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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独家专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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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询问鄢玉,他能否应用他所学过的心理学和行为学,将顾衍之的回忆从我高考之后的这段开始更改的时候,他沉默片刻,冷淡开口:“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直接告诉顾衍之你变心了,这样不行?”

“我不觉得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就会相信。”我看着他,“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制造出让他相信的感觉来。我只有找你帮忙。”

“你这可真是个荒诞的主意,杜绾。”鄢玉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不可否认,国外确实有科学家在研究这些事,也确实用电击疗法成功删除了指定记忆,不过这些都还只是实验阶段,没普及到临床方面,我再神通广大,也帮不到你这一步。就算帮到你这一步,顾衍之又怎么可能配合我做这种实验呢?”

我看着他:“你在搪塞。你明明知道我现在问的不是这个。”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次推了推眼镜,语气比方才更加冷淡:“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懂得心理控制。但我实话告诉你,心理控制术跟单纯的失忆症完全不同。我很怀疑你是不是懂得这两者的区别。”

我说:“我懂。”

他上下审视我片刻,有些怀疑地看着我,然后说:“假如现在顾衍之是失忆的,我可以随便编个故事告诉他你是变心的。我保证他可以笃信不疑。但是现在他的神智比谁都清明。所谓的心理控制术,并不能改变人的固有记忆。”

我说:“我知道。我真的是懂得的,你放心。并且话说回来,假如顾衍之现在是失忆的,我自己就能告诉他我是变心了的啊。哪里用得到你出马呢,对不对?”

鄢玉说:“……”

鄢玉神色冷峻地盯着我。镜片上蓦地刮出一道凉森森光线。

“心理控制的确不能改变一个人固有记忆。但是它可以从一个人最软弱的地方着手,在不动声色里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继而影响一个人对自己经历和周围事物看法的怀疑和改变。”我抬起头来,“它是行为控制学的一种。你的硕士毕业论文专项研究就是这个。我说的有错吗?”

鄢玉微微眯起眼睛,隔着镜片上下打量。过了片刻,缓缓开口:“看来你的主意不是一时兴起的。什么时候查的这些资料?”

我如实回答:“昨天晚上。”

在鄢玉决定进行第二次复查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抱有什么很好的希望。我从前天开始辗转难眠,一直到诊断结果出来的今天。满心想的都是未来会怎样。假如我一定要再不久之后死去,我希望我可以走得悄无声息。我想找到一个漂亮的善后办法,让所有人都没那么悲伤。为此我忙碌到紧张,这两天里甚至没有空余的时间掉眼泪。在昨天晚上蓦然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我从床上霍然而起,搜索资料花去整个晚上。

鄢玉深深看着我。不久之后,冷静开口:“你说得对,我的确会。事实上这不是什么太难的东西,很多人都会。但是杜绾,我不是那些很多人之中的一个,我是个医生。即使我不是很喜欢医院那种地方,我也仍然是个医生。跟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行走江湖的传销者不同。心理控制,再换一种名字,就是洗脑。这是非道德的领域,即使我会,我也不能轻易给别人施用。”

我早有他可能拒绝的心理准备。听后纹风不动,只是愈发恳求地望着他。鄢玉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下去:“另外,心理控制术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能使用。传销者用这种手段,挑选的也是涉世未深,经验不丰富的人。很多是学生,或者老人。顾衍之心智坚硬,即使我来对他动用操纵,也基本不能成功。”

我继续恳求地望着他,说得一字一顿清晰:“请你帮一帮忙。”

他良久不答话,捏了捏袖口。身后是纷纷扬扬的桃花花瓣。暮春的日光和煦。而他神色冰冷,仿佛不留情面。

我可以想象到他的顾虑,也可以理解。毕竟就算成功,这种违禁的事也无法宣扬。反而是万一失败,要是又被曝光,那么他的医学道德,人品口碑,都会受到质疑。医生执照说不定都有被吊销的风险。除此之外他还和顾衍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和顾衍之之间的关系远远超过我与他的交集。再况且,鄢玉本身就不是个热心肠的人。

