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事,都可以推倒重来(1/2)
贺顿像小时工一样卖力地在诊所打扫卫生,蹲在卫生间里,用去污粉把陈年的污垢擦拭得干干净净。柏万福说:“你知道这个房子在诊所歇业以后干什么吗?”
贺顿抬起头来,用手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说:“不是说好了要出租,补补开支上的窟窿吗?”
柏万福说:“原来你还记得。”
贺顿说:“我当然记得了。咱们又没说过要挪作他用。”
柏万福说:“既然出租,何必打扫得如狗舔一般洁净?记得日本有个什么女官,早年间当服务生的时候,打扫完厕所,都敢把便池里的水掬一捧喝下肚。你跟她可有一拼了。”
贺顿扶着腰说:“我不是为房客们打扫房间。”
柏万福不解说:“为了什么?”
贺顿说:“这房子就像一匹马,你骑着它冲锋陷阵长途跋涉,一道苦过也一道笑过,如今要把它卖了,你难道不为它刷刷毛,喂它一把黑豆吗?”
柏万福说:“依依不舍。我本来想帮着你干的,看来,你是非要自己出一身臭汗才心里踏实。干吧干吧。”
贺顿独自挥汗如雨,汗水一定能排出很多身体的废物,所以,在哀伤或是愤怒的时候,人不由自主地想劳作。
暂时歇业的事,贺顿已和沙茵交换了意见。沙茵的爱人最近出国了,家务都压到她一个人肩头,加之工作千头万绪,时间捉襟见肘,精力不堪重负。诊所给沙茵安排了若干次来访,都因为她走不出来,要么是重新派给别人,要么就只好将来访者推辞。沙茵是个重脸面的人,有心想退出,又觉得当初一同揭竿而起,现在半途而废,不够朋友,就一直延宕着。现在听了贺顿的打算,仿佛瞌睡中送来了个枕头,自然十分拥护。
贺顿看着沙茵那张如满月一样光明的脸,觉得十分踏实。沙茵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你学成归来,我最忙乱的这一段也过去了,咱们再一道续写新篇。”
沙茵是平稳而友善的,那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慷慨大方和同情体贴,是健全的头脑和富裕的生活所喂养出来的。就像吃着苹果听着音乐长大的神户牛,入口即化的细嫩无可比拟。原来人也不都是大悲大喜,也不都是苦尽甘来,有的人就是上帝的宠儿,快乐而简单地度过了一生。他们就像有着太多财富的富人,拿出一部分钱财——在他们来讲就是爱心资助别人,自己也并不伤筋动骨。
在一尘不染的诊所里,贺顿与汤小希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的看法。汤小希很是意外,长久地没有出声。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诊所来,除了谈恋爱就是不断参加各种心理轮训班,充电不已。刚有了一点入门的感觉,思谋着在自己的机构里一展宏图,不料却遇到了歇业风波,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子。
“干得好好的,说歇业就歇业,是不是另有隐情啊?你不会是要蹬了柏万福另攀高枝,人家不让你在这儿开业了吧?”汤小希狐疑满腹。
贺顿说:“并无隐情。只是我想学习去。”
汤小希大包大揽说:“你尽管学习去,这里不是还有我吗!”
贺顿说:“你真的打算从此就干这行了吗?”
汤小希说:“那是。你没看到咱们的业务多红火啊。口口相传,人家都说咱们的效果不错,这就算立住脚了。我以后要以此为生呢!打算从祥林嫂进步成林妹妹,你这样毁了我的大业。”
贺顿不解:“你的大业是什么?”
汤小希说:“就是相机而动,甩了猪肉掌柜,嫁一个乘龙快婿。以前年纪小,不知道女生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千万马虎不得。等我当上了心理师,就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再找对象,第一家庭要好,如果是公家人,父母一方要是司局长以上,最好是父亲,如果是母亲,估计将来婆媳关系不好处。如果是体制外的,家产最低要在二百万以上。要有学历,最低硕士,但mba的不算,因为太滥。有学历论但不唯学历论,还要有能力。自己要有车,奥拓不算,起码得捷达以上。要有房子,两居室以上并且不是贷款买的。身高要一米八以上,但不能到达姚明那个级别。耳朵不能太大,耳大招风,有像猪八戒的嫌疑。鼻子不能太大,像成龙那样就有点过了,鼻梁要挺秀如阿兰德龙。眼睛如果不大,其他器官也要小巧玲珑,清秀型的也可凑合。讲究卫生,但不能有洁癖。食欲要好,但不能吃吗吗香,吃相要斯文。睡觉不能打呼噜,祖上三辈血亲五代之内不能有得过癌症、白血病之类恶疾的……”
贺顿胆战心惊,说:“现在好像不是精神疾病的高发季节。”
汤小希吁吁吹着气说:“你们才精神分裂!真想不通,形势一派大好,却要歇业,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贺顿说:“正因为形势一派大好,才要精益求精。”
汤小希说:“心理这个事,也没个行业标准,做的是良心买卖,只要咱们尽心就是了,剩下的,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啦,性价比实在是高,卖卖嘴皮子,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就有银两进项,这不是无本万利的事情吗!治得有效果了,人家自然感恩不尽,以为咱是活菩萨。若是没有效果,那就是他自己不努力,不开窍,天生倒霉蛋,和咱们也没有必然关系。别的还有个质量保证退货三包什么的,医院的医生看错了病吃差了药,弄不好还得进法院,心理师安全多了,风险几乎是零。你说这等的好事,怎么能关张大吉呢?这不是吃了迷魂药出的昏招吗?”
