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九回肠（1/2）

方寥这半生，浪迹江湖缅怀先人，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却一桩天大的心事。他从不愿轻易听人、信人，谁知与简怀箴频频晤面相处下来，提防之心竟不自觉地淡却七分。

简怀箴心智明。慧，所料果真不差。过了不多久，两人又听到外头喧嚷之声再起，想必是锦衣卫又一次搜查而来。

简怀箴与方寥对看一眼，俱都屏住声息。突然听到脚步声传来，步履越发凝重真切，接着就有一把粗犷的声音喊道：“大人，这里有个山洞，恐怕能藏匿贼人！“

一时之间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前后左右聚拢过来，听到简怀箴与方寥耳中，不啻于万马飞跃。方寥冷冽如寒冰的眼眸中，锋芒毕露，投射出凌厉而决绝的杀机，他的指尖按在剑鞘之上，淡淡瞥了简怀箴一眼，便欲挟剑而出，引开锦衣卫众。

简怀箴眉峰如烟笼蹙，素来妖冶的面容上，藏了几分深深的隐忧。她伸出纤纤素手，扯着方寥的衣襟，示意他不行轻举妄动。此时，一道白花花的日光，带着耀眼的芒刺，从藤萝的偏差中投射进来，反让洞中的两人，遍体生出森森然然的沁骨寒意。

藤萝，已被搜查刺客的锦衣卫开。简怀箴附在方寥耳边，声音如蚊蚋般细腻轻柔，她说：“挟持我！”

一刹那，方寥只以为简怀箴吐气如兰，心中微微一荡。他清寒如霜的面容之上，微微沾染些许的妖冶，却又在一刹那落了更多的疏离萧然，便再也不看简怀箴一眼，迅速把面巾蒙上，长剑出鞘，横在简怀箴的粉颈之上。

“铺开我！”简怀箴面无人色，香腮之上微微沾染了几丝红晕，明澈如秋水横波的眼眸之中，徐徐被恐慌和忙乱所淹没。乍见锦衣卫的人闯进来，她面上悲喜交集，声音中隐约带着怆然恐慌之意：“大人，救我！”

大红的幔布扯开，一刹那的光影转和，水袖凌舞，似乎是在不经意间，人人都转换了角色。人生如戏，在人世间的舞台上，谁又能堪破谁面上的油彩面具？

当下，就有一个身着明黄色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年轻男子站了出来。那男子年方弱冠，举止狂放孤苦，一张棱角明确的脸，剑眉入鬓双目之中精光四射，看上去深不行测。

他向前走了几步，眼角眉梢尽是狂情傲意流泻，却仍旧轻笑着向简怀箴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泛起在宫中？”

简怀箴纤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宛如明亮的蝶翅，她轻声说道：“家父姓简，上讳世，下讳鸿，是本朝的礼部尚书。我与家兄文英蒙王贵妃厚爱，召见入宫，谁知”她顿了顿，声音中带了几分恐慌：“谁知在浮碧亭中玩耍之时，遇到刺客袭击，家兄追赶刺客而去，小女亦被挟持”

简怀箴说话之时，抑扬顿挫，清丽婉约的面上带着几分怯容。方寥的长剑，碧光寒凛，映着她明净的眸子，更显得她楚楚矜弱，我见犹怜。

年轻的锦衣卫把玩着手中精钢打造的绣春刀，薄刃冰寒，微微一个发抖，就留下一轮弯月寒影。他微微审察着简怀箴与蒙面的方寥，似乎在沉吟什么。这时候，有一个四十多岁、一脸虬髯的人急遽走进来，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年轻人不置能否，闻所未闻。

那虬髯人已然挡在他眼前，对简怀箴斥责道：“你说你是王贵妃召进宫中的，可有证据么？若是没有证据，即是你们二人串谋入宫行刺，如今见行迹败事，想找个法子逃走而已。”

那人又转头下令道：“都退出山洞去，纵火烧洞，弓箭手准备！”说完，他拉着年轻的锦衣卫往外面走。

那年轻人却满面倨傲看了虬髯人一眼，微微有些黝黑的面上，绽出绵延无尽的笑意，他略带挖苦道：“封叔叔，不如我这锦衣卫都统的职位，奉与你做了，如何？”

虬髯人似乎没有推测年轻人会有如此之说，锦衣卫中等阶森严，他刚刚简直是僭越了，因此忙拱手行礼道：“手下不敢！只是指挥使大人付托过—”