我只是提出请求,本来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站在那里良久,没有得到他的回复,觉得渐渐死心。绝望地想着要不要哭一哭,总归其实现在心里还是很难受的,忽然听到他轻描淡写地开口:“我倒是可以答应你。”

我下意识抬头,鄢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对你都没什么坏处。要是这事没成,你不过就是让顾衍之知道你得了骨癌,大不了跟没实施心理控制的后果一样。你也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但是假如万一能够成功,我希望后果你也已经自己准备好。”

“……什么?”

他淡淡说:“你过世那天,顾衍之不会知道。等你过世后,他也不会去你的墓地。你们那些过往回忆,从今往后只属于你自己。顾衍之以后还很可能会另娶她人。如果你确定你能受得住统统这些,那么我可以试试帮一帮你。”

他的话简直字字诛心。

隔了半晌,我终于哦了一声。理智上我的下一步是很想有些无所谓地说一句没有什么关系。然而事实证明这六个字在此刻竟莫名有千斤重。我张嘴很久,仍旧说不出口。所能做到的只有小声回答一句:“可以。”

我忽然想起叶寻寻在我读大学后的某一日讲过的一句话。那时一切仿佛已经纷纷尘埃落定:李相南拿了T城当年的理科高考状元,却放弃了众人歆羡的A大,留在T城读大学;叶寻寻和鄢玉第二次复合,不久过后又第三次分手,再不久她和我一样读了T大,而鄢玉独自一人来到A城。我周围所有的人都是单身一个人,唯独顾衍之与我每次出现都成双成对。终于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叶寻寻被刺激得受不了,用一种怨结的眼神看着我,幽幽说,杜绾,你幸福成这样,上帝都会忌妒的。

叶寻寻不慎再次一语成谶。

现在想来,过去四年我的感受加总起来可以只概括为三个字,太完美。每一件事拎出来都足以让已经情绪不佳许久的叶寻寻与我绝交一顿。我还记得我自己悄悄溜去A城那次,在第二天醒来时,所感觉到被单下面的干净清爽。以及顾衍之穿着藏蓝色睡袍侧躺在身边,我们之间密密相贴,近到我可以看见他被睡袍松松掩住的锁骨,和脖颈以下的皮肤。他的另一只手搭在我后背,卷着我的一点发梢,嘴角有些笑容。而后他慢慢挨过来,落在我额头上的一点亲吻。

十年前顾衍之在庭院前种下的那棵银杏树,如今已长成亭亭模样;在我十九岁那年,顾宅曾因准备新婚而重新翻修,顾衍之的卧室依照我的心愿做成浅色素淡的装潢;在我临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T城媒体曾竞相报道市中心一块空置了半年的地皮,在一个月的动土施工后不见吊车砖瓦,而是建起了一座二层小楼高的玻璃花房。

只是莫名地,竟没有相关新闻将源头寻到顾衍之这里。我曾觉得奇怪,向顾衍之询问个中原因,顾衍之只轻描淡写告诉我是新闻人员办事不力。直到有一天江燕南找上门,将顾衍之办公室的门一脚踢开,无视身后迅速捂住双眼的秘书,以及被顾衍之迅速压进怀中裹上风衣的我,暴怒到语气甚至自带了回音:“顾衍之你好意思!好意思!市中心那块可是我的地皮!我的地皮!你从我手里买走的时候不是说要盖游乐城的吗!说好的以后分红现在去哪里了!去哪里了!我的钱啊你赔我!你赔我!你盖个破玻璃房子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你给花住都不给人住!给人住!你简直丧心病狂!丧心病狂!你说啊,你盖座破玻璃房子图的是什么!啊!”

