁盒子从车上抬进来，抬尸体时又上来两小我私家，把尸体小心地移进去。我走到门外，外面已经聚集上千的人，暂时会场已经部署好了，四个农民把铁盒抬在肩上，一步一步地走到横幅下面。有人找来一面党旗，盖在铁盒子上面。严记者在我耳边说：“我真的好感动。”吴场长首先讲了话，讲得很动情感，频频呜咽着讲不下去。我原来想讲几句，看着这局势又犹豫了，公务公办不动情感吧，交待不外去，动情感吧，传到厅里去也欠好交待。我要小蔡去讲，他讲了几分钟，干巴几条，比场长讲的大为逊色。又有几小我私家上来讲话，都是讲自己的履历，有一小我私家哭了，讲不下去，就退到一边抹眼泪。严记者对我说：“池处长你也讲几句吧。”我对戴妙良在卫生厅的几十年知之甚少，知道的一点事情也不能说，于是谈了自己今天的感受，突然想起了丁小槐上午的话，又把他为了给农场职工买自制药，到省城奔忙批发药品的事情讲了。接下来严记者也讲了一番话，各人默哀，鞠躬，会就散了。小蔡指挥几个农民把铁盒子抬到车上去，几小我私家围上来说：“戴医生就这么走了，我们还准备为他唱一通晚的歌呢。”我说：“天气这么热，这里连一点降温的冰都没有，等到明天恐怕是不行的。”吴场长要派两小我私家跟车到省城去，这让我为了难。农场去了人丧事就得办得轰轰烈烈，那可能吗？这不是让厅里为难？我勉力说服吴场长，再三允许事情一定办妥，他还要坚持，说：“人都部署好了，闵副场长去。”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的，否则我怎么向厅里交待？照原理说戴妙良简直是好人，轰轰烈烈办一回丧事也不为过，但圈子里的原理尚有另一种说法，这不是我情感用事可以改变的。我把能讲的原理都讲尽了，天气热，路途辛苦，延长了农场的事情，等等，吴场长照旧不愿。我没有措施，趁严记者不在，就变了态度，用近乎生硬的口吻拒绝了他，他也只好算了。
车发动起来，响起了一阵鞭炮声，硝烟中我望见几小我私家在路边跪下了。我对邓司机说：“开最慢的速度。”车徐徐从人群的夹道中穿过，不停地有人跪下，痛哭。我情不自禁地伸脱手擦去眼角的泪。小蔡坐在我旁边，一副无动于衷与己无关的神态，我在心里骂着：“这个麻木不仁的家伙，恐怖啊！”到了夹道的止境，司机刚想加速，严记者从后面追上来，向我招手，一群人跟在他后面跑。严记者说：“池处长，今天的局势我太感动了，我想写一个长篇报道，发到报纸上去。我先在这里采访几天，然后到省里找你。我原来是回来休假的，也休不下去了。”脱离万山红农场我心情又极重起来，这个严记者吧，只顾自己抓质料，把我就放到火上来烤，让我给厅里出难题了。如果他再把我讲的那番话写进去，又怎么得了？戴妙良简直不错，宣传一番也是应该的，可原理还得按另外的方式来讲。今天碰上了这个记者，真是倒了霉啊！
回到城里已经是深夜一点。车开到殡仪馆敲了良久的门，值班的老头探头出来说：“明天来，天亮来，上班来。”我说了许多好话，他说：“这时候要我放到那里去，放到我床下？冰库都上锁了。”只好拖回去。车子穿过都市，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偶然有几辆出租车出没。我看着脚下的铁盒子，心想：“这就是一小我私家与世界的关系，一个生命完结了，世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在这个时代，一切随荣随枯，人一辈子就是自己这一辈子，时间后面的寄托已经被掏空。时间中的某些因素是不行抗拒的，它不动声色地改变了一切。戴妙良简直是好人，可好人又怎么样？”
早上七点不到我就被电话惊醒了，以为是邓司机叫我一起去殡仪馆，准备说有重要聚会会议，就叫他送已往算了。接了电话是严记者打来的，他说：“我昨天连夜作了起源采访，戴医生的事迹很是典型，质料很是扎实，我想把他推出去，有可能成为一个全国典型。昨天下午的局势太感人了，一个记者在外面跑几年都纷歧定能碰上，我偶然抓到了，很能够挖掘一番。”我泼冷水说：“有那么高的价值？”他说：“有！”他要求厅里在开追悼会的时候，把典型质料思量进去。放下电话我心里凉了半截，我怎么这么不走运，这不是惹出祸来了吗？事迹往大报上一登，厅里多尴尬？戴妙良是提前退了休使气到万山红去的，还要到厅里来采访，把情况采访去了，可怎么办？戴妙良是个好人，推到全国去也是够格的，可再怎么样，也不能叫我支付这么极重的价钱啊！我很忏悔昨天心照旧太软了，坚持要丁小槐去，他不去？这些有问题的人，你就是不能沾边，一沾就沾出贫困来了。