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1/2)
鸳鸯抗婚
(一)
曹雪芹最擅长的就是一笔写几人同事,比如鸳鸯抗婚一段,除了写鸳鸯,写贾赦,写邢夫人,还同时写了凤姐,写了平儿,写了宝玉、袭人乃至王夫人、探春等诸人,并通过每人面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表现,不但进一步完善了各人性格,也将故事本身写得更加跌宕起伏,丰富多彩。
其中凤姐的表现最为令人喝彩。
贾赦命邢夫人向老太太求情要娶鸳鸯,邢夫人为人愚钝固执,并无主意,遂同凤姐商议:“我想这倒是平常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
凤姐身为儿媳妇,又是荣府内当家,第一反应非常果断明白:“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
先明确地说出意见,然后分析缘故:“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再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态度,并分析后果,“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这番话,从老太太的立场先说起,方方面面提及了老爷、太太乃至兄弟子侄的利害关系和可能态度,不可谓不周全缜密。
偏偏邢夫人又蠢又倔,一根筋,听了不受用,反而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先拿大道理压人,再一厢情愿地猜测,“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不但不听劝,还反过来找起凤姐麻烦来,“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
话说到这一步,凤姐自然不便再劝了。此处借凤姐心思,书中第一次为邢夫人做了一个性格侧写: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这段话可谓是邢夫人的一段定评,清楚地注明乃是一介愚人。俗话说,“没有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邢夫人就是这样一位又固执又自以为是的装睡者,劝也白劝。
但是一般人遇到邢夫人的固执,多半会有两种表现:那不合时宜一味秉直的会苦劝不已,口口声声“我是为你好”,其实一般愚拙;聪明圆滑的便多半罢手不劝,敬而远之。凤姐却偏偏出人意表,会有第三种表现:劝不赢,反过来凑趣助兴,倒挑唆着邢夫人立即行动:“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还很卖力地出主意,“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防碍,众人也不知道。”说得何等体贴知心?
于是邢夫人立刻喜欢起来,还自做聪明地说要先和鸳鸯说,只要鸳鸯愿意,老太太也不好反对的。在她心目中,自然认为人人都和她一样只看眼前利益,做丫鬟的能被老爷看中,当个小老婆,成了半个主子,难道会有不愿意的吗?
凤姐明知未必,却不再劝,反而说:“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话正说到邢夫人心里去,自然眉开眼笑。
凤姐儿看到邢夫人再不怪自己不帮忙了,却又立刻推翻前面说要打前锋哄老太太开心的话,另改了一番说辞,要请邢夫人吃饭,且说:“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免得事后不成,让邢夫人怀疑自己走了风声。
待到了府中来,又改了第三种方案:“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瞬息三变,凤姐从“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改成“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再索性到“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一步一退,越退越远,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面儿上却偏偏表现出一副极为热心主动积极的态度的,这就是王熙凤的与众不同之处,八面玲珑之风了!
这还不算,凤姐自己避了开去,回到房中,怕邢夫人随后过来惹闲气,连平儿都早早打发了:“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不依,白讨个臊,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来。”真正周到细心,方方面面,无不顾到,难怪周瑞家的说她“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
后来鸳鸯的嫂子金文翔媳妇碰了钉子回来,向邢夫人告诉说:“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凤姐自知平儿必在旁边,先发制人说:“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金家媳妇哪敢接茬,难道果然“嘴巴子打他回来”不成?连忙改口说:“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凤姐犹自装腔作势,明明是她支使平儿躲出去的,这会儿却命人打将平儿回来,丰儿赶紧回话说:“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他有事呢。’”
这谎儿撒得相当夸张,林黛玉找平儿还用得着下“请”字么,还要“请了三四次”,还扣着人不放,说“我烦他有事”,能有什么事呢?分明是哄鬼的话。可是府中人人知道黛玉性子娇贵,不按常理出牌,谁还敢问她去不成?因此凤姐还要继续演戏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好像自己也很为此困扰,只是拿黛玉没办法似的,让邢夫人完全接不下去。因此下面便道:“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
凤姐对邢夫人的态度,从头到尾都是恭敬迎合,实则阳奉阴违。但这不是凤姐的错,她并非一味要虚以委蛇,起初是含了劝谏之意的,无奈邢夫人不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凤姐索性再推她一把,这就是凤姐的特殊性了。
及至后来鸳鸯在贾母座前轰轰烈烈地演出了一幕抗婚大戏,贾母震怒之余怪罪众人,又说凤姐不提点自己,凤姐的机灵劲儿又上来了,一不道歉二不分辩,反派贾母罪名:“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满屋的人都诧异起来:“这又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儿遂巧舌如簧,以退为进说:“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貌似派不是,实则一夸贾母会调教,强将手下无弱兵,二夸鸳鸯出色,水葱儿一样的人,三替公公贾赦分辩,谁看着这样的美人儿都想要,这没错呀。所以凤姐这番话可以说是滴水不露,奉承三家,喜得贾母说:“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这可让凤姐不敢接茬——说要,那是跟贾赦叫板;说不要,是不给老祖宗和鸳鸯面子,于是自贬自嘲说:“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用“烧糊了的卷子”遥遥比照“水葱儿”,引得贾母和众人一乐,也就四两拨千金,让贾母的气消了一半。
之后贾母要玩牌,王熙凤更是妙语如珠,花样叠新,引得贾母好生乐呵,这位孙子媳妇竟比说相声儿的还机灵俏皮,既擅管家,又会逗趣,要说当家奶奶还真不容易做呢!
(二)
宝钗识通灵之际,书中曾附录一诗,诗中有“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运不光”之句。
而鸳鸯的父亲,偏偏就叫作金彩。可见这父女的名字都是反语,因为鸳鸯终究不成双。
在前文《林红玉的归宿》中我们曾分析过丫鬟的三种出路:
第一种是攀高枝儿,被主子看中收房,纳为妾室,比如平儿、袭人等。邢夫人诱劝鸳鸯时说:“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
然而被爷们收了又生下一男半女的人,现成的就有个赵姨娘,何曾与王夫人比肩来着?月银不过二两,亲生女儿都看不起她,虽说是她自己不尊重,可是与芳官吵架时,芳官会说“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可见一辈子仍然打在奴册上。
鸳鸯是瞧不上“奴字号”的,心高志大,显然不打算一辈子做奴才,哪怕是顶着“半个主子”名衔的奴才也不要做,所以这条路并不肯选,便选也是要选贾琏,怎么也不会看上又老又色的贾赦。
第二条出路是家生子儿最常规的结局,到了年龄,在奴才中择个小子一嫁一娶,再生下小奴才来,便如李嬷嬷骂袭人时所说的“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
凤姐顺从邢夫人之意时也说过:“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贾赦闻说鸳鸯抗婚,则说:“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
这说的是第三种出路。即是蒙主子施恩开发,削去奴籍,还了自由身,自行择婿完婚,从此摆脱奴才身份,做正经夫妻。
书中说柳五儿拒嫁钱槐,“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自向外边择婿了。”说的便是这种打算。
林之孝夫妻不让小红显山露水,显然打的也是一样的主意,指望将来大了放出来,还其自由身,另择平头夫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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