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尸（上）（2/2）

“将军，这女子克日吃的竟全是草根树皮……她身上的箭伤皆没有伤到要害，她竟是，竟是被生生饿死的。”

闻言，霍扬满身一震。

徐国国都被卫国雄师围了整整半月，城中弹尽粮绝，这里的将士，怕是连国君的肚子里也都是草根树皮，徐国人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命相博了三日……

不，他们是送了降书的，只不外霍扬未收。

霍扬面色越发的冷了下来，他只付托军医：“接着往下剖。”

军医不忍：“将军，这样的女子，为何不留个全尸……”下方的将士们也有了异议。

霍扬视若无睹，冷冷道：“剖。”

匕首接着往下划，拉开了苏台的腹部。突然军医一声惊呼，快快当当丢了匕首：“她……她有孩子！她有孕在身！”

宛如一声响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霍扬蹲下身，指尖探入她的腹部之中，在内里躺着一个死寂的生命，和他的拳头一般巨细，满身青紫，酷寒而透明，他甚至望见了还在生长的骨头和内脏。

“如此巨细……有几月了？”他声音沙哑至极。

军医心神也是极乱，敬仰于这女子的英勇和对国家的忠诚：“约……约莫四月多了。”

四月，四月？那时的她还在他身边。

她怀的……是他的孩子。这个认知让霍扬心口猛的起来，心头转动的血液倏尔滚烫灼心，倏尔酷寒彻骨，他眼前阵阵发黑，忽听“咔哒”一声细微脆响，他眼光微动，望见了她左手之中掉落下来的工具——半截桃木梳。

与他藏在怀里的另一半正好能凑成一对。这是他亲手雕给她的……

“一梳到头，白首不离，这一诺……真重。霍扬，若到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也可以这样牵着你的手一起闲步林荫小道，静看日光斑驳，该多好。”

言犹在耳，彼时笑得恬淡的女子此时却已与他生死相隔。

他应该恨她的，应该恨不得鞭尸三百，恨不得将她剉骨扬灰……可此时，他却只记起了那日她唇角隐藏着悲悼的暖暖微笑。一笑蚀骨，漫天盖地的浸染了他所有思绪。

霍扬心头大恸，一股腥气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住。

凭什么这个女子连死，也让他无法心安。他收回手，冷冷站起身来：“本帅敬徐国禁卫一片忠诚，特允厚葬于皇城田野。”他嗓音出奇的沙哑，带着令人心惊的冷漠：“自此起，徐国已亡。”

厚葬对于败军之未来说也不外是一个单独的坑而已。

三日后，血染的徐国宫城被洗净，城内的尸体尽数掩埋于城郊之外，徐国国都清洁得一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场战争，卫国上将军霍扬完胜。卫国天子大喜过望，派了官员来接替霍扬的事情，接着便将霍扬风风物光的迎回了卫国。

没人再记得那日朝殿之上他们的上将军王如纸般苍白的脸色，也没人再记得谁人怀着孩子誓死护卫徐国国君的女子被葬在了那里。

所有的故事，仿似就此被黄土深深掩埋。

第三章

月华如水正三更，徐国国京城郊疏林之中，白衣女子倚树而立，她垂着眼，眼光沉静，定定看着脚下新翻的黄土正在一阵阵的蠕动。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蓦然伸出地面。

苏台僵硬的从土里爬出来，四肢又冷又冰有些不听使唤，她一抬眼便望见了正前的白衣女子，唇角微微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发作声响，女子便道：“莫说话。”

“我叫白鬼，想要收走你心中的鬼。”女子道，“可是现在你执念太重，放不下生前种种，将心中的鬼捉但紧，我取不走。”

白鬼的话苏台听不懂，她只觉自己的肚子有些空，往下一看，霎时呆愣住了，她望见自己的肠胃流了一地，孩子连着脐带也落在身外。无血无痛，她生前学医，知道这样的情况是断然活不成的，但她现在意识很清醒。

苏台悚然，惊疑不定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像是读出了她心中的话，女子颔首道：“没错，诈尸。你胸中尚残留着一口吻，是以你现在只能说一句话，此气一出你便会真正的死了。”

苏台垂下眼，悄悄看着流在地上的死胎，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执念太深，若这一句话未能消解生前心事，在死后你必将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白鬼顿了顿，“你可想好了你要说什么？”

苏台默了许久，终是点了颔首。她没急着启齿，而是微颤着手，捡起内脏与胎儿，神色有些无助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将他们如何安放。

白鬼在衣袖中摸出针线递给苏台：“缝起来吧。”

苏台接过针线，将内脏安放在它们应在的位置。她尚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僵冷的肢体，鸠拙的放好了胃又掉出了肠，她放回自己孩子的时候行动顿了顿，尔后便开始一针一线缝合着自己的伤口，她心情平庸，没有哀恸大哭，没有惶然失措，只是坚定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苏女人，阿鬼钦佩你。”白鬼挥了挥衣袖，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树林中只余她空荡荡的声音，“在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会再来。”

苏台捂着缝好的身子，僵硬的站起身来，她逐步的适应着“新”的身体，一步一步像树林之外走去。

树林中的黄土都是才翻过的，下面埋着的是无数徐国将士的尸首。徐国亡了，从今往后，她苏台没有国没有家没有孩子，只余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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