顾衍之等他一口气吼完,啊了一句,平静道:“因为有人喜欢,加上我乐意。”

江燕南说:“……”

我说:“……”

我从顾衍之捂在我身上严严实实的衣服里扒出一条缝隙,看到江燕南颤巍巍地指着顾衍之,嘴巴气得哆嗦半晌,又蓦地把手指遥遥戳到我身上。

江燕南气震山河一声大骂:“你昏君!”

我后背一个颤抖,把缝隙猛地拉上。感觉到昏君的手抚上我的后背,在那里缓缓摩挲安抚,而后漫不经心道:“绾绾,你看,离婚的男人可怕到这种地步。”

江燕南说:“……”

我说:“……”

我也记得在我二十岁生日的第二天,我与顾衍之一起去民政局。那天日头轻暖,我们坐在登记室,窗外有蔷薇花开得正好。隔着一张桌子的工作人员打量我半晌,又看一看顾衍之,最后视线仍然停留在我身上,有些犹疑地对我讲:“小姑娘你究竟成年没有?这是婚姻大事,不是开玩笑。你一个未成年人别来这里胡闹好不好?”

我严肃说:“我没胡闹啊。”一边把户口页双手递过去,坐得端端正正又补充一句,“您自己看,我已经二十岁了好不好?”

他挑高眼梢不信任地看我。终于将户口页接过去。一面问:“名字呢?你叫什么?”

我啊了一声,认真道:“顾杜氏。”

一旁始终含笑不发一言的顾衍之终于轻轻呛了一声。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发顶,然后将我的肩膀隔空一拢,笑着道:“杜绾。顾衍之。”

我们有这么多很美好的事,和这么多很美好的对话。美好到如今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足以像上瘾一样不能停止。

叶寻寻曾就时间和金钱的归属问题将男人分四等,最低一等的男人不会把精力与金钱的任何一项用在你身上,所谓的娶妻生子不过是成年后的本能生理反应而已,因此这样的丈夫不如不要;稍高一等的男人肯将他空闲精力和空闲金钱的一小部分花在你身上,所谓的婚姻敷衍大于爱情;再高一等的男人将空闲精力和空闲金钱的一大部分花在你身上,这样的婚姻认真甜蜜;当然最极品的男人是肯将他所有的空余精力和金钱都花在你身上,挖空心思讨好你。然而这样的男人在这世上百年难遇。

末了,叶寻寻瞅我一眼,补充道:“你看,顾衍之既然肯在你身上花不少的精力和金钱,就代表顾衍之是中间第二等的男子。所以你才能这么甜蜜。”

我低头翻看了一下手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努力克制住嘴角向上翘的冲动:“可是,顾衍之在我二十岁生日当天,就把他名下所有不动产和现金储蓄还有他手中掌握的所有股权的一半都转到我名下了啊。并且转让协议里还写着这么一句,如若离婚,则此协议中所有财产归杜绾一人。他说这也算一份婚前协议,拥有法律效力。”

“……”叶寻寻瞪着我,像是喉咙被人掐住,张口失声半晌,才找回声音,“顾衍之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啊了一句,看着窗外,有些若无其事地:“也没什么啊。就当时他说了九个字,增加我的安全感而已。”

叶寻寻幽幽看我半晌,阴沉沉道:“我最讨厌秀恩爱的人了。”

假如我没有在三天之前来A城复诊,假如现在我人还在T城,那么在这个有些暖洋洋的暮春时光,按照原定的行程计划,我本应当已经和顾衍之一起去婚纱店试穿完了婚纱。

婚纱在三个半月之前开始挑选,在米兰手工制作花费三个月的时间。我历历清楚那件婚纱的样子。白色的丝绸手套,朦朦胧胧至曳地的头纱,窈窕曼妙的鱼尾裙摆,以及细致到一针一线,通身绣着的舒展缱绻的百合花镂空图案。统统美得让人迷恋。

那一天在婚纱店,顾衍之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婚纱图册,一页页翻过去。他始终翻得漫不经心,手指按在插页上,修长莹润,微微勾曲,而他眉眼平淡,是再随意不过的模样。仿佛没有一张费尽设计师心机的婚纱能入他的眼。明明我已经觉得任何一件拎出来都足够好看。一直到他把图册丢掉,翻起另外一本,开始的第一篇就是这件婚纱的样子,顾衍之的手指才算停住,有些坐直身体,偏过眼来,含笑看我:“绾绾,这件好不好看?”

