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2/2)
这多半打破了林之孝夫妻的计划,第七十二回向贾琏建议裁减丫头,很可能是投石问路之举。然而贾琏回答说贾政刚回家,不便提这些事,林之孝家的也只好不提下文了。但因议起来旺小子与彩霞的亲事来,却又劝贾琏说:“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
这件家事愈发见出林之孝的冷静理智,他对于彩霞的婚配对象尚如此操心,何况自己女儿的未来呢?又岂肯让好好的女孩儿因为做了奴才便误了终身?
小红归了凤姐之后,便只见名字不见人了,竟没什么戏分。这有两个可能,一是作者笔力顾及不到,正戏在后文;二是林之孝夫妻对小红说了实话,让她不要太抓尖能干,安心等待时机好得空放出来。
因为给凤姐传话,小红曾遭到了晴雯一番排揎:“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儿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喝。有本事的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
这番话虽是晴雯短处,却恰见小红长处。一则其人隐忍不发,虽然口齿伶俐,但在人屋檐下,焉得不低头,并不肯争一时口舌之快;二则反语预示,那小红还真是长长远远地飞去高枝儿上了,将来果然能飞出这园子来,也未可知。
从脂批里可以看到,将来凤姐、宝玉囚于狱神庙时,小红曾经前往探望,且有“宝玉大得力处”,可见贾家事败之后,小红竟然未受牵连。照朝廷规矩,倘若犯官被抄家,其家仆奴才都与房院财产一样,是要被查封变卖的。那么小红怎么可能自由来去呢?
惟一的解释就是,小红在抄家之前就已经顺利离开了大观园,而且是去除奴籍,还了自由身的。甚至,她这时可能已经嫁了贾芸,做了正头夫妻。虽然说贾芸是位爷,但却贫寒;小红虽是奴才之女,却颇有家资。此前卜世仁嘲骂贾芸时曾说:“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可见那些管事大爷比贾芸这种外层主子还有体面。如此,贾芸若能娶小红为妻,也就论不得谁高攀谁低就了。
宝琴的十首《怀古诗》之九写道:“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不但直名小红,且写出同行结局,会不会是一种暗示呢?
所谓“骨贱身轻”,指的是其地位;“私掖偷携”,是说林之孝的心机手段,取巧弄成此事;“虽被夫人时吊起”有些难解,或与后文内容有关;然而“已经勾引彼同行”,却是不变的喜剧结局。
但如果是这样,小红便成了书中最有福气的一个人,入不得薄命司了。这可能吗?
从前我因为她的名字叫林红玉,同黛玉一字之差,显然是黛玉的一个替身儿,所以认定她必定也是薄命司人物,没理由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但是后来又想,一红一黛,岂非恰好相反?何况黛玉《五美吟》之压轴,正是“巨眼识穷途”的红拂,五美中惟一获得了好结局的人。小红之属意贾芸,岂非与红拂的情奔李靖是一样的自由选择吗?既然林黛玉在五美之末寄托了自己对幸福生活的一种终极理想,那么小红这个黛玉的俗世替身儿,又焉知不会替她完成这一理想呢?
而且,小红作为丫头虽然可能蒙恩放出,林之孝夫妻作为荣府管家,却一定不会那么容易脱身。贾府被抄之时,林之孝夫妻也都会被充官变卖,身不由己,甚至病重身亡。如此,小红纵然嫁得好郎君,也仍然可谓薄命女了。
贾兰射鹿
十二钗中,李纨的命虽苦,一出场就是个寡妇,但结局却似乎不算太差,所谓“到头谁似一盆兰”?在家败后还有过中兴的日子。在《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她的画页上是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兰是贾兰,美人当然就是李纨了。她可以凤冠霞帔,想来贾兰将来是做了官。
而且全书第一回甄士隐所作“陋室空堂”的歌中,在“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一句旁,甲戌本有侧批:“贾兰、贾菌一干人。”亦可见贾兰他日身披紫蟒,得意非凡。
但是贾兰是怎样做的官呢?是像高鹗续书中那样囊萤苦读,一举高中的吗?
