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一年一载(2/2)
张昭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可是我十四岁就开始长胡子了啊。”
知春笑眯眯地对他说:“你们去吧,我俩今天去不了,一会儿约了人。好好玩,晚上有空视频。跟小月汐说,以后有事直接来家里提溜他,发什么信息?有些驴可能分不清礼貌和生分,对他不用那么讲究。”
燕秋山:“……”
有个人又不想过了。
张昭失望地“哦”了一声,像个父母结婚纪念日非得跟去照亮的拖油瓶,他黏黏糊糊地不走,一路黏着燕秋山他们到了地铁站。
燕秋山:“你怎么还跟着?”
知春反正说了,对有些人不用那么讲究,张昭把心一横,决定不要分寸不要脸:“是要去宣主任家吗?带我一起呗,跟着大佬长点见识。”
“不是,”知春笑了,“这个点钟去打扰宣主任,他当面不翻脸,下次在内刊上写科普小论文也会夹带私货骂你的。”
内刊上署名宣玑的科普文章里,只要举案例,案例里的反派八成都由头发长得奇慢、热爱清早半夜打电话的雷火系肖某扮演,剩下两成由反社会的精神系盛某客串。
宣主任的键盘跟他的嘴一样欠,张昭不想有一天变成“死者张某”,敬畏地缩了缩脖子。
就听知春又说:“是钱老师约的我们。”
张昭一愣。
知春刀身被污染,中毒神志不清的时候,燕秋山被迫将他锁了起来,由异控局派了两队外勤轮流监控他们住所。可是这样严防死守,还是没防住渗透进组织内部的本真教下黑手。有人趁燕秋山不在,偷偷将毒发狂躁的知春放了出去,闯进闹市区,伤了六个人——要不是知春习惯手下留情,第一刀从不致命,当时还是普通人的六个无辜路人恐怕一个也活不下来。
事情终于无法收拾,那之后,异控局才决定销毁知春。
“钱老师”是六个受害人之一。
赤渊事件过后,燕秋山和知春没有回风神。他俩现在编制在研究院,社会重构部门。
该部门主要解决赤渊重燃后的一些具体问题——比如一部分特能人进化出了异常灵敏的视力听力,怎么改造住宅楼,保护隐私;比如像高考、奥林匹克之类的大型竞技场,怎么预防特能作弊,怎么根据谱系和特能等级给运动员重新分组;再及如何保护无特能以及低等级特能人士的合法权益等等。
除此之外,他俩还在异控局的青培所兼职教官。
两个人打四份工,但其实只领一份工资。除了燕秋山在研究院的基本工资留下日常开销,其他收入——知春的工资、两人各种奖金、教官补贴,都会打到当年被知春误伤的几个受害人账户上,五年来风雨无阻。
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讲理的,只要不是不可挽回的伤害,能得到个诚恳道歉基本就没事了,毕竟憎恨比高血脂还损耗心力。六个受害人中的五位要么是人比较温厚,得知来龙去脉后就谅解了,要么对补偿还算满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逢年过节知春寄去礼物,对方也会回赠点东西、起码寄张卡片什么的。
唯独这位钱姓先生情况特殊。他受伤以后被送去了医院,连伤再惊,昏迷了一整天。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这期间他的老母亲独自在家突发脑梗,被人发现时已经晚了。
生老病死怨不得天,只好尤人。
钱先生从那以后,成了个坚定的反特能者。本来在一所不错的技术学院当老师,也被辞退了。他拒不接受知春的赔偿,以此来拒绝和解,靠打零工养家糊口,业余时间搞搞行为艺术:往特能人邻居车上喷漆、当街焚烧特能名人照片、甚至试图非法购买秘银枪……因为这些破事,隔三差五就公安局几日游。
燕秋山和知春前前后后不知道捞了他多少次。
张昭听说这人名字都牙疼:“不是,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不知道,他没说,”知春说,“电话里就约了晚上见,我们俩还得快点,跟那帮孩子耽误太久了。你快去忙吧。”
“凭什么啊!”张昭到了他俩面前,心智总能退化成青少年,脱口说,“凭什么就非得管他?管完连个好脸色都没有,知春哥你刀身都碎了,他们还要怎么样?为什么每个月还要给这些人打钱?再说当年你是被陷害的,这锅就算背,也是局里监管不力——”
“张昭。”知春打断他。
张昭看见通心草木偶坐在燕秋山的臂弯里,脸板着,黑曜石打的眼珠灼灼地盯着他,好像里面有个灵魂。
“只要是人,都会找借口,都会逃避,这是天生的,不用你撺掇,也不用你来教。”知春看着他,“有些责任确实可以侥幸不负,但借口多了瘴目、移心性……移你自己的心性,明白吗?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张昭一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参商有轨……唉,哥这话说重了,”知春点到为止,又冲他挥挥手,“说的是事,不是冲你,知道你是好意,别往心里去,改天来家里吃饭。”
他俩用导航找了八圈,才找到钱先生约的苍蝇小馆。
话说回来,钱先生可也有好一阵没作过妖了,燕秋山和知春在小馆里遇见他的时候,发现他胖了不少。人一胖,五官就会被肉挤走形,钱先生的眼睛胖小了,眼球反而不显得那么凸出了,不显得那么神经质了。他还理了发,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了许多,看着像个朴素的普通中年男子。
以前燕秋山他们去保释他,花钱出力顶多落下他一口啐,这还是钱先生第一次主动约他们。
老远看见他们,钱先生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好像有些牙疼似的,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来了啊,坐……坐吧。”
钱先生约了燕秋山他们来,只是说以前承蒙照顾,想请他们吃顿饭。
燕秋山在本真教卧底三年,只是凑合着学会了应酬,并不擅长。知春倒是还行,只是钱先生每次看见木偶说话,脸上都会露出那种牙疼的表情。这顿饭吃得人一头雾水,不尴不尬,谁都别扭,很快草草结束。
临到告别,钱先生也没说明白他有什么事。
知春终于忍不住问:“您是不是碰上什么难处了?”