在圈子里，心太软可呆不下去！想来想去，急也不行，照旧得跟马厅长汇报一下，让他也有个思想准备，否则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会生气的。抓起电话犹豫了一会，想着躲也躲不外去，就拨了号，把事情汇报了，也替自己解释了几句。谁知他并没生气，说：“趁现在还没上班，你到办公楼前的把讣告和治丧委员会的名单都扯下来，一上班就来找我。”我赶忙跑下楼，把那两张纸撕了下来，卷好了，拿抵家里来。突然又想到应把治丧委员会的名单看一下，一些信息经常是从这上面看出来的。展开来望见孙之华是主任，我是副主任，丁小槐是委员。以前听别人议论治丧委员会排名各人都很重视，我以为可笑，现在以为不重视才可笑呢。什么都有个条理，这条理在那里都得体现出来，这可不是开顽笑的事。
上班我去找马厅长，一进门他拍了桌子说：“小池，你这一趟跑得好！”我心里猛地往下一沉，险些被一口吻噎着，完了！可看他的心情，也并没有生气，还带着一种喜色。我习惯性地坐下来，不说什么，先把厅长的意思摸清楚了再说。他说：“你这一趟跑得好，跑出了效果！我们现在就是要鼎力大举推进促成这件事。我们厅里能够出一个典型人物，甚至是全国典型，那是一笔精神财富。《灼烁日报》可不是谁想上就上得去的，也不是谁争取就能争取到的。记者碰上了这件事是有缘，我们碰上了记者也是有缘。精神文明，人道主义不是抽象的，一定要人格化，戴妙良同志就是我省卫生系统精神文明的人格化。厅里派他去万山红农场，这是人道主义的详细体现，是我省卫生系统精神文明建设的详细效果。”马厅长到底是马厅长，一下子就抓了事情的本质，并定下了操作的框架。这时丁小槐打电话过来，说严记者适才打电话随处里找我，并留下了电话号码，要我尽快打回去。马厅长指了电话机说：“你马上打已往，把记者同志接过来，追悼会推迟到明天，我亲自主持。”我拨了电话，严记者说：“我已经跟社里汇报了，社向导很是重视，北京今天下午就会派人飞过来，你们能不能部署接一下机？”我说：“我们厅里的向导也很是重视，马厅长亲自任治丧委员会主任，亲自主持追悼会，起源定在明天上午。接机虽然没问题，是不是派个车把你接过来？”他说：“我上午再抓抓质料，把框架定下来，明天我坐农场的车过来，吴场长也来，还带两个昨天讲得好的人过来。”我说：“厅里希望你能遇上追悼会，明天就赶不上了。”我请示了马厅长，把追悼会部署在下午。马厅长说：“这几天你把此外事放一放，抓好这其中心事情。”又把孙副厅长和工会陆主席等人叫来，重新制定了治丧委员会名单。陆主席找人写挽联，黄主任认真写悼词，原来的悼词作废，要重新定位，我认真协调各方面的希望，派人去冲洗遗像等等。忙到下午决议了，我再次去万山红农场接人。打电话给邓司机，他说：“铁盒子还在车内里呢，还不知道坏了没有。”我心里一惊，忙来忙去把这件事给忘了！我说：“马上出发，先去殡仪馆，再去万山红。”他说：“我刚回来。”我说：“我刚回来马厅长叫我去我就去了，我能对马厅长说我不去？你不去就算了。我叫马厅长另外部署人去。”他马上说：“我去，我去。”放下电话我心里想，人不向前进不行啊，不到谁人份上，说句话也叫不响，还得打别人的旗帜！
险些全厅的人都加入了追悼会，比半年前施厅长的追悼会隆重多了。原来订的是一个小厅，暂时决议改为大厅，可大厅已经被其它人订去了。马厅长亲自打电话给殡仪馆的书记，书记又对那里的哀家说，政府部门暂时有重要仪式要用大厅。我又跑已往说了许多好话还不愿。死者的儿子说：“已经通知了，我们丢不起这个脸！”我连忙决议由厅里赔两千块钱，才摆平了。会场是我带人部署的，在双方扯起两根绳子，把二十多幅挽联挂好。双方的花圈是现成的，交了租金，把前面人的条幅扯掉，换上我们的就行了。遗像双方挂的是马厅长写的主挽联：
救死扶伤仁心能手德如浩月长悬凡间
全心全意诤友良医我与万山同哭英灵
我送的挽联是：名利烟云淡如水
事业千秋重于山
挽联挂好了，各人逐联评析，宣传部郭部长说：“池处长你挽联是请谁作的？‘名利烟云’怎么又淡如水呢？”我说：“你别钻牛角尖，我在车上一路想了几个小时才想出来的。”他马上说：“没想到池处长作联的水平这么高。”几小我私家都笑了。