因为前文中曾照应贾兰读书,且有大志,所以红学家们素来都认为他将来举业发达是一条必然之路,连流传的十二册画册中,关于李纨的题图也多为“李纨课子”。
然而我认为这却是最不可能的。
按清朝例律,凡是参加科举的考生都必须写明直系三代姓名资历,记入《登科录》以备擢选。三代之内倘有人犯重罪,则不许参加科考。曹雪芹本人即深受其苦,虽学富五车,却因为父亲曹頫是雍正钦点的重犯,曾“枷号”多年,而没有资格考举。
《石头记》借一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石头之口洋洋万言,其实不过说了“怀才不遇”四个字,那么贾兰又怎么有机会科考中举呢?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中,特别有一段文字照应中举之议: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
这里说得明白,不能从举业发绩,乃是“贾门之数”。可见贾兰即使有出头的一日,也绝不会是由科举取仕。
这段话在程高本中被删掉了,就因为高鹗觉得与自己杜撰的宝玉、贾兰叔侄高中一说相悖。由此也可以反证出,贾兰中举纯属高鹗臆想,不足为信。
那么,贾兰若想“爵禄高登”,既然没了“文举”这条路,便只剩下“武功”一途了。有没有可能呢?
且看贾兰在第二十六回中那精彩的出场:
“宝玉……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贾兰在书中对白甚少,这算是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笔了。而这个形象生动的画面里,贾兰显然不是红学家们向来理解的小书呆子,而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将门虎子。
“中原逐鹿”,向来就有建功立业之意,这贾兰如此出场,岂无所指?况且关于习射,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还有一段照应:
“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可见贾兰除了学习文采之外,一直没有荒疏武事。而贾家事败后,贾兰或是因为没了科举念想,从而弃文从武;或是因在“武荫之属”,应征入伍;甚至被钦点充军,送上战场,都是非常可能的。
因此,我们可以推想,那贾兰参军后屡立战功,做了大将军,终于得以“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只可惜好景不长,随即迎来“昏惨惨黄泉路近”的命运。
说到这里,便又引出一个常见的歧误来:就是“黄泉路近”的人到底是谁?李纨,还是贾兰?
单看“那美韶华去之何迅”,似乎指李纨早夭;然而再看“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又似乎是说李纨不积阴德,殃及儿孙;那早夭的又似乎是贾兰了。
以往很多人都认为是李纨。说李纨守寡一辈子,好容易守得儿子出息了,她却无福享受,撒手归西了。并有“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一句做证。
我猜这多少是受了“范进中举”的影响。那范进当了一辈子童生,胡子一把了,却忽然中了举人,他娘高兴得痰迷心窍,差点噎死。然而身为“皇嫂”的李纨会如此不济么?她好歹也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女儿,见识如何竟会跟个乡下贫婆子一般?况且生性沉稳,“槁木死灰”一般,便是天大的事临到头上,想必也可以处之泰然的。
更重要的是,“头戴簪缨”、“腰悬金印”、“爵禄高登”接连三句排比,都威风凛凛,吉利得很,但只能是形容官员,也就是贾兰的,那么如何到了最后一句“黄泉路近”,忽然主角就变成李纨了呢?
因此我认为,既然“头戴簪缨”的人是贾兰,“黄泉路近”的人,也只能还是贾兰。至于那“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然说的是李纨,却只是说珠冠凤袄不能换来长命,并不一定是指她本人短命,解释做功名救不了儿子的命也一样成立。
这样,便不难对李纨母子的命运做出如下推测:贾家虽败,但贾兰却争气得很,从军立功,爵禄高登,并给母亲赚了一个诰命。李纨凤冠霞帔,志得意满。然而好景不长,那贾兰虽然立下战功,却因为或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或是在军旅生涯中患了急症,以至有福不能享,英年早逝。虽有“虚名儿与后人钦敬”,却是黄泉路近,年轻夭逝。李纨辛苦了一辈子,临老时,借着儿子的战功得了不少赏赐,甚至凤冠霞帔,风光一时,却要承受丧子之痛,寡妇死儿,没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