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1/2)
都是扇子惹的祸
(一)
第四十七回鸳鸯抗婚的余波中,贾琏来请邢夫人,平儿劝他回头再说,贾琏道:“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结果到底被贾母迁怒骂了几句,让他“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
贾琏出来向邢夫人抱怨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你几句话,你就抱怨了。你还没遇见他生气的时候呢。这几日肯生气,仔细他捶你。”
过了几日,果然第四十八回里,贾琏捱了贾赦一顿毒打,而且比贾政打宝玉更加惨烈,用平儿的话说,是“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何其毒恨之深也!
很明显,贾琏挨打的原因不只是因为石呆子的扇子,底火还在鸳鸯身上——那贾赦得不到鸳鸯,一早就曾放话说:“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
原来是父子争风,当爹的老风流,却自知年纪大,难入美人之眼,所以醋妒交加,竟把气撒在儿子身上了。事实上,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从后文贾琏向鸳鸯借当的行为看来,鸳鸯对贾琏并非无情;而凤姐和平儿更是常拿这一点来打趣,贾赦未必没有耳闻,就难怪会吃儿子的醋了。
被鸳鸯拒婚是贾赦生平至丢脸的丑事之一,尴尬到要“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连赖大家请客,宁荣二府爷们俱往赴宴,贾赦也称病没去,可见介意之深。恼羞成怒无处发泄,贾琏自然就要吃苦头了。
我们且重看一下平儿是怎样叙述这次贾琏捱打经过的——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与平儿。”
贾赦为了夺得几把扇子,不惜将石呆子逼得“坑家败业”;得不到鸳鸯,又怎会善罢干休?打了贾琏一顿还是轻的,待贾母死后,不知还有多少厉害手段要施展呢。
但是贾赦的归宿是“因怜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也许没有机会再找鸳鸯麻烦。
有趣的是,薛家的棒伤药似乎很是有名。旧年宝玉捱打时,宝钗曾亲自托着一丸药送去,嘱咐袭人用酒研开,敷在伤处,必可解毒化淤;这次贾琏捱了打,平儿会特地到宝钗处来求棒伤丸药,而宝钗也只是令莺儿拿一丸来,可见这丸药名贵得很,只能一丸一丸地送人。
大约薛蟠从前是常捱父亲打的,这丸药没少涂,此番被柳湘莲饱以老拳,好得如此之快,应当也是赖丸药之功了。
(二)
需要特别留意的是贾雨村其人。
前文写凤姐弄权铁槛寺,害了张金哥和守备儿子两条人命时,文中曾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甲戌本于此有双行夹批:“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乎生之作为。”
凤姐此后有此等事便恣意作为,雨村又何尝不是?乱判葫芦案,陷害石呆子这类的事情,贾雨村为官生涯中不知做了多少,又害死几许人命。
平儿说他是“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
黛玉进京时六岁,今年十四岁,可不是“不到十年”?而贾雨村所生之事,自是指与逼害石呆子差不多的事情,且胆识愈壮,恣意作为。
第七十二回中,借林之孝与贾琏的议论写出贾雨村贬:
“林之孝说道:‘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
这是全书八十回里最后一次提到贾雨村,此前贾雨村已经官至兵部大司马,此时忽然降官,已是风雨欲来。而文中特地说明他不仅深受贾政赏识,如今更与贾赦交好,让贾琏都担心将来会受牵连。
贾雨村与贾赦狼狈为奸,明写的例子自然就是石呆子古扇案,暗写的线索呢?
贾赦曾派贾琏往平安州做秘密差使,但未明言。以书中惯用反语来看,平安州必定酝酿着一件不平安的大事,是否与贾雨村有关呢?