自小到大,他为我挑选的每一件衣服和每一件珠宝,都是这样不动声色的精贵。

他曾经同我说,女孩子的每一个年纪,都有它最美好的样子。任何事情都有顺序,早一步太青涩,晚一步显得造作,无需操之过急。他教我道理的时候总是娓娓道来,声线低沉,让人无从反驳。他还曾经同我说,我可以有大把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那时我问他什么叫做任何事情,他手里捏着一本杂志,抬起眼来,问我说:“比如现在,你最想做什么?”

我认真看着他,说:“最想嫁给你。”

整个人身体一轻,已经被他捞过去,听见他笑着说:“你不是已经嫁给我了?”

我啊了一声,低头看着手指,仿佛有些随意地说:“就是觉得,虽然已经登记了,可是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啊,所以就觉得哪里总是少了些什么。而且,你都根本没有认真和我求婚过啊,这样就又觉得少了些什么。所以现在给我一种感觉就是,好像根本就没有嫁给你一样啊。”

“……”

在这个六月份,我就要从大学毕业。这个九月份上旬,我本来应该与顾衍之举行婚礼。酒店早已预订好,请帖也已经制作完毕,只等我回去T城,在每一份请帖上和顾衍之一起签名。请帖上面还有顾衍之亲手勾画的我的头像,正是四年前他出差A城,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画的那颗所谓“挺好玩的球”的模样。

这场婚礼筹备已久,所有应该知道的人和不应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我很认真地参与婚礼准备的每个过程,一度满心欢喜。

我绞尽脑汁地讨好一个人,费尽心思想要让他喜欢上我。努力了这么久,终于拿到一个好分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可能会与顾衍之离婚。可能被他怀恨。被他抛弃过往。与他形同路人。

自昨天晚上开始,这样想的每一次,我都心如刀割。

我一个人回到酒店。晚饭时候接到鄢玉的电话,不紧不慢道:“我突然想起来,你怎么跟顾衍之说是三天之后才回去?你怎么不今天晚上就走?你就还剩下四个月时间的生命,三天就是四十分之一,与其呆在这里无所事事,你不如尽快回去T城,跟顾衍之再好好相处几天。等我准备好材料回去T城帮你,那时你可就没什么时间再话别了。”

我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瞅着手上无名指的戒指沉默半晌,说:“鄢医生,你有情商吗?”

“什么?”

“你觉得一个刚刚得知自己得了绝症的病人,有可能立刻就开启欢天喜地模式,在她最喜欢的那个人面前隐瞒住所有真相,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你以为我是外星人啊?你以为人人都能跟你一样初恋女友结婚了还可以云淡风轻西装革履地前往婚礼谈笑风生到最后歇场并慷慨宽容地写上五万现金的红包啊?你难道一直以为你才是正常人啊?你的逻辑一直不正常其实你根本没情商鄢玉医生你自己知道吗?”

我一口气说完,鄢玉被我噎了半晌。然而再开口时,已经恢复到冷静理智到天理难容的鄢氏水准:“既然你这么舍不得,那就不要再动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了么。总归那东西成功的概率很小,还耗费我的心力。你还不如直接现在跑回去告诉顾衍之,你患了骨癌晚期,还剩下四个月生命,连全国医术最高明的医生鄢玉都帮不了你。我相信他一定会当场心疼得加倍呵护你。”

我被他说得沉默下去。

我怎么可能没有想过这么做。这世上没有人愿意把痛苦承受得更多。我巴不得现在就跑回T城,扑进顾衍之的怀里大哭一场。把最近偶尔骨痛的原因,以及鄢玉的最后诊断结果都告诉他。我巴不得被他立刻抱在怀里轻轻安慰。就像过去经历过的每一次困难,解决的办法无一不是当即告诉顾衍之,将所有仿佛不可能战胜的难题统统丢给他。

