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1/2)
后厨琐屑与司棋的烟火气
(一)
《红楼梦》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画风突变,开篇柳五家的与小幺儿一番插科打诨,语言泼辣俚俗,充满市井的鲜活灵动,唯妙唯肖,与前文大观园群钗及小丫头的言语又自不同。
通过这些对话所传递的讯息,除了表现出贾府下层奴才的生活常态之外,同时也补写出了上层主子所进行的一系列管理改革的后续发展。比如:
“今年不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一个个的不象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象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昨儿我从李子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儿往脸上一过,我一招手儿,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见了。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李子呢,就屄声浪嗓喊起来,说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倒象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没好话说,抢白了他一顿。可是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和他们要的,倒和我来要。”
这段话照应前文“柳叶渚边嗔莺咤燕”,都是在继续铺陈描写两个状态:
一是探春分干到户后,各位责任管理者监督得有多么勤谨严苛;二是贾府奴才的关系有多么盘根错节。正如小幺所说:“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
五儿想进怡红院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守角门的末流奴才倒已经先闻了信儿了。自然是怡红院的丫头漏了风声,被园中丫鬟泄露了出来。后文中五儿去找芳官,小燕儿说她“姐姐太性急了,横竖等十来日就来了,只管找他做什么。”可见一斑。
而小幺口中所谓“成体统的姊妹”,顶天也不过是大观园的大丫鬟罢了。但是已经足以让小幺洋洋得意摆起鸡犬升天的嘴脸了。这也侧写出五儿为什么那么想进怡红院。
接着小莲花儿为鸡蛋同柳五家的斗嘴,则是补写大观园自立小厨房的状况。
莲花儿说:“叫你来,不是为便宜却为什么。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柳家的忙道:“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偶然间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
这是接起前文凤姐五十一回末,凤姐和贾母王夫人商议:“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一样。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
王夫人因作主:“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姊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还因此大力夸奖凤姐细心周到,真心疼小叔子小姑子。
此处才着力写出这另设厨房之利弊:利在着实便宜,弊在另生事端。
柳家的算了一笔账:
“说我单管姑娘厨房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帐来,惹人恶心: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
短短一段对话,夹写了探春、宝钗、赵姨娘迥然不同的做人方式,和老太太奢华堪比皇宫内苑的饮食排场。同时明确点出:大观园常住人口,公子小姐和丫鬟们总数约在四五十人。平均下来,除宝玉外,每位姑娘院中用着大约四五个丫鬟。这些伏侍小姐的贴身丫鬟原比别的奴才体面,柳家的谑称其为“二层主子”,后文婆子们打骂司棋时更称之为“副小姐”,果然是“成个体统”!
而司棋,正是这场厨房风波的高潮,她的蛮横跋扈仗势欺人在这场戏里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正是《红楼梦》笔法最高明的地方,没有人是绝对的好人或坏人。
许多演绎故事和戏剧中,司棋作为自由恋爱的女主角,给描写得三贞九烈,才德兼备,这是不符合原著形象的。
司棋是大观园丫鬟中烟火气味最足的丫鬟,所以把她的重头戏安排在后厨房是有道理的。“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这样一个口味刁钻性格泼辣的人,自然谈起恋爱来也不是像小红那样遮遮掩掩,而是直接在园子角门山洞里里付注行动,大行鱼水之事了。这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把她安排作“绣春囊”的原凶了。
(二)
“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
第七十二回开篇的一段故事表明,司棋其实是挺冤的,她与表哥潘又安私相授受,有动机有布署有行动,却还没来得及实践,没有真正成事,却被鸳鸯惊散,弄得一个跑了,一个病了,真正棒打鸳鸯。
最重要的,是这段话前前后后照应了三件事:
一是第二十七回中,红玉替凤姐传话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
司棋从山洞出来,且系裙子,显然是进去小解了。此时鸳鸯也寻了此隐避之处想要小解,估计是同一处。正因司棋每每贪其方便,熟悉地形,才会选了这里来偷情。
这里再次见出司棋的烟火气,是个坐言起行的行动派,泼辣粗糙,想干就干,大白天里放着茅厕不去,却跑到山洞里小解,以小见大,可知性情;
第二件事照应的是留门看道之事,正应了贾母生日宴晚上尤氏看见角门大开,无人把守之事。想来既有司棋买嘱婆子之事,自然也不乏他人,此处窥一斑而知全豹,大观园里藏污纳垢昭然若揭;
第三件是“海誓山盟,私传表记”之事,这表记就是绣春囊了。想来二人正在私相授受你侬我侬之际,偏被鸳鸯惊破,吓得绣春囊也掉在洞中忘了拾回,致被傻大姐儿拾到,惹出一场抄检大观园的惨剧来。
如果说司棋是招致大观园惨剧的罪魁祸首,一点也不冤枉。
尤三姐以鸳鸯剑自刎,鸳鸯女惊散了一对野鸳鸯,世上的事,就有这么多无心之失,奈何,奈何!
柳五儿之死
书中自五十九回至六十一回,嗔莺咤燕,召将飞符,玫瑰露,蔷薇硝,大闹怡红院之后又接着厨房里一场鸡蛋大战,真是眼花缭乱,写得特别有生活气息。
只可惜芳官、蕊官等大战赵姨娘,虽然争得一时义气,过后王夫人抄检大观园时,到底还是翻出旧账,将所有一干人逐了出去,且因芳官分辩“并不敢挑唆什么。”王夫人便一一数落:“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
真看得读者一愣:柳五儿死了?就这么死了?柳五儿怎么就死了呢?
