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林黛玉误剪绣香囊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2/2)
那么《钗钏记》说的是一个什么故事呢?
原来,富家小姐史碧桃与家道中落的书生皇甫吟有婚约,但因史父嫌贫爱富,有意退婚,逼女另嫁。碧桃不肯,命丫环云香约皇甫吟于八月十五晚上前来花园相会,赠送钗钏金银以作聘礼。不料云香前去“相约”时,皇甫吟不在家,云香便将来意告诉其母李氏。皇甫吟好友韩时忠听说后,便起了歹意,冒名赴约骗取金银。碧桃等不见皇甫吟前来迎娶,便又让云香前去询问,李氏却否认儿子曾经拿过什么金钗银两,遂有“相骂”一出,又名“讨钗”。
史碧桃听到云香回报,又羞又愤,遂投江自尽。幸被张御史所救,其后久经辗转,终与皇甫吟团聚。
抛开这个大团圆的模式结尾不言,这出戏的前因颇像《王熙凤弄权铁槛寺》一回里的张金哥一案:那金哥原与守备之子有婚约,也正是因为父亲毁婚另聘,悬梁自尽。弄得守备之子也跟着投河了。
戏里戏外的两个故事相象至此,不能不让人觉得曹雪芹选这出戏必有所指。
更巧合的是,《钗钏记》的戏目,正隐了“宝钗”与“金钏”的名字在内,就更令人玩味了。
很多读者因为龄官美丽而病弱,脾气又骄,颇有黛玉之风,便本能地认为她在台上扮演的一定是杜丽娘、史碧桃之类的大小姐,其实是个大大的误会。
因为《游园》、《惊梦》都出自《牡丹亭》,主角杜丽娘的“行当”属于“闺门旦”,又叫“五旦”;而丫鬟春香在这两出戏中只是配角,龄官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本角戏,说明她在戏里扮的是春香而非杜丽娘;而《相约》、《相骂》出自《钗钏记》,主角是丫鬟云香,才是她的正戏。
可见龄官的行当是“贴旦”,专攻丫鬟戏,也叫“六旦”。
这可真是俗话儿说的: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了。
元妃点戏的隐喻
(一)
《红楼梦》中有大量与戏曲相关的情节,这就要提及曹雪芹的家学渊源了。
江宁织造曹寅曾是一个文武兼修痴迷昆曲的热心票友。痴迷到什么程度呢?不但喜欢听,喜欢看,还喜欢写,有文字流传的剧本就有三部:《北红拂记》、《续琵琶》、《太平乐事》。
《北红拂记》并非曹寅完全的原创,而是对凌初成的三部角本的合成与编辑。明代文豪凌初成曾经关于红拂,李靖,虬髯客,各写了一个本子,每个本子一个主角,这是很不适合演出的。于是曹寅在泛舟江南时,就增删添减,撰成十出角本,杂以苏白,成为一个适合演出的舞台剧本《北红拂记》。
后人对这个剧的评价很高,称其“曲律逼真元人,介白简雅生动,使观听者如食哀家梨,萧爽鬆快。”其中第四出《私奔》、第六出《客店》尤为精彩。
《续琵琶》是曹雪芹的又一部剧作,至今还在演出。
书中第54回《史太君破阵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中,贾母对众人说:“我象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奏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
此处虚构与现实完全混淆了,很明显贾母就是孙氏,而“你爷爷”就是曹寅。
焦循《剧说》卷四载:“曹楝亭曰:‘吾作曲多效昌龄,比于临川之学董解元也。’”可见曹寅深谙曲律之道,爱戏也懂戏,会看更会听,所以会有特别的玩法,借着古琴高手来串戏,将《琴挑》等名折竟弄成了真的。这里举了三个例子,前面的《西厢记》和《玉簪记》都是常演名戏,而这《续琵琶》远远不能与前者并列,何以同侪?就因为这《续琵琶》乃曹寅所作,身价自然不同。
在这里,不仅是戏里戏外如真如幻,“竟成了真的了”,书里书外也迷其所在,“竟成了真的了。”
而元妃省亲时所点四戏,伏大关键大名目的《长生殿》作者洪昇,与曹寅的交往就更加令人感慨。
曹寅爱戏,自然也敬爱擅戏之人,写成《太平乐事》时,曾寄给洪升求指正;而洪升来到江宁时,曹寅在家中大摆宴席,遍请南北名流,连续三天,全本演出洪昇名剧《长生殿》。这也是洪昇一生中惟一一次完整地看到自己的戏。
从织造府离开不久,洪昇就带着曹寅送给他的银子和酒,失足落水死在了乌镇。曹寅得知后,痛失知己,亲为立碑作祭,祭文曰:“陆海潘江,落文星于水府;风魂雪魄,赴曲宴于晶宫。”
上述种种,加之书中众多关于家班小戏的描写,关于众戏子伶人的故事,处处都可以看出曹雪芹对戏曲的谙熟与喜爱。而对昆曲的了解,也可以帮助我们更多了一把打开红楼之谜的钥匙。
(二)
