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页（1/1）

;六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罢，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打了个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馆。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连你在内。"徐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及早歇歇？今儿晚上，算了罢。"柳原笑道："香港饭馆，是我所见过的顶死板的舞场。修建、灯光、部署、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意儿，现在可不够刺激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流苏道："为什么？"柳原道："中国情调呀！"徐先生笑道："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堪这么兴奋，似乎是认真要替她先容朋侪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馆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个只身男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苏正跳着舞，范柳原突然泛起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以为他异常默然沉静。流苏笑道："怎么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完全说完了。"流苏噗哧一笑道："偷偷摸摸的有什么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光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空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子，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作用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照旧老实些的好。"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差异么？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不染纤尘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不染纤尘，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基础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眼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眼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么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搞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差池。"流苏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堪遇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一口吻道："我不外是一个过了时的人而已。"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柳原道："你说新派，约莫就是指的洋派。我简直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徐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馆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们同声笑了起来，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对众人笑道："白小姐有些头痛，我先送她回去罢。"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搪塞，又不愿意冒犯了他，因为友爱还不够深，没有到吵嘴的水平，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群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蜂拥着一个女人。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长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旧带着浓重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名目，有个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似乎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

一躬。流苏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柳原便先容道："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荑妮公主。"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荑妮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来的？"柳原点颔首。萨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儿的人呢？"萨黑荑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似乎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确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柳原道："我适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差异。"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流放了，一直流离着，不能回国。实在，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道："她到上海去过么？"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厥后她随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你望见她背后谁人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在世她。"流苏笑道："你们男子就是这样。扑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分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笑道："谁敢一口吻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吻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放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的，因为她徐徐觉察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容貌。不知道为什么，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性情，照旧他尚有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