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2/2)
次日一早,琰王自榻下沉稳起身,将睡熟了便张牙舞爪的云少将军塞回厚实暖被里,收拾妥当入了宫。
本朝惯例,冬至后休朝,直到十五之前,有事都只开小朝会。
小朝会一律在文德殿,不必着朝服,也没有三拜九叩面君之礼。说是上朝,倒更偏于奉诏入宫议事。
大理寺失火一案后,小朝会已连着开了三日,终于等来了重伤方醒的殿前司都指挥使。
“王爷伤势如何了,可还要紧?”
金吾卫奉命值守,常纪引着他入殿,低声道:“吵了三天了,各执一词。王爷进去后,难免遇上强词夺理、无端攀咬的,切莫动气……”
萧朔垂眸:“有劳常将军。”
常纪只是金吾卫将军,论职权进不去文德殿,道了声不敢,停在门口:“王爷。”
萧朔停了脚步,等他向下说。
常纪低头犹豫片刻,还是横了横心,低声道:“皇上知道,王爷并没带人进阁。”
萧朔脚步微顿,静了片刻:“知道了。”
常纪提醒了这一句,已是极限,不再多说,朝他拱手施礼。
萧朔神色仍平淡,稍一还礼,敛衣进了内殿。
殿内从失火那日吵到今天,仍各执一词,一片乌烟瘴气。
大理寺与侍卫司争得不可开交,太师府煽风点火,三司使拉东扯西。殿前司请了三日的罪,开封尹呈报了结案文书,便再不发一言,在边上看了三日的热闹。
大理寺卿被这群人咄咄逼得冒汗,看见萧朔进来,眼睛一亮:“琰王殿下!”
萧朔闯阁之事,其实可大可小,倒是有人趁机质疑抨击大理寺监守自盗,反倒棘手得很。
大理寺卿往琰王府递了一摞拜帖,此时见了萧朔,竟都已觉松了口气:“王爷,当日情形我等都是清楚的,您也见了……”
萧朔并不理会他,走到御前,俯身行了礼。
本朝尚简,不准宫殿豪奢。殿内暖榻不旺,为照应几个年事已高的老臣,才又拢了几个火盆。
凉气刺着双膝,冷冰冰地一路向上。
皇上看着他,神色晦暗不明,迟了片刻才缓缓道:“都指挥使有伤,赐座。”
内侍搬来座椅,小心过去,要扶萧朔起身。
萧朔垂眸,仍纹丝不动跪在地上:“臣有话,要对陛下说。”
“有话就说。”皇上道,“这几日谁不是有话便说?将这议政之地吵成了闹市卖场,吵得朝堂威仪扫地,也不差殿前司都指挥使一个。”
萧朔静了片刻,摇摇头:“臣这些话,想只说给陛下。”
“怕是只能欺瞒陛下罢?”高继勋立在一旁,忽然出声冷嘲,“琰王殿下,末将实在弄不清,你指使一个小小的都虞侯欺君罔上,究竟有何用意,又动得什么心思?”
萧朔垂眸,跪得纹丝不动,迎着皇上审视。
“臣不敢瞒皇上!那日正是琰王只身闯宫,我侍卫司劝阻不成,碍于身份,只得放行。”高继勋道,“偏偏到了地牢,便成了两个人,而那真要抓的贼人,却被炸得无影无踪!”
“更离谱的,此人可疑至此,竟然不能提审、不能佐证,叫琰王府护得严严实实。”
高继勋早做足了准备,咄咄逼人:“谁会不觉得蹊跷?若真如琰王所说,此人只是你的护卫,你又何必回护他至此?还是说那人其实就是贼人,受你指使,闯阁要偷什么东西……”
他步步紧逼,皇上的视线也跟着越发冷沉,落在萧朔身上。
萧朔不为所动,漠然叩首:“臣有话,要对陛下——”
“皇上!”高继勋抢道,“琰王出身宗室,末将本不敢贸然顶撞,只是此事实在容不得草草了之!”
