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2/2)
这回末尾,黛玉见宝玉哭红了眼睛,顾不得自己眼睛跟桃儿一样,却打趣宝钗“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就是因为着实吃醋。
其后三十六回看见宝钗给宝玉绣肚兜,心中滋味更是可想而知。搁在从前,早又对宝玉生了疑心,这一次却并未对宝玉发作,只是过后在顽笑中提到:“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
而这时候的宝玉也是铁了心要和黛玉一起的,睡梦里都喊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也再不是从前梦太虚时将钗黛混为一谈的时候了。
此时的宝黛,已经结成了紧密的恋爱联盟,站在宝钗的对立面了。
宝玉挨打,让金玉两派的阵营清楚划分了楚河汉界,明显对立了起来。也让宝玉的心,彻底倾向了黛玉。
佛心情种贾宝玉
警幻推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说这淫乃是“意淫”,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这判断其实极确,极雅,极为高明。
可惜的是,只为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至于三人成虎,传至今日已经面目全非,成了贬意词,形容人们在意念中完成一段淫邪之事。
而宝玉,更是被世人误解为多情花心、见一个爱一个的风流种子。这真真是冤枉了宝玉。
首先,宝玉对天下女子的“泛爱”,并不是因为多情,更不是警幻仙子口中所说的“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那种“皮肤滥淫之蠢物”。宝玉怜惜群钗,对丫鬟们也是关怀悲悯,感同身受,是真正有大慈悲的一个博爱者。
他泛爱人间所有可爱之人,尤其是可爱的女孩儿。他认为女孩儿是天地毓秀所钟,世上至贵至洁的,因此对所有的女孩儿都有着天生的爱慕之情,却并不都是男女爱情,而常常是一种超越了主仆身份,超越了肉体之欲的知己之情。
这情,并不是为了得到对方,而只在乎付出自己。
比如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一回,贾琏与凤姐大打出手,都拿平儿出气,宝玉让了平儿到怡红院安慰,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这还犹可,甜言蜜语原是纨绔公子的家常便饭;难得的是宝玉极为体贴细心,又向平儿笑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且亲自走至妆台前,揭开宣窑瓷盒,取来胭脂盒子,一一解释这是茉莉粉,这是胭脂露,如何化开,如何打腮;又将盆内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簪在平儿鬓上。
这样的软语劝慰,这样的细心侍妆,哪个女孩儿会不喜欢?平儿纵有天大委屈,眼泪在怡红院里也擦干了。
然而这还不算,还只是宝玉在平儿面前的体贴,仍可以说是讨好女孩子的小把戏而已。最让读者感慨的,是平儿被李纨请去稻香村之后,宝玉犹为平儿伤感落泪,且偷偷将其拭泪的帕子洗了晾上。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原来宝玉生平最恨之事并不是能够得到美人芳心,占有美人肉体,求一夕之欢,而不过是可以为心仪的女孩儿做点什么——爱你,就想为你做点事。不求得到,只求付出,这不正是情之至者吗?而这情,甚至不是爱情,就更见高贵。
平儿的身份是宝玉的小嫂子,因此纵然心怀羡慕,却从无逾矩言行。如今得到机会在平儿面前稍尽片心,已是“今生不想之乐”。
但是这乐也并未停留太久。因为如果一直停留在自己能为美人付出的成就感和喜悦感上,那仍然是自私的,仍然是把立场放在自己身上。但宝玉不是这样,他只为自己快乐了一小会儿,就又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平儿身上了: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
此时宝玉所思所想,不但全是为了平儿,心中没有自己;即使所行所为,也只是一片怜惜,并不曾让任何人看见,也不指望任何人领情。
能为丫鬟痛惜落泪,能为丫鬟熨衣洗帕的,除了宝玉,更有何人?