几个厅长和两个记者尚有吴场长也是坐在大客车来的，马厅长一脸凝重，于是各人也一脸凝重，气氛就上来了。哀乐事后，马厅长致悼词，刚念到“极重悼念亲爱的戴妙良同志”，声音就哽咽了。又念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我们在情感上都难以接受”时，掏脱手帕擦泪。我看着马厅长心中有几分疑惑，他以前念悼词都有些公务公办的神态，今天却动了情感。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几个女同志都哭了起来。北京来的记者把这些局势都录了下来。接下来严记者把前天送此外情景先容了。遗体离别后，殡仪馆事情人员把遗体推进去火葬，马厅长一直跟在后面，最后被盖住了，才停了下来。
回到厅里严记者提出要开个座谈会，马厅长一口应了。严记者想晚上就开，他还要赶往万山红农场继续采访。马厅长说：“明天吧，明天上午开了，派车送你们去。”厅里马上开了预备会，我也加入了。孙副厅长说：“明天的聚会会议很重要，各人凑一凑，哪些人合适加入，又有哪几小我私家作焦点讲话。”各人议了一个名单，有人提出古士林跟戴妙良虽共事多年，但喜欢信口开何，炮筒性情，是不是就不列入名单了？我请示性地望了望马厅长，马厅长不置能否。我说：“就不惊动他了吧。”
晚上把第二天将加入聚会会议的人都找了来，马厅长说：“戴妙良同志是我们厅里的自满和荣誉，明天的会开得好欠好，既关系到戴妙良同志，也关系到我省卫生系统，还关系到在坐的列位。他的泛起，是我省卫生系统多年来坚持精神文明建设取得重大效果的一个标志。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厅里派他去万山红农场，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越是艰辛的情况，越能磨练一小我私家。他履历了这种磨练，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于是各人纷纷讲话，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个或许，不妥的地方，孙副厅长郭部长都点了出来，就散了会。
一个多月以后，长篇通讯出来了，标题就是《名利淡如烟云，事业重于泰山》。马上省市各大报刊电视台的记者都到厅里来采访。卫生厅出了这么一小我私家物，文副省长都惊动了，打了电话来问情况。市委宣传部主持召开了一个大型座谈会，文副省长也加入了。卫视台三台摄像机来录相，马厅长接着文副省长讲话，说：“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怎么把精神文明建设体现到日常事情中去，这是我们恒久以来坚韧不拔牢牢抓住的问题，详细对医务事情者来说，就是要把职业道德和人道主义落到实处。戴妙良同志的事迹，正是体现了我们的这种追求。”丁小槐说：“我刚从香港回来，香港社会那种小我私家主义，人人为自己的社会气氛，与戴妙良同志的追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激动得脸色涨红，身子一晃一晃的，“我们卫生系统的向导对精神文明建设常抓不懈，一定会涌现出一批先进人物，戴妙良同志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他的事迹，也给那些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了偏向的人一次心灵的洗礼和净化。”我又把自己在万山红农场看到的情况讲了一遍。虽然已经讲过几十遍了，但为了给文副省长留下一点印象，我讲起来照旧有些激动。讲着讲着也真的激动了，事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激动的真实意义。
过了两天厅里的电话打到全省卫生系统，要各单元组织各人看卫视播出的座谈会实况。晚上我叫董柳过来看电视，说：“看看我的辉煌形象。”又说：“再看看丁小槐的演出。他刚跟我说起香港只差没滴口水了，到会上又踩香港一脚，还教育别人不要迷失偏向呢。他从来就没迷失过偏向，从来就知道偏向在那里。不知道他的人，在电视上天天看他，也永远不知道他，还以为他是个什么高尚人物呢。他早就明确了阴阳之道，也可以说是个打太极拳的能手。”董柳说：“那你要他怎么说？他又能怎么说?他不那样说不行，真是那样做也不行，也别怪他。”我笑了说：“想想倒也别怪他，他也只能如此，也只是在演一个角色，否则怎么说人生就是一场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