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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相信来生吗?”他问道。
“相信来生吗?”安德烈公爵重复地说,但是皮埃尔不让他有时间来回答,他他重复这句话看成是否定的表示,况且他知道安德烈公爵以前就有无神论的见解。
“您说您没法看见地球上的真与善的王国,我也未曾看见它,如果把我们的生命看成是一切的终极,那是没法看见它的。在·地·球·上,正是在这个地球上(皮埃尔指着田野)没有真理——一切都是虚伪与,但是在宇宙中,在整个宇宙中却有真理的王国,现在我们是地球的儿女,就永恒而论,我们是整个宇宙的儿女。难道我心中感觉不到,我是这个庞大的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吗?难道我感觉不到我是在这体现上帝的无数多的生物中(您可以随心所欲,认为上帝是至高无上的力量),从最低级生物转变为最高级生物中间的一个环节,一个梯级吗?如果我看见,清楚地看见植物向人演变的这个阶梯,为什么我还要假定这个阶梯从我处忽然中断,而不是通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呢?我觉得,就像宇宙间没有什么会消逝一样,我不仅现在不会消失,而且在过去和未来也是永远存在的。我觉得,除我而外,神灵存在于我的上空,真理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
“是的,这就是赫尔德①的学,”安德烈公爵说,“可是,我的心肝,不是这个能使我信服,而是生与死,这就是使我信服的事实。你看见一个你可贵的、与你联系在一起的人,你在他面前犯有过错,希望能够证实自己无罪(安德烈公爵的嗓音颤抖了一下,把脸转过去),这个人忽然感到痛苦,遭受折磨,不再存在了……为什么?得不到答案,这是不可能的!我深信,答案是存在的……就是这件事才使我信服,就是这件事使我信服了。”安德烈公爵说。
①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1714~1803),18世纪德意志资产阶级启蒙运动时期的一大思想家。
“是啊,是啊,”皮埃尔说,“难道这不就是我所说的么?”
“不,我只是说,使我相信来生之必要性的,不是论据,而是如下的实例,当你和某人手牵手在生活领域里前进时,这个人忽然在那里消失了,在乌有之地消失了,而你自己却在这深渊前面停步了,然后你朝那里张望。我于是望了一眼……”
“啊,那又怎么样呢?您是否知道有一个那里,有某人存在?那里就是生,某人就是上帝。”
安德烈公爵没有去回答。四轮马车和马匹早已登上了彼岸,把马套上车了,夕阳已经西沉了一半,薄暮的寒气袭来,摆渡口上的水洼覆盖着点缀有星星的薄冰,使仆人、马车夫、渡船夫觉得惊奇的是,皮埃尔和安德烈还站在渡船上聊天。
“假如有上帝,有来生,那么就会有真理和美德,人的至高无上的幸福乃在于竭力追求真理和美德。要活下去,要爱,要有信仰,”皮埃尔说,“我们不仅是今天在这一小片土地上生活,而且曾经生活过,将来要永恒地在那里,在一切领域里(他指指天上)生活。”
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撑着渡船的栏杆,栖在那里,倾听皮埃尔讲话,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轮夕阳的红光映照在泛出河岸的湛蓝的水面。皮埃尔沉默不言。四下里一片寂然。渡船早已靠岸了,只有波浪拍打着船底,发出微弱的响声。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水浪的拍击声正在附和皮埃尔话:“老实说,你相信这一点吧。”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用童稚的、温柔的、闪闪发亮的目光望了望皮埃尔的通红的面孔,他情绪激昂,但在那首屈一指的朋友面前还是觉得羞怯。
“是啊,惟愿是这样!”他说,“我们上岸去坐车吧。”安德烈公爵补充地说,于是他走下船来,向皮埃尔指给他看的天空扫了一眼,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后,他头一次看见他躺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所看见的那个永恒的高高的天空,那种在他心中沉睡已久的美好的情思,忽然欣喜地、青春洋溢地在他心灵中复苏。一当安德烈公爵又进入他所习惯的生活环境,这种感情就消逝了,但是他知道,他不善于发挥的这种感情还保存在他心中。对于安德烈公爵来说,与皮埃尔的会面标志着一个时代,从表面看来他虽然过着原来的生活,但是在他的内心世界,新生活已从这个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