萧朔撑起身,淡声道:“如此说,高将军是一定要我在朝堂之上说了。”
“琰王殿下。”一旁太师庞甘终于出声,缓缓道,“陛下英明决断,从不偏私。你若有话,当堂说了,又有何不同?为何非要单独面君呢?”
萧朔不为所动,抬眸看向御作之上。
“朕早已对你说过,朝堂之事,不论宗室亲眷。”
皇上皱紧了眉,沉声道:“既然有话要说,当堂分辨,朕不会偏袒你。”
萧朔静了片刻,点了下头,缓声道:“臣三日前,带殿前司例行巡守,在京中发现了可疑的马队踪迹。”
“寻常时候,也有马商将成群的大宛马赶入京城,设法售卖。”
萧朔道:“但臣所见马队,蹄声铿锵,匹匹骁勇,品相极佳。不用人特意驱使,便能自行成列。”
他的话一出,朝堂之上,已有不止一人脸色忽变。
大理寺卿面色惨白,失魂落魄晃了下,勉强站直。
皇上原本面沉似水坐着,闻言心头猛地一沉,冷然扫了高继勋一眼:“慢着——”
萧朔如同未闻,继续道:“臣心中疑惑,又怕打草惊蛇,故而命殿前司继续巡逻,带人跟去探听,竟意外探得了一座贼窟。”
萧朔静跪着,语气平静:“这贼窟之内,有两人正在商议,要偷取玉英阁内一件要紧之物。臣知此物与当年宿卫宫变有关,难以坐视,故而匆匆赶去。”
高继勋万万想不到他竟真敢当堂说这个,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琰王说这个,无非解释了闯阁缘由,那所谓护卫——”
“臣离开殿前司时,身旁的确带了随行护卫,故而都虞侯并未诓瞒陛下。”
萧朔道:“但臣闯阁时,也的确是一人上去的。”
高继勋一喜:“陛下!他如今已自行招认了,陛下——”
“住口!”皇上厉声呵斥了一句,蹙紧眉,看了萧朔半晌,“先不必说了……你身上有伤,坐下缓一缓。”
萧朔不为所动,黑沉眼底一片冷嘲:“万一臣与那贼人有勾结,还要再跪下,不如说完罢。”
皇上被他这般冒犯,脸色难看了一瞬,强压下去:“朕并非怀疑你……你多少也该知道,丢的东西事关国本,此事不容小觑。”
皇上压了压火气:“朕是为了你好,这罪名是你担得起的?你——”
“臣自知有罪,不敢申辩。”
萧朔道:“方才臣已说了,不止知道此物事关国本,也知道它与昔日端王府血案有关。”
皇上皱紧眉,低头看着他。
高继勋沉不住气:“你知道这些又如何?那护卫——”
“那护卫是臣派去的。”萧朔跪得平静,“臣也想窃取此物,派了心腹去盗,阴差阳错,竟与贼人撞了个正着。”
话音落定,整个内殿都跟着静了静。
高继勋原本已十拿九稳,笃定萧朔解释不清,没能想到他竟能另辟蹊径至此,一时错愕:“你——”
“可惜臣的护卫晚了一步,叫那贼人拿了东西。臣追上去时,侍卫司乱箭齐发,触动了阁内机关。”
萧朔道:“臣其实并未看清贼人情形,当时险些丧命在火|药之中,被护卫扑开,才寻得生路。”
“侍卫司以袖镖暗害臣,又在臣即将追到贼人之时,忽然痛下杀手,与那贼人一并砸在了断壁残垣之后。”
萧朔神色平静:“臣不敢下阁,不得已向上摸索,误坠入了密道之中……”
高继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胡言乱语!明明——”
萧朔磕了个头:“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皇上此时神色已极难分辨,视线暗沉,在殿内扫视几次,眉头越皱越紧:“开封尹。”
“刑法论迹不论心。”开封尹出班,俯身行礼,“按琰王所供,既未盗得财物,又未触发阁内机关,没有能处置的律例。”
“怎么会?!”高继勋匪夷所思道,“擅闯玉英阁,不算罪名?”