我没有经历过现在的状况。一个人住在酒店里,四周静得没有声音。而我在上午刚刚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并最终确诊的消息。

我其实现在很害怕。

我多么希望顾衍之这一次也可以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漫不经心地摆布掉所有的事。然而他终究不是神明。

他沉稳从容,波澜不动。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被业界奉为圣经,他的一个小动作让媒体蜂拥而至,他曾经在十一年前将一个小孩从山区带回T城,从此让她的生活天翻地覆一般变动。

他做得到所有的事。可他奈何不得生死。

若是这件事发生在三十年之后,我一定毫不犹豫告诉顾衍之。若是这件事发生在十年之前,我也一定毫不犹豫告诉顾衍之。然而现在,我翻覆辗转后得出的结果是,我终究不能这么做。

一年前我的生日,顾衍之带我去了寺庙,将今年的婚礼日期敲定。开车下山已经临近黄昏时候,有淡金色的光线漫过车床,抚在他浅色的衬衫和好看的眉眼上。我托着腮看他挽起袖口专注开车的模样,仗着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一口气问了他许多刁难的事。

明明我自己都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他仍然耐心将每一个问题回答得很好。而我在当时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假如我比你先死,你会再喜欢上别人吗?”

我以为他会答一句“不会”,可他只是不置可否的模样。

并且反问我:“绾绾,生老病死四个字,每个人总会遇上最后一个字。轮到我们身上的时候,你是希望你比我活得久一些,还是反过来?”

“……”

在那之前,我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我以为生死离我很远。所谓的假设,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讲罢了。然而顾衍之这样反问过来,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怎样回答。终于意识到刚才我提出的假设对于顾衍之来说有多残忍。忽然听到顾衍之接着柔声开口:“我希望不管怎样,我都能比你活得久一点,只需要几天时间。等我办好葬礼,就去陪你。”

我心头大震,猛然抬头。

云蒸霞蔚之下,他始终眉眼沉静,像是在讲述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我隐隐怀疑他已经将这个问题考虑过很久。过了半晌,才小声说:“可是,假如,假如我过世很早,也许三十岁就怎样怎样了。你难道也要这样吗?”

他微微偏过头来看着我。目光里有点温柔。声音缓缓低回:“绾绾,我至少得让你知道,你既然嫁给了我,我就不可以让你吃亏。”

顾衍之不是轻易将这种话说出口的人。

他总是将承诺看得很重。轻佻散漫这样的形容词汇,向来与他没有关联。以前在杂志上看过有关于他的评价,指出业内人士同他合作,总是可以很放心。他三十年的岁月,云淡从容,不曾开过这样的玩笑。话语再简单轻描,却必定会做到。

六年前,顾衍之的父亲因病去世时,我正专注于避开顾衍之,参加了暑期集训营,这个消息过去很久,我才得以知晓。而那时再小心观察前来给我开家长会的顾衍之的表情,他早已变得云淡风轻。然而我却能记得三年前时,顾衍之的母亲因哀悼丈夫郁郁而终,顾衍之去国外料理完后事回来,他神色平淡之下多日不发一言的样子。我不是很会安慰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更加担心会说错什么话。有人讲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之类,但这种话其实说与没说没有两样。正是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人才哀恸不止,难为顺变。顾衍之的母亲郁郁寡欢三年,也没能从丈夫去世的影响下走出来。我觉得要是有人跟我讲这种话,八成我会轰他立即离开。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安慰,但同时又很担心顾衍之会不会也忧思成疾怎样怎样,他一直都是个孝子,如今却父母双故。我踌躇了一两天,最后抓了只桃子走到他面前,对他说:“那个,你真的不需要我来安慰安慰吗?”

