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1/2)
“刀剑灵”三个字像是燕秋山的死穴逆鳞,分明已经是差点被引渡灯勾走的强弩之末,他此时居然挣扎了一下,看向宣玑的双眼聚了焦,里面映出了骇人的火光。
张昭惊疑不定地问:“什么?刚才不是说这些小孩是高山王子收养的孤儿吗?”
宣玑抬起眼,他的眼皮像有千斤重,沉沉地压住他的视线,让他近乡情怯似的,不敢看见那个人的脸。
人会老,大概都是被记忆压的,再没有比这更沉的负累了——宣玑只想起来一点自己的来龙去脉,还没理出个头绪,记忆已经快把他从欢乐多的二逼青年压成干尸了。
他几乎能闻见自己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陈腐气息。
天魔剑身毁了以后,却不知为什么,当年被强行封在其中做剑灵的朱雀幼雏没有跟着灰飞烟灭,宣玑记得自己落到了一个妖不妖、鬼不鬼的境地,像只没了壳的小龟,缺灵魂短智慧,什么都不记得。
一开始,他本能地跟着盛灵渊,浑浑噩噩地在那人身边飘荡,不知多久,才渐渐恢复一点神智,明白了自己是什么。
他发现,世上再没有人能看见他、感觉到他了,他成了一笔生死之外的糊涂账。
宣玑定了定神,三言两语,简单给众人讲了讲那段时间他目击的历史。
除掉了天魔剑之后,人皇不负众望,果然就“正常”了,性情恢复了素日的温厚平和,对众人逼宫断剑一事轻轻揭过,并未追究,甚至在不久后坦诚地承认,自己先前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脑子不清醒,干了好多糊涂事。
曾因天魔剑获罪的,人皇一一安抚,给死者平反、家人得抚恤,给生者加官进爵、一一赐赏,政务上,陛下勤勉有加,很快井井有条,他再没有像之前一样喜怒无常过,有千古名君之相。列为臣工觉得自己一片苦心没有错付,于是皆大欢喜。
高山微煜王可能自以为立了大功,曾经的“英雄壮举”更是受群臣拥戴,过于得意;又或者是他觉得没了天魔剑的人皇真的没有了爪牙,于是胆大包天地袒露了自己的野心,想要趁机壮大高山族,几次三番狮子大开口,朝朝廷要钱要地,日渐骄狂,甚至为了延年益寿,不知听信了谁的蛊惑,练起了高山人臭名昭著的邪术,日饮婴血三升【注】,逢朔望之日,吃胎盘进补,平时还要从少年少女身上吸取精气……被他扣留在高山王宫中的孩子们,成了上好的材料。
邪术有用没用不知道,一天到晚这么穷折腾,也没见微煜王怎么青春靓丽,但民怨渐起,昔日当他仗义的士大夫们哪里看得惯这些丧心病狂的行径?这种事多了,便叱高山王为蛮人,不肯再与之来往。
两年后,盛灵渊翻脸发难,列出“勾结妖族、堕入魔道、背信弃义”等十大罪状,降罪于微煜王,迅雷似的包围了高山人王城,长驱直入。武皇帝的王座是从群妖中杀出来的,相比而言,边陲小岛的高山人城防简直就是纸糊的,从下令攻城到拿下王宫,前后竟不到半个时辰——腿脚不好的,可能都来不及从城墙溜达到王宫。
“打得这么快,是因为里头还有个带路党帮着里应外合,那个高山人的叛逆就是微云。”宣玑说,“不过他还是没赶上救那些孩子。微煜王恨透了微云,死也要拉垫背,武帝兵临城下的时候,他就下令把王宫里的那些孤儿都毒死了——用的是提炼鲛人血,炼制‘鸩’的毒气室,所以每一具童尸身上都充斥着大量鸩。巧的是,将活物用鸩填满,是高山人古法炼器灵的第一步。”
在场一干风神目瞪口呆,被远古愚民的野蛮邪术镇住了。
“高山人的器灵当然是活物炼的,”宣玑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烟,叼进嘴里,含糊地笑了笑,“不然你们以为那是什么,人工智能吗?咱局外勤业余时间是不是也该多读点书啊——高山人三千年前还是奴隶社会呢,比原始人强点有限,你们觉得那会儿他们就能秒杀‘图灵测试’?想什么呢,是不是还打算给这帮人颁一堆菲尔茨奖啊?”