“哦,没有。”
知春等了一会,见他还是吭吭哧哧不肯说,就问:“那……要不我们就先走了?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
钱先生:“欸……欸,好。”
他俩走出去大概有五六米,忽然听见身后的男人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我儿子出生了。”
燕秋山脚步一顿,抱着知春回过头来。
“这么……这么大。”钱先生比划了个大耗子的长度,“出生的时候背上有鳍,一个礼拜才消下去,大夫找来了特医会诊,说……确定是个特能。”
燕秋山:“水系吗?”
钱先生默不作声地一点头。
刚出生就有异形,明确的水系倾向,将来前途无量。要是别人,这时候肯定应该跟当爹的说“恭喜”。
可是打量着钱先生纠结的脸,燕秋山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
“我还是想恨你们,”钱先生脸上带了点茫然,“可是他才那么小,他也是……以后怎么办呢?”
燕秋山好像没能领会他的意思,从怀里摸出一张卡塞给他:“您是多了个孩子,生活有困难吧?您那一份钱我们存好了没动,密码六个零,这么多年零存整取,应该够花些日子……”
“不是钱。”钱先生先是涨红了脸推拒,随后大约还是生活所迫,被燕秋山强塞了几次,他推不动了,只是嘴里喃喃说,“我真不是来要钱的。”
“本来就是您的,物归原主。”燕秋山不习惯跟人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把这么多年都没送出去的卡送了出去,大松了口气,迈开长腿就走,“有事随时联系!”
钱先生迷茫地攥着那张银行卡,目送着他的背影。
走出好一段,知春趴在燕秋山的肩膀上往回看,小声说:“你刚才不该直接给他,哪怕过一阵寄给他呢……我觉得他真的不是要钱。”
燕秋山:“嗯?”
知春犹豫了一下:“就是……”
“就是这么多年一直靠恨活着,恨出了主心骨那么大一根结石撑着他,突然不敢恨了,脊梁抽走了,你怕他塌了是吧?”燕秋山说着,很轻地笑了一下,“想什么呢,人没有那么脆弱。他敢抽,就肯定是找到了新的支撑,我看缺奶粉钱才比较要命。”
知春在他身边偏过头,通心草人偶也扬起小脑袋,专注地注视着男人的侧脸。看着看着,刀灵忍不住伸手勾住了燕秋山的指头。
燕秋山脚步突然一顿,睁大了眼睛。
知春:“怎……”
燕秋山像是被点成了木头人,一动不动,说话都不敢大声:“你在我左边是不是?你刚才是不是拉了我的手?”
知春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燕秋山:“你松开……松开再拉一次。”
知春不由得屏住呼吸,松开了他的手,脱离的瞬间,燕秋山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一下,像是挽留什么。
随即,知春又将那只布满伤疤和老茧的手握住。
燕秋山小心翼翼地收拢手指,感觉到自己握住了一团冰冷的……金属质地的手。
五年前,宣玑把那瓶珍贵的鲛人血给了他,所有人跟着欣喜若狂。但随即问题又来了——有了鲛人血,怎么用?
古法练刀是怎么个练法?
众人又一筹莫展,只好跟着一起没头苍蝇似的查那点清平司留下来的古籍。
最后是盛灵渊醒来以后,叫来燕秋山和知春,查看了燕秋山体内的锻金术,给他俩出了个主意。
以人为炉。
燕秋山当年意外遭遇锻金术,差点被分尸,是知春融了自己糊住伤口,又恰好暗合了锻金术的精髓,才让燕总活下来得到传承。
盛灵渊无意中一次任性差点要人小命,算是欠了因果,等他有点精神了,就决定把这半截师徒缘还了。当年锻金术是个半成品,陛下给燕秋山补齐了,领他正式入了修行之道。然后教他将鲛人血打入百骸,用锻金术慢慢炼化知春残片入自己体内,靠他自己的修为滋养断刀身。
残片要一片一片的炼化,不能急,陛下说修行最忌急躁,欲速则不达。
陛下还说,他就是出个主意,理论上能行,实际行不行,谁也没干过,谁也不知道。
五年,燕秋山几乎昼夜不息,炼化了大概四分之一的残片。
什么都没有发生。
燕秋山没有放弃,但已经习惯了和木偶在一起的日子。
不放弃也只是为了自己心安,他其实已经说服了自己,万一以后就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只是……偶尔有那么几次,半夜醒了睡不着,会想念枕边平静的呼吸。
这是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希望。
有那么一瞬间,知春觉得自己在他眼睛里看见了泪光。
“走!”燕秋山一把拉住看不见的爱人,在深沉的夜色里,神经病似的跑了起来,“回家,快点!”
“你跑什么,慢……老燕!稳重点!”
可是他太着急了,稳重不了,恨不能缩地成寸。一刻也不要耽搁,一口气冲过十年、百年。
今天是一只模模糊糊的手,明天会不会能摸出手指的形状,随后是手臂、身体、腿、脸……
陛下说修行者的生命清苦漫长,逆天挣命,以后能走多远,看自己悟性。
燕秋山不奢求活成千年人瑞,但假如余生都在这样的期盼与惊喜中度过,他觉得自己能走到永远。
岂非莫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