我预先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心想要是他还像两天前一样告诉我不必,我就哦一声把桃子递给他,说一句管家叫我给你的然后转身就走。然而这一次顾衍之抬起眼看了看我,微微露出一点笑容来。接着他朝我伸出手:“来。”

我向前走了一步,被他抱在腿上,揽得很紧。发顶上感觉磕着他的下巴。眼前有他灰色开司米毛衣的细腻纹理。脚踝也很快被他收进怀里。他的手指在我的脚心勾了两下,我哎了一下,他笑了两声,整个人都被他收拢进怀抱里。这样的姿势有些隐隐的熟悉,我畅想了一下,觉得很像婴儿还未出生时蜷缩在肚子里的样子。这个想法让人脸颊有些热,然后听到他在头顶上的声音:“那么你想怎么安慰我呢?”

我定了定神,说出准备了很久的话:“啊,你想想看,阿姨和伯父如果在天有灵的话,也不会希望你一直忧思不止的啊,对不对?”

他嗯了一声:“还有吗?”

“还有,你难过的话不要全埋在心里啊,这样对身体不好。想讲什么就讲啊。”

他又嗯了一声,这次好像有点笑意地:“还有吗?”

“还有,你还有公司啊。还有你待处理的那堆事务啊。然后,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有些若无其事地,“你以后一直都还有我啊。”

他轻笑出声来。胸腔有闷闷震动。我终于意识到他其实根本没听进去,根本就是在捉弄我。一下子恼羞成怒,立刻要从他的膝盖上跳下去,被他眼疾手快紧在怀里,怀抱牢固,挣扎不得。我说:“你放手放手放手!”

耳边的头发被密密亲吻。顾衍之笑着唤我的名字。室内渐渐寂静,听到窗外有闷闷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他轻描淡写地开口:“没有别的。我只剩下你。”

我彻底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小声说:“我也是啊。”

……

我一直乱七八糟想着这样很多的事。没有提防一抬头的时候已经天亮。鄢玉前一天晚上在电话里特地嘱咐我要按时健康三餐,否则死的速度会更快。他把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我无语半晌,说:“鄢医生,你一直这么讲话,有些病人吓也能被你吓死的你知道吗?”

鄢玉平淡回答:“可是吓死人又不偿命。不关我事就可以了。”

“……”

我下楼去餐厅,只一抬眼便看到鄢玉坐在最近的一张桌子上,面前一堆盘碟杯筷,神色淡然地朝我招了招手。我呆滞一下,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今天早上良心发现,觉得你好像还挺值得同情的。就过来可怜你一下。”

“谢谢你啊。我不用。不过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以前给叶寻寻许诺过的最重的一句话是什么?”

鄢玉拿着薄煎饼的手停了停,抬起凉凉的眼皮来:“杜绾,你胆子变大了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变冲,其胆也变大。”我谦虚道,“那么,你许诺过的话,你都做到了吗?”

鄢玉眉心开始发青,隐隐有发作的征兆:“你管我!”

我哦了一声:“那你这意思就是做到了。你做到了什么?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吗?还是除了叶寻寻之外终身不娶?”

鄢玉餐巾一摔,终于暴怒:“你管我做了什么!老子做了什么都不关你们的事!老子怎样都跟叶寻寻没半毛钱关系!杜绾你给我吃完赶紧走!赶紧走!”

“既然你做到了这些,”我恍若不闻,低声说下去,“那么,顾衍之以前也跟我承诺过,假如我死掉,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他都会先安排完我的葬礼,然后跟着我一起去。这样的话,他当时很郑重地说过。那么你觉得,他会不会真的这样做到呢?”