元妃省亲时钦点的四出戏,脂砚斋批语清楚地告诉了我们其中所含的重大隐寓意义:
“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第二出《乞巧》;《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缘》;《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离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这里清楚地说明了后文中会有四件大事,即“贾家败、元妃死、甄宝玉送玉、黛玉死”,等于向我们揭示了一个《红楼梦》结局的大走向。
关于元妃省亲,早在甲戌本第十六回总批中,脂砚斋已经明确评说:“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曹家的潦倒,正是因为接驾落下了巨大亏空、被朝廷追逼欠款所致,真是最辉煌成绩,最怅恨罪名。所以,作者借赵嬷嬷之口假说甄家盛事之际,脂砚接连批下数条沉痛之批:
“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
“点正题正文。”
“极力一写,非夸也,可想而知。”
“真有是事,经过见过。”
“最要紧语。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语者吾未尝见。”
再三抒发,生怕读者不明白,这才是作者要出脱的心中感想。
这感想便是:曹家之亏空,乃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所造成,如今惨况,实为冤案!
所以,元妃省亲一回,是作者巨笔写真的大关目,每个细节都不可放过。而元妃点戏时所点四出,更是贯通全著,“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因为这句脂批,使得研红之人一时间都成了戏迷。然而每部戏都有其繁杂的起承转合,发生、发展、高潮、结束,不可能把某件事完整地套用在某一个戏剧上。所以元妃点的只是一个曲段,照应的也只是某个细节,或者某种暗示。
脂砚斋好心地点明了四场戏的出处及所伏之事,本来可以省了红学家们许多搜寻资料的功夫,却偏偏事与愿违,变成带红学家们走了许多胶柱鼓瑟的弯路——因为《乞巧》来自《长生殿》,且“伏元妃之死”,于是红学家们便认定元妃也是像杨贵妃那样因“三军停驻马不前”,而被皇帝下令勒死的——这样的照本宣科,岂不成了贾宝玉嘲笑的禄蠹,哪有一点灵气和变通可言?
其实脂砚斋已经说得很清楚,那“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并不是这四部戏,而是它们所伏的四件事,即“贾家之败”、“元妃之死”、“甄宝玉送玉”、与“黛玉死”。
这一段话,从故事到批语,本身是谜面,也是谜底,就像“元、迎、探、惜”暗伏“原应叹息”之意一样,话已说尽,根本无需再做更多的推敲了。更不必把戏曲故事当成红楼框架,一板一眼地往人物身上硬套,只会闹笑话。
其实,这种错误很容易就发现其谬误:倘若《乞巧》伏元妃死便指元妃要被皇上赐死的话,那么《离魂》伏黛玉死岂不是说黛玉会死而复生,并与宝玉幽媾?这可能吗?
除却点戏与命诗,元妃临别时的一幕也写得极为感人: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庚辰本于此有双行夹批:“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专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现成一语,便是不再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
可见自此之后,元妃并未有过第二次省亲。这绝无仅有的惊鸿一瞥,就是贾元春在书中惟一的一次正面描写了。其后即使有照应元春言行的文字,也必然都是虚笔、侧笔,诸如宫中传出端午节赏赐或元宵节灯笼谜之类。
然而这省亲的后遗症却从此种下了,此后她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将大观园赐与诸姐妹和宝玉居住;二是令众人往清虚观打醮三天,并赏了端午节的礼,“金玉姻缘”由此揭开序幕。
可叹的是,大观园是宝玉的青苹果乐园,“金玉”之说却是黛玉的催命符,这两件事竟然都由元春发端,正是另一个版本的“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