几乎所有的红学家都一致认定,贾府之败必与贾雨村有关,但大多都推论在贾雨村会摆贾府一道或是在贾府败后落井下石之类,但是一则贾雨村在七十二回已降职,过后未必有陷害贾府的能力,最多是自己落井拉贾府一同下水;二则《红楼梦》的书写手法多是反话正写,越是贾雨村这样的奸雄,越往往会写得正义无比,做恶也做得仿佛无心之失一样。
所以我的推论是:贾雨村极善钻营,但同时也确有才干,他能得到甄士隐、林如海、贾政、王子腾的信任推重,自然也不难获得北静王的青睐。须知前文北静王亲口说过他府上品流复杂,“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颇聚”,那么贾雨村通过这些“高人”引荐,接近北静王就非常容易而且可能了。
贾雨村再次降官后,一定会努力寻找更大的靠山,当他抓住北静王这根救命稻草之后,就不只像送扇子给贾赦那么简单了,非得想法送一件大礼给北静王不可,这件大礼,便是林黛玉。
这推论有没有可能呢?我们再重看一遍“石呆子”与“竹扇子”的故事。
我们都知道,宝玉即是“石兄”,且素有“呆病”,此石呆子岂非暗喻宝玉么?而文中所提之名扇“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此四样皆为竹名,且第一个就提到“湘妃”,这不是暗示黛玉又是谁呢?
那石呆子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惠爱之深,亦正如宝玉之对黛玉,然而最终却到底保不住,被贾雨村设陷夺去,落入贾赦之手。
如今贾雨村夺了石呆子的扇子,弄得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将来,他自然亦可能夺了林黛玉,让宝玉生不如死。
当然他也许并不是存心的,而是在闲聊中,正如开篇他与冷子兴说到林黛玉念书时种种表现一样,与北静王也是闲说八卦,偶然提起他在扬州设馆的情形,提起他的前东家、翰林御史林如海的小姐,后面的故事可就顺水推舟不受控制了。
(三)
结合前后文章,让我们再细看一遍宝玉、黛玉和扇子之间的故事。
四十八回香菱学诗时,宝玉已曾说过:“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当时黛玉探春就教训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却不以为然,说:“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中,黛玉旧话重提,抱怨宝玉将自己的诗传出去与外人看见,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
这里已经明确地将黛玉诗作与宝玉的扇子联系到了一起,而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呢?作者惟恐读者不知其害,故而借宝钗之口点破:“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
四十八回还只说是抄写出来给人看见,且已经被刻去传散了;六十四回则说“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但却承认又写在了扇子上——此两回遥遥呼应,到底把黛玉诗同宝玉扇联系到一起了。
宝玉口中虽说“总没拿出园子去”,但他是无心之人,这话再信不得真。他又是在北静王府常来常往的,若是扇上诗句被王爷看见,那水溶又是风雅之人,岂有不问的?
那北静王初次见宝玉时年未弱冠,也就是不到二十岁,与黛玉可谓年貌相当,门第相称,又是爱慕风雅之人。倘若北静王得知此诗为贾府孤女林黛玉所作,怎能不遥思渴慕?再倘或后来竟向旁人打听,被贾雨村得知,岂会不趁机献勤,自供曾为黛玉蒙师,将黛玉幼时言行尽情禀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便是贾雨村毛遂自荐为北静王保媒提亲,也是说得过去的。
那林黛玉是翰林之后,书香之族,才貌双全,品行兼优,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北静王听了贾雨村的介绍,想纳黛玉为妃简直是一定的念头。他又不可能知道宝玉同黛玉早已两情相悦,所以就算求亲,也只是一片渴慕之心,算不得棒打鸳鸯,横刀夺爱。
那时候婚姻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贾雨村身为黛玉业师,又和贾政关系密切,为两府做媒名正言顺,表面上看甚至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但是贾母必定不愿意,宝玉必定大闹一场,即贾政从前所虑之“弑君杀父”——虽不至如此夸张,然而北静王为四王之首,地位仅次于皇上,宝玉若是大闹北静府,也就与“弑君”同罪了。
黛玉自然誓死不嫁,甚至极可能就死在这件事上,完成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终极宿命。
但是无论结局有多么悲剧,表面,却并没有人做错什么事,无论北静王也好,贾雨村也好,似乎都是无心之失。这正是一惯的红楼笔法:表面上一切写得风清云淡顺理成章,暗底下却是天地变色乐极生悲!