燕秋山颤动了一下,触动了伤口,整个人疼得缩了起来。
那……知春呢?
他想:知春也曾经是个活人吗?
知春活着的时候,也曾经在绝望歹毒的鲛人血里挣扎,被毒气填满身体,最后被杀死、被囚禁在一把刀里吗?
那么自己自以为待他好,甚至在他刀身销毁之后,千方百计地幻想修复他,到底算什么?
刀剑灵和器主的关系又是什么?远古奴隶与奴隶主的复刻吗?
连木偶女都听得愣住了,转向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们的童尸,喃喃道:“所以……所以当年高山人被灭族之后,他们下落不明的最后一批神兵,其实就是……”
那些“神兵”一直明明白白地放在高山王子墓里?连清平司也被蒙在鼓里……不,清平司本来就是被蒙在鼓里的,她终于回过味来了,那张所谓的“高山王子墓地图”,完全就是张催命符,一路领着他们往沟里撞,方才要不是异控局的外勤们恰好追来,他们几个早就变成水晶墙里的摆件了!
“不错,就是这些陪葬。清平司的地图当然是防着你们监守自盗的,喏,防对了。”盛灵渊笑道——宣玑方才略过了天魔和天魔剑,只是简略地给风神们讲了几句史,他也没听出什么不对,“我最使不惯弯刀,这把刀你们谁要?”
高山微煜王好像就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所有的童尸都只冲着盛灵渊一个人去,王泽作为风神的现任老大,从来没遭到过这种“冷遇”,一方面因为燕秋山的伤而心急如焚,一方面又火冒三丈:“给我!妈个鸡的,这帮小学没毕业的孤儿,普通话都不会说,到底是瞧不起谁?”
宣玑却中途截胡,什么都没说,只朝那弯刀一招手,刀身就顺从地落到了他掌心里。
“不好意思,”他含着烟,对王泽一点头,“让我先插个队,我讨债。”
盛灵渊以为宣玑是说他本命剑的事——因为自己征用了剑身,宣玑现在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了,比赤手空拳就多一把钢镚,也是怪过意不去的。于是陛下大方地一摆手,顺口开了张空头支票:“理当如此,以后若有机会,再赔你一把好的。”
宣玑背对着盛灵渊,听着那人没心没肺的声音,古怪地笑了一下,没回答,弯刀的刀身上突然长出繁复的火焰形纹路,那刀锋“嗡”一声轻响,所有上蹿下跳的童尸倏地一顿。
紧接着,刀刃上起了一层雪白的火光,一刀劈开了夜色和深海,那火光就同他在海底烧穿了阴沉祭结界的火一样,非但遇水不灭,还顺着海水一路扩散了出去。
弥漫在深海中的阴沉祭文如同遭遇天敌,成片的后退,刀剑灵们牙齿“咯咯”作响,以快艇为中心,围成一圈,退了二十多米。
“你们先走,尽快把伤员送医院,这里我收拾。”宣玑背对着快艇,巨大的、火光缭绕的翅膀将他悬在半空,他鼻子里喷出一口烟圈,“别忘了替我联系肖主任,明天我科要改名‘断后科’。”
童尸——刀剑灵们,肩并肩地围拢在一起,阴冷的目光聚集在宣玑身上,它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如一波一波的海潮。
“好猖狂……”
“小辈……”
“好猖狂……好猖狂……”
与此同时,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深海中涌起,弥散成了一个人形,那人的边缘随着海浪波动,笼罩了整片海域,快艇上所有风神都感觉到了那种难以言喻的压力,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被抽空了。
谷月汐的透视眼在黑影里看见了熟悉的、代表魔物的黑气,比赤渊的无名人魔和阿洛津还要强大得多,缭绕的黑气里有张巨大的人脸,若隐若现,像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相貌颇为端正,脸上却有奇怪的黑色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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