贺顿好像第一次认识汤小希,不由得把她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一番。汤小希果然鸟枪换炮,上身穿一件米粉色露脐装,当年出生时被乡下产婆潦潦草草结扎的肚脐,翻翘着一个小肉包。下身是一条水洗砂磨过的饱经沧桑的牛仔裤,裤腿被横七竖八地戳了几个洞,几缕同样色系的丝线像蛛网似的随风飘荡。贺顿向既性感又充满江湖气的汤小希说:“小希啊,我看你还是陪着你的郎君卖肉去吧。你在当初合股的时候,折合多少股份,我都还给你。”
汤小希大惊,说:“凭什么呀,我也是股东,你一张嘴就能把我给开除了?”
贺顿说:“这不是开除,这是为了你好。我觉得你真的不适合做心理师。”
汤小希恼羞成怒道:“你说我做不了心理师,我就真的做不了吗?你金口玉言啊?你一言九鼎啊?你生杀予夺啊?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力!”
贺顿一时被呛住了。是啊,她们都是权益相同的股东,的确没人有能给谁发放通行证的权力。她苦口婆心地说:“心理师是助人自助的工作,你把它当成沽名钓誉发家致富的工具,以为是一棵摇钱树,当然就不适宜做了。”
汤小希说:“你以为你的临床经验多一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告诉你吧,我一直在偷着学艺,你的那面单面镜,就是我最好的老师。你不干了,我还要继续干下去。我上的培训班有一个同学,叫安南,他说也认识你,正想加盟呢!”
贺顿没想到汤小希心计重重,心中震惊,情绪温度计,此刻已然降到了金属结冰的程度,只得说:“小希,没有征得来访者的允许,你趴在单面镜后面偷看,这是违规,你要受到处罚。你看到的东西永不能说。再者,咱们几个人发起这个机构,现在大家都同意暂时歇业,就你一个人不同意。召开股东会,你也是少数。”
汤小希说:“少数就少数,少数怎么啦?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贺顿万般无奈,只好说:“好吧,那就通知股东,尽快开个会议一议,咱们再做最后的决定。”
汤小希回到同居的房子里,把贺顿的话向开肉铺的男友学说了一遍,男友说:“你到底有多少股份在里头?”
汤小希想了想说:“当年说我出的是干股,也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属于出力的那种。”
卖肉男友扑哧一笑,说:“我还以为娶的是百万富婆呢,原来不过是个卖苦力的。”
汤小希不服,说:“苦力卖到今天,汗珠摔八瓣,也变成珍珠了。”
卖肉男友思谋了一下,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是她贺顿先说不干的,是她对不起你。这样,她就欠着你的人情。所以啊,依我看,你也不要参加那个什么股东会了,你不懂公司法,少数就是要服从多数。人家做了决议,你只有服从。”
汤小希愤然说:“照你这样讲,我就成了你砧板上的肉,你想剔骨就剔骨,想抽筋就抽筋,想剁馅就剁馅,我只有逆来顺受?”
卖肉男友说:“先纠正你一下,你不是我砧板上的肉,你是贺顿砧板上的肉,而我和你是同一只猪,至多你是前臀尖,我是后臀尖。这样吧,你先和我睡一觉,然后,我就想出办法来了。”
汤小希说:“想办法和睡觉有什么关系?发情就说发情,不要指东打西。那样不诚恳。”
卖肉男友说:“神清气爽的时候,才能考虑重大问题。”
果然,在酣畅发泄和睡眠之后,卖肉男友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也不要开什么股东会了,麻烦,而且你也占不到便宜。就跟贺顿商量,说你要退出诊所,让她给你一笔补偿。这样,你拿了钱,自己重打鼓另开张,再开办一个诊所,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汤小希原本半睡半醒,眼皮间如同点了胶水。一听此话,立马全醒了,大睁着眼说:“我自己办诊所?行吗?”
卖肉男友说:“谁说你一个人?不是还有我吗!”
汤小希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卖你的猪肉,我这里卖的是人心。”
卖肉男友说:“不管怎么说,闹一笔钱回来是正事。有了钱,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江湖上的故事,都可以推倒重来。”
汤小希说:“要多少?”
卖肉男友说:“越多越好。”
汤小希大叫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情没义?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么一个小人。我和贺顿说什么也是患难之交,不能多要,差不多就行了。”
当汤小希把自以为很是仁慈的数字摊给贺顿之后,贺顿大吃一惊。第一是她没有想到汤小希来了这一手,第二是实在没有钱了。好在今日的贺顿已经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淡淡地说了一句:“让我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
一个人练就不动之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唯因其不易,才越发有了挑战。晚上,当她把这事告诉柏万福的时候,柏万福义愤填膺地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贺顿说:“不要讲气话。”
柏万福说:“这不是气话,是实话。要不然这样好了,把诊所给她吧,不就是块牌子吗?让她给咱们倒找钱,这样你的学费还不用那么发愁了。”
贺顿说:“她不会要诊所这块牌子,她更看重钱。”
柏万福说:“那她为什么要逼咱们?”
贺顿说:“我也不跟你说这个理了。不管怎么说,原来一块儿起事,现在是我要停业学习,责任应该由我来负。咱们把钱凑一凑,先把小希的事了结了吧。”
柏万福说:“落井下石,还算什么患难之交?再说,咱们确实没钱,不是装穷。你一定要给汤小希钱,只剩下一条路了。”
贺顿说:“什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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