除了对平儿外,其余如对藕官烧纸的维护,因五儿被冤的顶包,为香菱换裙的体贴,也都是宝玉的肺腑之意,一心只为这些女孩儿好,却并未指望得到对方的感恩和回报。
但是宝玉在俗世里毕竟是人不是神,所以见了宝钗雪白的膀子,仍会有一刻的心动,有想摸一摸的冲动。但即使在这种时候,他想的也不是要得到宝钗,而只是遗憾这膀子没有生在林妹妹身上。换言之,他早已认定了林黛玉才是自己的终身伴侣,会在未来的婚姻生活里有着肌肤之亲;而对于宝钗,他再仰慕,也只是心动一下,却并没有改变意愿,更没打算要采取行动轻薄于她。
而宝玉最让人诟病的,还是他经常讨人家口上的胭脂来吃,对鸳鸯、对金钏儿,都曾有此亲昵。甚至金钏儿之死,就是由宝玉间接造成的。
但是一则金钏儿之死的罪魁实为王夫人,宝玉根本想不到母亲会撵走金钏儿,导致那么严重的后果;二则宝玉捱打,曾说过即使为这些人死了也不悔的话,心中五内摧伤,恨不得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这些,都已经足以表达其至情至痛,绝非薄悻之人。
九月初二是凤姐生日,也是海棠社第一社正日子,众人都在热热闹闹地看戏庆寿,宝玉却一大早换了全身素服,带着茗烟跑出几里地,找到水仙庵私祭金钏儿,可见长情。
晴雯死后,宝玉亦是长篇累牍地诔文哀祭,真情厚感,虽夫妻之谊不过如此,而宝玉同晴雯,其实一片纯真,从无私情。
而最经典也最荒诞的,还表现在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问底》上,那刘姥姥不过随口胡诌了个雪下抽柴的女孩若玉的故事,宝玉竟信以为真,并为其担心起来,忙着问“倘或冻病了呢”,及听姥姥说十七岁上一病死了,又跌足叹息不已,且令茗烟去找寻庙之所在——这种遥思仰慕,就更加看似无稽,实则多情了。
至于宝玉到宁府看戏时,惦记着小书房里的美人画会寂寞无聊,需要他前往安慰,就更是至情至呆了。
所以说,宝玉的多情,是对于美好事物的珍惜与敬意,所有的女孩在他心中眼里,不只是美色,而代表着世上一切最天真、最纯洁、最宝贵的事物。他的多情,是对于真善美的追求,而不是求爱或者求欢。并且,这多情不仅表现在对女孩儿的珍惜上,更在于日月山川一切有情无情的事物上。
正如傅秋芳家的两个婆子私下里议论的:“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这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若是读者们果以宝玉的呆病为花心,岂不跟傅家的婆子一般见识了?
在太虚幻境时,宝玉前身原是神瑛侍者,见到绛珠仙草袅娜可爱,便以甘露灌溉。到了凡间,亦仍然保留着这份天性,第一次陪贾政游园时,在蘅芜苑中见到种种奇花异草,众人皆不识,惟宝玉识得,这是杜若,那是茝兰,何谓金簦草,何谓玉蕗藤,分说得明明白白。可见从天分中带来的除了一段痴病外,更有对花花草草先天的亲近与熟识,对美好事物本能的挚爱与怜惜,此处不可简单理解成贾宝玉的旁学杂收。
在情榜上,黛玉名“情情”,而宝玉却是“情不情”。因为黛玉至纯至善,她下世的目的就是为了还泪,整个生命的重量都压在对宝玉的痴情上;宝玉却不然,他是黛玉的知己,对黛玉之爱诚挚深沉,听到《葬花词》恸倒在山坡之上,看《桃花行》也会潸然落泪,其爱慕倾心远不止于表面色相。
在宝玉心目中,“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而黛玉更是这山川毓秀的集大成者。当黛玉在生时,宝玉多情到可以寄情于一切无情之物;而当黛玉这位知己离去,宝玉最珍惜的感情一旦断绝,却会因此也断绝了对所有红尘事物的眷恋,纵使宝钗为妻,麝月为婢,亦仍可“悬崖撒手”,绝决如斯。
有句话叫作“多情乃佛心”,也许正是这样。宝玉多情的起源是因为慈悲,便如神瑛侍者灌溉绛珠草般的慈悲;而多情的终点,便是悬崖撒手,出家为僧。
情到多时情转薄,最多情者至无情。此情原非世间扰扰之人可理解,故谓之“情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