前文五儿和芳官倾诉心事时曾说过:“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添了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
进怡红院做丫头,竟然是为父母争口气的扬眉之事,读来真正令人心酸。
可怜这样低微的愿望竟未能实现,祸端便出在“玫瑰露与茯苓霜”一案上。
五儿因得了些茯苓霜,想分与芳官,偏偏赶上林之孝家的带着人巡园,竟给当贼拿了,且前往厨房起赃,又引出芳官赠与她的玫瑰露来,这可真是“雪上加霜”!
这玫瑰清露,在宝玉挨打一回中首次出现,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儿,盛着胭脂一样的汁子,正是上用的贡品,本来是贴着鹅黄签子的,本非常人所能享用,如今竟被芳官拿来随随便便地送了人。
德不配位,必有遭殃。这玫瑰露非但不是治病灵药,反成了招祸的炮捻子。怪只怪五儿没那么大福,禁受不住吧。
那林之孝家的拿住了五儿,交给上夜的媳妇当贼看管,素与柳家不睦的人听说了,都趁机来奚落嘲戏她,五儿又气又委屈,“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无睡,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她原本生得弱,再加上被诬受辱,郁结于心,终至一病而殁。
五儿出场突然,收场潦草,正是又一个红颜薄命的女儿!
但是,整个的“茯苓霜冤案”中,林之孝家的雷厉风行,严惩重办,究竟是顺水推舟偶然如此,还是主观陷构刻意为之呢?那柳五儿之死,究竟是偶然事件还是必然命运?
本来照书中一路白描写来,柳五儿的死因,乍看上去很简单,似乎只是运气不好,自己撞在网里,白受了一场闷气,加重了病情,一命呜呼。但是联系到钱槐、赵姨娘等人,便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了。
我们再从头捋一遍众人的关系:
赵姨娘与怡红院的仇怨就不用说了,而挑拨赵姨娘大闹的人是夏婆子,乃藕官之干娘、小丫头蝉姐儿的姥姥;挑唆王夫人抄检的则有王善保家的,乃是司棋的姥姥;而蝉姐儿为了一块糕曾与芳官在柳家厨房斗嘴,司棋更是为了一碗鸡蛋大闹厨房。
很明显,赵姨娘、夏婆子、王善保家的等人为一派;而柳家母女则与芳官等为另一派。从大闹怡红院到大闹后厨房可见,两派的战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何止剑拔弩张,已经是真刀真枪了。
柳家的为了司棋要鸡蛋的事跟小丫头莲花儿对嘴,曾说过宝钗探春花五百钱点了碗油盐炒枸杞芽儿,赵姨娘听了又气不忿,不甘心便宜了柳家的,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可见柳家的对赵姨娘没甚好感,那赵氏爱生闲气找麻烦的人,自然对柳家的也有衔怨。
但这里面似乎没有林之孝家的什么事儿,那林之孝家的为什么要对付五儿,又是站在哪一派的呢?
我们先从赵姨娘这边看,第七十一回中因婆子得罪了尤氏,王熙凤唤林之孝家的半夜进园来办理,出来时正遇见赵姨娘——
“赵姨娘因笑道:‘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不家去的,如此这般进来了。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闻得八九,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便恁般如此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道:‘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赵姨娘道:‘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巴巴的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顽算你。快歇歇去,明儿还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说毕,林之孝家的出去。”
这一段透露出两个信息,一是赵姨娘素日与这些管事女人们亲厚,联络紧密;二是赵姨娘所说的“巴巴传进你来、戏弄你、顽算你”之人自然是凤姐,她早就恨毒了熙凤,如今细细察听这些事,原为的是弄舌——跟谁搬弄呢?只会是王夫人。那王夫人虽然素厌赵氏,却喜欢听小报告,第二天邢夫人当众给凤姐没脸,王夫人非但没有维护凤姐,反而帮腔令她下不来台,焉知不是赵姨娘之过?
现在既从赵姨娘角度出发,确定了她与林之孝家的有交情;再从林之孝家的立场分析,看看她同怡红院的关系如何——她的女儿林红玉原在怡红院当差,向来被晴雯、秋纹等人排挤打压,如今刚刚儿的脱离此处投奔了凤姐。既如此,林之孝家的对怡红院里得意的大丫头又岂会有好感?那柳五儿结交了芳官儿想进怡红院,小丫头莲花儿又曾说柳家的巴结晴雯,要碗素炒茼蒿亲自端了去,对司棋却是带搭不理——凡此种种,怎不让林之孝家的厌恨?
最后再看一下林之孝家的跟柳家的关系如何,书中虽然没有明说她和柳婶子有仇,但是从她还不等官司落定便急急押了柳家的,又派了秦显家的去替换便已可知,她是多么想把柳家的赶出园去。文中说她为玫瑰露失窃一事严办五儿,然而晴雯和平儿私下议论,那露自是彩云偷了给贾环了,若从赵姨娘处起赃也不难——这件事平儿晴雯等都知道,林之孝家的又岂会不知?这是摆明了要拿五儿顶缸,趁机夺位。
且那林之孝家的一力保举派去接管厨房的秦显家的又系何人呢?原是司棋的婶娘。书中借玉钏之口交代:“司棋的父母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他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显然司棋也是贾府的家生子儿,三五代的陈人,根深叶茂,父母叔伯都在府里听差,牵连两府,姥姥王善保家的还是邢夫人的陪房管家,难怪她有胆子砸厨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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