“原本是罪名,该杖七十。”
开封尹道:“但佑和二十五年,云麾将军擅闯玉英阁,只为探寻阁内机关,以破解西夏机关阵。先帝谅其报国之心,便免了这一条。”
高继勋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大人若对刑律有兴趣,下官这里有法典。”
开封尹道:“至祐和二十七年,总共删改十九条,条条在册。若本朝再有增改,还请翰林院着笔,政事堂审议明印。”
“改了就算?!”
高继勋咬牙:“先帝改得多了!当街纵马不算罪,毁坏宫殿不算罪,捉弄朝中重臣也不算罪,条条都是为了——”
皇上一阵心烦,沉声道:“此事罢了。”
高继勋心头一寒,急道:“皇上!”
“琰王之事,情有可原,不再另行处置了。”
皇上不看他,看了一眼萧朔,用力按按眉心:“今日到此,散了罢。”
高继勋急追了几步,仍想分辨争论,皇上已由内侍扶起,离了内殿。
殿内静了静,渐有人开始低声议论,时不时有视线飘过来。
萧朔撑了下地面,蓄了蓄力,慢慢站起身。
殿角安坐的青衣老者从容站起,走到大理寺卿面前。
大理寺卿打了个哆嗦,低声道:“杨阁老,下官公务繁忙,无暇去集贤阁叨扰……”
“恕老夫直言。”老者面目和善,一双眼却极锐利,亮芒一闪即逝,“大人只怕正是忙于做事,无暇动脑,才犯下这般滔天错处。集贤阁有清心苦茶,不妨去静一静心。”
大理寺卿分明极畏惧他,欲言又止,只得咬牙道:“是。”
老者颔了下首,转回身,扫了一眼开封尹卫准。
卫准抿了嘴,静立片刻:“下官去揣摩——”
开封尹总与集贤阁拧着行事,卫准不止一次受他教训,索性也不浪费工夫,停了话头自己背:“下官有揣摩朝政的功夫,不如去集贤阁跪一个时辰经,日日只知蝇营狗苟,如何能成朝堂栋梁。”
老者见他识相,不再多说,缓步走到萧朔面前。
萧朔抬眸,敛去眼底刀锋般冷意。
杨显佑,襄阳人,官至末相,致仕后赐集贤阁大学士。
襄王帐下,主招揽人手,降服朝臣。
云琅在大理寺狱的那些日子,身上落的每一道伤,都有这位杨阁老的手笔。
杨显佑穿着一身朴素青袍,鹤发矍铄,朝他拱手道:“琰王殿下,老夫奉旨坐镇集贤阁,有规劝百官、勉励朝堂之责。”
萧朔垂首道:“我有急事,急着回府。”
“殿下既入朝堂,当知上进。”
杨显佑慢慢道:“埋头做事、不求甚解,亦或是整日只知钻营,都非为官之道。”
杨显佑抬头,视线落在他身上:“殿下是——”
“都不是。”
萧朔道:“本王出来,未与同榻之人打招呼。”
杨显佑立在原地,一阵错愕。
他自先帝朝起为相,后执集贤阁,用为官之道规劝了不知多少朝中官员,从未见过这般理直气壮的,一时竟没能接上。
萧朔:“我夜夜睡在内室,与他一处。”
“老夫知道。”杨显佑勉强道,“此乃内帷之事,殿下——”
“昨夜他将我踢下了榻。”萧朔道,“大抵是因为我睡前未亲他,叫他不悦。”
杨显佑:“……”
“今日寒冷。”萧朔道,“我急着回府,要去抱他。”
杨显佑:“……”
萧朔一拱手,朝愕然立着的开封尹颔了下首,匆匆出了文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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