上述虽然只是猜测,但是综合香菱与黛玉的前后传,石呆子与扇子案,以及后文黛玉做所五美吟等篇看来,则知可能性极大。
小小扇子竟能引起如此大祸,就难怪黛玉的替身儿晴雯会“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
英莲、香菱与秋菱
明清小说的惯例写法,往往在正传开始之前,会先写一段小故事做引子,“三言二拍”的故事大多如此。《红楼梦》也不例外,出贾府之前,先写了个甄家;出黛玉之前,先写了个英莲,这是全书出场的第一个女子,明明白白是黛玉的一个投影。只是还不等开口说一句话,已经被拐子拐跑了。再出场时,已是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小小一段文字,交代了一个红楼前传,写活了一个娇婉可怜的薄命司女儿。但与其他小说不同的是,这个前传跟正文是发生关系的。甄英莲被薛蟠强买为婢,并跟随薛家进京,以“香菱”的身份卷土重来,还拜了正身儿林黛玉为师。
可以说,她每换一次名字,就代表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段。
第一个阶段,自然是她叫做甄英莲的时候。
年方三岁,家住姑苏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父亲甄士隐,为乡宦之家,母亲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甲戌本在这里有一句侧批:
“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彼时的英莲“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被甄士隐抱在怀里去街上看过会热闹,却遇见了一僧一道,不但向士隐哭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还念了四句诗,预言了英莲一生的噩运。
紧接笔锋一转,英莲人生中的第一个魔星出现了,即是贾雨村,上前施礼陪笑问:“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
这是甄英莲与贾雨村的第一次照面。
不久,雨村得了甄士隐的救济,上京赴考去了,一举中了进士,选为新任太爷,后来还娶了甄家的丫头娇杏为妾;而英莲则在次年元宵节花灯会上失踪,甄家又在三月十五遭火,甄士隐卖了田庄,携了妻子去丫鬟投奔岳丈,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勉强支持了两年,越发困窘,一日在街上与一僧一道重逢,顿悟出家。
昔时宾主,一个衣锦还乡做了官,另一个落魄流离出了家;小姐跌了势成为拐子手中的砝码,丫鬟却转了运成为知府的妻室。真是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人生的际遇真也堪叹。
更可悲可叹的是贾雨村和甄英莲还有第二次交会,就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了。
那时贾雨村已经送了黛玉进京,拜会了贾政,并受到王子腾的推举,补授了应天府。到任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薛蟠与冯渊争买婢女致伤人命案。
这一次,英莲是暗出,由“葫芦僧”出身的门子一五一十交代缘起:
“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
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英莲的二次出场虽是暗出,故事却比第一次来得完整,并且有形象、有对白、有心理、有情节。我们因此知道了刚出场时“粉妆玉琢”的女孩儿,失踪这几年的真实境遇,漂泊江湖,被拐子时时打骂,真正可悲可怜。
这段叙述中,香菱连名字也没有,也并不曾真正见到贾雨村,然而她的命运却由贾雨村一手遮天,贪赃枉法,做人情判给了真正的魔星呆霸王薛蟠,从“惯养娇生笑你痴”进入到了“菱花空对雪澌澌”的第二阶段。
再出场时,已是在贾府了,已经改了名字叫香菱,乃是借由送宫花的周瑞媳妇之眼之口来交代的——
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三言两语,侧面写了香菱的人物可爱,命运堪怜,却并不加一句点评,只是说她长得像“东府里蓉大奶奶”,也就是秦可卿,全书最风流夭巧的一个可人儿。而可卿是兼有钗、黛之美者,也就是有一半儿的黛玉特色。故而想来,香菱的形象也是有三分像黛玉的。
可叹的是,出身于养生堂,与贾珍、贾蓉父子共枕的秦可卿因是贾家正室,遂也“飞上枝头变凤凰”,忝列了十二钗正册之末;而香菱尽管出身比她高贵,品格比她端庄,容貌与她不相上下,却因为命运坎坷,生不逢时,再要强,也是“拔毛的凤凰不如鸡”,只能做得十二钗副册之首。
那么十二钗正册之首是谁呢?宝钗、黛玉。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曾见一位仙姑,“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小字可卿。明白写出秦可卿的相貌是兼得宝、黛之美的;而香菱相貌既然与可卿相似,也就可想而知,是既似宝钗之端丽,又有黛玉之清秀的。所以她既做了黛玉的徒弟,又是宝钗的丫环。