我盯着鄢玉,很希望他就此能说一个不会。

叶寻寻曾经很不情愿地承认我和顾衍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主要表现在我们的性格相合上面。按照她的说法,我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这些年除去追求顾衍之这件事做得比较笃定之外,其余事情全无主张。然后又指出顾衍之与我正好相反。依照不愿直面缺点的原则,我本来对此表示否认,然而综观这么多年下来,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正确。我想了这么多天,心里仍然在隐瞒和坦白病情之间徘徊。昨天上午我还在诊所外面信誓旦旦,经过一夜思索,我的底线又开始改变。

我设想了一遍顾衍之讨厌我的样子。觉得还是撑不下去。终于意识到我一点也不像我所设想的那样伟大。我把底线往下按了又按。我喜欢一个人喜欢很久,终于等到他开口说爱我,我宁愿这个人为我的故去哀悼多年,也难以忍受他从此恨我。我终归自私到这个地步。

只要顾衍之不会随我一起故去,我就告诉他我的事实。我紧紧盯着鄢玉,看他的嘴唇。终于过了良久他开口,缓缓道:“难怪你坚持要对他心理控制。这种偏执,也只有动用心理控制。”

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有没有可能,他当时说的只是哄我的呢?”

“虽然顾衍之这个人一贯居心叵测笑里藏刀,”鄢玉推了推眼镜,淡淡说道,“不过,杜绾,你得承认,他从来没在任何场合说过什么假话。”

我一颗心终于变得死气沉沉。

鄢玉看看我,说:“怎么,觉得心痛了?”

我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低到自己都听不见的地步。鄢玉冷笑一声:“痛这种玩意儿,久了也就习惯了。上帝随手丢石子,正好砸在你身上,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说呢?”

我看着他,平静说:“嗯,就像月老随手剪红线,正好剪断了你跟叶寻寻这一根,所以对你来说也是没办法的事,对吗?”

鄢玉隐藏在眼镜后头的眼神正在酝酿着刷刷射线,我忽然觉得手腕一紧,接着白粥被倾洒出来,而来人毫无觉察,只慌张地问我:“杜绾,你当真得了骨癌晚期?”

我抬起头,看见了将近三年未见的李相南。

自大一时候我与顾衍之确认了恋爱关系,李相南就递交了学校交换生的申请。传闻他来了A城,可是我一次都没有见到,也再没有收到过他的短讯息。现在再看他,他比之前瘦了一点,脸上的轮廓较之大一我最后见到他时也深邃了一圈。按照现在普遍的女性审美,应该算得上很英俊。可是同时却衣衫不整,领子歪着,扣子系错了位置。可见刚才经历了怎样的狂奔。眼里则有毫不掩饰的紧张,还有伤心,我看了看他,慢慢说:“啊。”

说完立刻扭头瞪向鄢玉,后者眼皮不抬,不紧不慢咽一口咖啡,才开口:“我觉得要是对顾衍之弄什么你意外出轨的洗脑,应该会用得着他。今天你们先见见面,热热身。顺便讨论讨论怎么样的剧情第三者插足才合理,才能顺顺当当离婚。”

李相南对鄢玉的话充耳不闻,一个劲儿盯着我:“怎么就得了骨癌了?什么时候发现的?你不是一直很健康的吗?现在要怎么治疗?还能活多久?你不要怕啊,我陪着你呢。”

“你这话真像是十几年前韩剧里面的经典台词啊李相南。”我说,“你能把我手腕先松开吗?说实话挺疼的,我没骨癌也要给你攥出骨癌了。”

他立刻松手。在我旁边坐下来,默默地看着我,不再吭声。我本来就没什么胃口,他这种仿佛看着一具冰凉尸体一样的眼神一摆出来,让我连舀起来的一点白粥都吃不下去,正要放下,面前的医生冷冷开口:“我最不喜欢不听我话的病人。给我吃下去。”

我说:“……”

李相南立刻说:“哎你现在还能拿得动碗吗?我喂你吧。”然后不由分说端起我面前的小碗,挑着勺子搁在我嘴边。

我木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李相南终于慢慢把碗放下。我在四只眼睛的注视底下把一碗白粥慢慢喝完,那种感觉痛苦得简直难以言喻。接着听见李相南低声说:“杜绾。”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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