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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喜剧的第一幕。不消说,以后几幕越来越有趣和可笑了。元帅离开后,敌人在我们眼前出现,不得不展开战斗。布克斯格夫登按职位是总司令,但是贝尼格森将军持有不同的意见,而且他和他的一军人正处于敌军的视线范围内,他想借此机会打一仗。他于是打了一仗。这就是被认为赢得一次伟大胜利的普图斯克战役,但是依我,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您知道,我们文职人员有一种解决会战胜负问题的不良习惯。凡是在战后退下来的人,就是吃了败仗的人,这就是我们要说的话,据此,普图斯克之战,我们是打输了。一言以蔽之,我们在战后撤退,但同时又派遣信使向彼得堡告捷,而且贝尼格森将军在指挥军队方面不把权柄让给布克斯格夫登将军,他指望从彼得堡获得总司令头衔,朝廷以此表示感谢他所获得的胜利。在领导空缺期间,我们发动了一系列很奇特的有趣的机动战。我们的计划不再是它似乎应有的那样——避开或进攻敌军,而只是避开布克斯格夫登将军,论职位高低他应当是我们的首长。我们正集中全副精力来追求这个目的,甚至在我们横渡没有浅滩的河面时烧毁桥梁,其目的也是要我们自己摆脱敌人,此刻我们的敌人不是波拿巴,而是布克斯格夫登。
因为我们采取了一次旨在拯救我们、排斥布克斯格夫登的机动,所以布克斯格夫登将军几乎遭到拥有优势兵力的敌军的袭击和俘获。布克斯格夫登追过,我们就跑开。他刚刚渡河到了河这边,我们又渡河到了河那边。最后我们的敌人布克斯格夫登不肯放过我们,并且发动一次进攻。这时双方进行对话,想消除误会。两个将军火冒三丈,几乎要闹到两个总司令决斗的地步。幸而在此紧急关头,那个将普图斯克大捷的消息送至彼得堡的信使已返回原地,给我们带来总司令委任状,于是头号敌人布克斯格夫登被挫败了。我们此刻可以考虑第二号敌人——波拿巴。但是正在这个时候,第三号敌人——信奉正教的军人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他们大声疾呼,要面包、牛肉、面包干、干草、燕麦,——随便什么都要啊!
商店都是空荡荡的,道路难以通行。信奉正教的军人开始抢劫,这场抢劫到达骇人的程度,就连上次战役也不能使您产生一点同样的观念。有半数兵团组成自由帮会,脚迹遍布各地,极尽烧杀之能事。居民已沦为赤贫,病人充斥于医院,到处在闹饥荒。那些掠夺兵甚至有两次袭击大本营,总司令只得带领一管士兵把他们赶走。在一次这样的袭击中,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只空箱笼和一件长罩衫。国王意欲授权各师师长就地枪决掠夺兵,但是我很担心,这样势必迫使一半军队去枪毙另一半军
队。”①
①这封信是用法文写的。
开初安德烈公爵只是用两只肉眼睛念信,但是后来他念到的内涵不由地越来越使他发生兴趣(尽管他晓得比利宾的话只有几分可信)。他读到此处,把信揉皱,扔开了。使他生气的不是他在信中念到的内容,而是他觉得陌生的当地的生活可能会使他焦虑不安。他闭上眼睛,用手揩了揩额头,仿佛在驱散他对他念到的内容的任何兴趣,他倾听儿童室里发生的什么事情。忽然他仿佛觉得门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他觉得非常害怕,他害怕当他念信的时候,婴孩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踮起脚尖,走到儿童室门前,把门打开了。
当他走进来的时候,他望见保姆带着惶恐的神态藏着什么不让他瞧见,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不在小床旁边了。
“我的亲人,”他仿佛觉得从后面传来公爵小姐玛利亚绝望的耳语声。这是在长期失眠和心绪不安之后常有的现象,他感到一种无缘无故的恐惧向他袭来,他忽然想到,这婴孩死了。他觉得好像他的所见所闻证实了他的恐惧是有缘由的。
“一切都完了。”他想了想,他那额角上冒出了一阵冷汗。他张皇失措地走到小床前,心里相信,他将会发现那是一张空床,保姆把死去了的婴孩藏起来了。他打开帘子,他那惊恐的散光眼睛很久都没有找到孩子。他终于看见他了,红脸蛋的男孩四仰八叉地横卧在小床上,他把头低低地放在枕头下面,在梦中吧嗒有声,逐一地掀动嘴唇,均匀地呼吸。
安德烈公爵看见了男孩,非常快活,他还觉得他好像失去了他似的。正像他妹妹教他那样,他俯去,用嘴唇试试婴孩是不是还在发烧。细嫩的额角是湿润的,他用手摸了一下头,连头发也是湿的,这孩子冒出一身大汗了。他不仅没有死,而且很明显,疾病的极期过去了,他在复原了。安德烈公爵很想把这个无能为力的小生物抱起来,揉一揉,紧紧地偎在自己怀里,但是他不敢这样做。他在他身前站着,注视他的头和在被子底下显露出轮廓的小手和小脚。从他旁边传来沙沙的响声,他觉得小床的帐子下面露出了一个影子。他没有环顾四周,只是看着婴孩的面孔,仍然倾听他的均匀的呼吸。那个黑影是公爵小姐玛丽亚,她悄悄地走到小床前,撩起帐子,又随手把它放下来。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看看,就知道是她,于是向她伸出手来。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到你身边来,就是要向你说出这句话的。”
婴孩在梦中稍微动了一动,流露出容,用额头擦了一下枕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妹妹。公爵小姐玛丽亚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噙满着幸福的眼泪,在光线暗淡的帐子里面显得异常明亮了。公爵小姐玛丽亚向哥哥探过身子,吻了吻他,略微碰了一下小床的帐子。他们互相威吓了一下,在光线暗淡的帐子里面站了一阵子,好像不愿意离开这个小世界,他们三个人在这里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安德烈公爵的头发碰着细纱帐子,给弄得蓬乱不堪,头一个从床边走开,“是的,这是现在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他叹一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