如果说“袭为钗副,晴为黛影”的话,那么香菱则是兼得二人之美,所以她是十二钗副册之首,而袭人、晴雯则只好做又副册之首。
关于香菱的为人,后文在十六回中曾借着贾琏和凤姐的对话再一次侧描——
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唤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样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
至此,香菱的相貌、品格、经历,已然跃于纸上,栩栩如生。
只是一个买来的丫头,连姓名、来历都不自知,却能得到阖府上至贾琏、王熙凤这样的当家人,下至周瑞家的、金钏儿这样的王夫人亲随的交口称赞,可见香菱之尊贵端雅。而脂砚斋也特地在此批注:
“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
再次点明香菱身份之尊,品格之重。
值得一提的是,前者周瑞家的见香菱时,她还只是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犹在薛姨妈处听差使唤;待到凤姐与贾琏谈论香菱时,她已经“开了脸”,与薛蟠作了妾。这由婢而妾的身份转换,借由熙凤的几句话交代出来,实谓省笔之至。
但是背后的故事却着实令人心惊。薛蟠已经抢了香菱而未娶,只交在薛姨妈房中做了几年使唤丫头,换言之,如果香菱表现不好,可能随时被薛蟠糟蹋之后再抛弃。实是香菱相貌行事处处都得薛姨妈满意了,才费事摆酒地折腾,让薛蟠正式娶了香菱做妾,其地位比平儿袭人等人要高。
之后,香菱过了几年谈不得富贵倒也安静的日子。她与黛玉的第一次交集在第二十四回开篇,黛玉听了《牡丹亭》的几句唱词,心有所感,坐在石上情思迤逗,香菱走来将她拍了一下:“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而后两人拉着手回了潇湘馆,聊了半日闲话,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可见感情甚好,相处融洽,遂有后面拜师之由。
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是香菱正面出场的重头戏,故而大书特书,详写香菱如何入园,如何拜师,如何苦吟。更借宝玉之口一言定评:
“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金陵十二钗都是要借由宝玉这位“情不情”来评度表现的,而宝玉给予香菱的评价无疑是很高的。至此,香菱已经完全满足了“薄命女儿”、“入住大观园”、“在玉兄处挂了号”这样三大条件,名副其实地列入《金陵十二钗》中,且真正当得起副册第一。
因而,脂砚斋在这里有一段长篇大论的双行夹批: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划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无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发一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荣,实委婉严密之甚也。脂砚斋评。”
这是份量相当重的一段评语,可以说是脂砚对香菱最透彻的一次点评。香菱因其遭际,不能与钗黛并驰于海棠社,也不能并列于金陵十二钗正册。然而这样一个品貌双全才德兼备的女孩儿,又怎能屈居人下?因此警幻仙派她做了副册之首,置于钗、黛之下,袭、晴之上。
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公式:
正册之首:宝钗、黛玉。
正册之末:兼得宝、黛之美,而无二人之尊,却是贾家第五代长孙媳之秦可卿;
副册之首:酷似秦可卿,兼得宝、黛之美,虽根基不俗但后天不济只做了薛家之妾者香菱;
又副册之首:相貌酷似黛玉之晴雯,性格有似宝钗之袭人。
如此看来,可卿与香菱一样,是两个承上启下的过渡人物。然而可卿不及香菱者,在于她出场既晚,退场却早,统共没露几次面就早早地死了,她存在的最大价值,在于说出了“盛宴必散”的谶语,及那句“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偈子;而香菱却是全书第一个出场的薄命女儿,一直到八十回仍然有重戏,出场比谁都早,收结比谁都晚,可谓善始善终,故事相当完整。
细究起来,无论从出身、相貌、才学、性情上,香菱比起秦可卿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逊的,惟有“地位”二字而已,不愧做了十二钗副册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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