“如今你是跟我服务，照旧跟我爹？”年轻人笑了几声，笑声中似有凛凛寒意。虬髯人不禁以为有些毛骨悚然。简怀箴亦微微有些愕然，没想到眼前的这年轻人，居然会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儿子。谁人虬髯人姓封，自然就是纪纲的得力助手封无尽了。难怪他刚刚甘冒大不韪，要将简怀箴赶尽杀绝。

年轻人的笑意越发盛了几分，他眼中含着几分讥笑，说道：“指挥使大人既然命我执掌直驾侍卫，这宫中锦衣卫的事儿，自然是由我说了算！你们说是不是？”

守候在洞门口的锦衣卫齐声喊道：“是。”封无尽低下头去，拱拱手，弯着身子往退却。

“封叔叔，你要去跟指挥使大人报信么？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那里都不能去，否则休怪我纪恻寒不给你体面！”纪恻寒虽然嘴角挂着笑意，却是字字凌然，封无尽只得垂首应了声“是”，就站在一边去了。

纪恻寒一只手托着下巴，眼光中带着几许玩味和放浪，他不羁地笑了两声，道：“这位刺客兄弟，我也瞧得出你功夫好，只不外么，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我人多势众，你如果非要以卵击石，那就必死无疑！不如，我们做个生意业务如何？”

山洞中，一时静寂无声，一抹阳光照在方寥的身上，越发衬得他青衣泠然，朗目凝霜。片晌，他才徐徐启齿道：“你说。”

纪恻寒大步流星往前走了几步，笑意无声无息地从嘴角漫出：“你放了简巨细姐，挟持我做人质出宫，如何？”

此言一出，山洞中的人无不受惊，即是简怀箴和方寥，也以为甚为不行思议。简怀箴弯眉微颦，轻轻审察着纪恻寒，想从他神情之上窥探出他到底有什么阴谋，却只见到他一脸狂放，言笑宴宴，似乎一切只是一场错觉而已。

“不行！”方寥断然喝道。他青衫隐隐，面巾下的面目微微有些扭曲，看着纪恻寒的眼神，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敌意：“你命你的手下，统统退下！谁也不许跟过来。到宫门口，我自然会放了她！如果不愿听我的”明晃晃的剑身映着简怀箴的失色的如花容颜，透射出阴冷的剑光冷气。

“好，我应承你。不外么，我要随着你们。如果你出了宫，不放简巨细姐那可怎生是好？”纪恻寒仍旧是一脸肆意的笑容，说的话虽然凝重，声音却始终带了几分挖苦玩笑的味道。

方寥略一沉思，颔首允许。纪恻寒果真下令锦衣卫全部退下，只有他自己远远地跟了上来。

方寥持剑的手，松开些许，他略略有些歉意地轻声说道：“刚刚，冒犯了。”

简怀箴摇摇头，碧云乌发之上浅黄色的珠花儿微微哆嗦，曼声说道：“你顺着我指的路，从东华门走。”

仍旧是那条漫漫久远似乎永远走不到止境的永巷，仍旧是那份从容如许宁谧人心灵灵魂的脉脉静寂，仍旧是那扑面如烟似乎在循环中中穿越了千年的长风，只是一起走过的人差异，心境也大为差异。

简怀箴的心中，隐藏了重重的谜团，似乎陷身在重重的囹圄之中，无以自救。

林公公显着是皇太孙的心腹，为何要引年迈带自己来太液湖？浮碧亭中要取自己性命的黑衣人，到底是谁？为何他似乎想要杀掉自己，又似乎手下留情？而方寥，为何又在青天白昼突入皇宫之中，还无意中救了自己，他到底意欲何来？岂非他真的只是一个江湖客那么简朴么？而纪纲的儿子纪恻寒，为何又会忤逆父亲的意思，放过自己？

岂非这一切都是旁人部署好的一个棋局，自己落在棋局之中，成为为人使用的一粒棋子而不自知？想到这里，简怀箴的心头，如同浮了一层凄冷的寒雾一般，暧昧不明，担忧不已。

方寥的胸中也同样升沉难平，他的青衫映着简怀箴的水田菱花纹披风，青衫如墨，白裙如水，一如他心中此时现在的空空落落，寒雨蒙蒙。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为他毕生的大事而奔忙，为了完成这个心愿，即是死一两小我私家，又有什么关连？如果简怀箴遇险，他可以置身事外，置之不理的话，也许，此时现在，他已经大功告成，可以烧一封家信长慰至亲。现在，他为救简怀箴出头，险些袒露身份。经此一事，皇宫中的守卫究竟比以前更为森严，要想再谋成事，恐怕是难上加难。

两小我私家各怀心思，走过长长长长的永巷，竟然像是走过细雨飞絮的春，又走过雪满白头的冬，走了一生一世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