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2/2)
两个人就默默往派出所后面的机关单位家属院走去。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伞上,显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异常。
盛衍有些不自在的心虚。
这种心虚由来已久,非要追溯起来的话还得是小时候。
和许女士比起来,盛衍的父亲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只是一个长得很帅的刑警支队长而已,在盛衍还在许女士肚子里的时候,就因为一起缉毒案件,因公殉职,所以盛衍其实并没有见过他。
但大概是受到他的遗传基因影响,盛衍从小就正义感过度爆棚。
一个漂亮奶娃娃,天天举着个小水枪,就觉得自己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走到哪里都奶声奶气地路见不平一声吼。
结果就是出了家属院,谁都打不过,每次都只能哭唧唧地回来,眼泪哗哗地找秦子规要抱抱。
秦子规那时候年纪也不算大,情绪并不能很好地藏起来,两人当时又是不同年级,不能二十四小时都盯着。
所以每次看见小盛衍受伤后,秦子规都又心疼又难过,生气又舍不得生,骂又舍不得骂,好好讲道理的话,盛衍下次照样还敢。
直到有一次盛衍一个冲动又打了架,脸上受了很严重的伤,差点留下一辈子的疤后,秦子规才意识到盛衍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于是那一次秦子规狠下心,板了脸,盛衍撒娇也不哄,盛衍要抱抱也不抱,只是一直冷着脸照顾盛衍,什么话也不说,然后背地里去找那几个打伤盛衍的孩子狠狠揍了一顿,自己也带了一身的伤回来。
从那以后小盛衍才意识到,原来在意的人受伤了,自己也是会担心和难过的,甚至会因为这种担心难过而生气。
他不想妈妈姨姨和子规哥哥担心生气,所以就拉着秦子规的小手指做出保证,以后当小英雄之前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
不过话说是这么说,但是天性使然,往后十几年里,盛衍绝大部分时候都会忘记这个保证。
然后就会被秦子规抓包,然后秦子规就会生闷气,一边冷着脸不说话,一边照顾自己,自己就会非常不自在地感到心虚,去找秦子规撒娇认错,再接受一顿来自天生男妈妈又生气又心疼的安全意识教育,最后下次还敢。
所以这种心虚经年累月地就已经形成本能。
即使两人闹冷战闹得最凶的时候,盛衍每次受了伤都想绕着秦子规走,更何况现在两人刚刚和好,正如胶似漆呢。
盛衍语文成绩有限,觉得成语的意思差不多表达到位了就行了,反正他不爱看现在秦子规这么冷着脸不说话的样子。
于是在走到院门口的时候直接停下身,看向秦子规,一脸视死如归道:“你有什么话就现在一口气唠叨完吧,省得待会儿又吵得不痛快。”
秦子规偏头看他。
盛衍就一骨碌地直接把心里话全都倒了出来:“什么我不该这么冒失冲动,不该不顾自身安危,不该热血上头,没脑子,一腔愚勇,该骂的你就骂吧,骂完你也痛快了,我也痛快了。”
说着还理直气壮地抬起了头,挺起了胸,一副“你骂归你骂,我横归我横”的姿态。
秦子规就安静看着他。
他身后正好是爬满蔷薇花的院墙,适逢下了大雨,花叶都被雨水冲刷得冼净,其中一朵蔷薇格外嚣张,顶着风雨也非要顺着墙头往天空的方向肆意窥望,显出极强的生命力来。
花下的墙则多年如一日的沉默不言地守着花的盛开。
明明就不是一种性格的事物,却非要缠在一起。
就像他很小的时候就清楚自己和盛衍不是同类人一样。
如果他们在同一辆车上遇上了劫匪,那盛衍的第一想法一定是怎么保护车上其他所有人的安全,而他只会想到该怎么保护好盛衍,哪怕牺牲其他人也不介意。
这就是他和盛衍本质的区别。
所以他没资格去告诉盛衍说他做得不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墙变得更坚固不倒。
可是他并没有做得很好。
想起刚才警察局里一堆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对盛衍的真心夸赞和喜爱,再想到黄书良那些时常过分的话语,秦子规伸手把盛衍脑袋上因为打斗翘起来的一撮呆毛按了下去:“你不是挺懂的吗。”
盛衍:“嗯?”
“既然道理都懂,我再多说也没用,进屋洗澡换衣服吧。”秦子规说着转身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就还是不高兴了。
盛衍的思维没这么复杂,只能凭直观判断。
他不想秦子规不高兴,本能想哄,然而许是他们动静闹得太大,屋里本来已经睡下的老两口就已经开灯起了床,看见他俩,惊讶道:“子规,衍衍,你们怎么来了?”
哄人的话语就只能咽了回去。
秦子规熟门熟路地拿出自己和盛衍的拖鞋,温声道:“我跟盛衍来展销会逛逛,结果太晚了,雨太大了,打不到车,就先过来住一晚。”
说完,老两口才看清盛衍的状态,着急道:“哎呀,衍衍你怎么淋成这样,快去里屋洗澡,让姥爷给你放热水。子规,你也在外面洗漱,你们的东西都放在原位,没动过。”
盛衍姥姥披着件外套,上来就要张罗。
秦子规忙一把扶住她:“姥姥,你和姥爷回去休息吧,我照顾盛衍就行。”
盛衍也一边换着鞋子一边劝道:“就是,姥姥,我们回自己家,你别拿我们当客人一样。”
“这不是你们难得回来嘛。”老人家到底是想多看孙子两眼。
盛衍懂他们的心思,抬头一笑:“放心,姥姥,我们回来了就干脆住一个周末,星期天才走,您快去休息吧。”
得了这话,老两口才算放下心来,到底年纪大了,也禁不住熬,交待了几句,就去歇息了。
盛衍洗完澡换完衣服出来的时候,两个老人家就已经睡下,只有盛衍房间的灯还亮着。
秦子规已经换上以前的旧睡衣,头发微湿,正半躺在盛衍床上,靠着床头,屈着一条腿,低头拿着笔,在批改着什么。
这是上个世纪单位分给盛衍姥姥姥爷的房子,三室两厅,带个大院子,在当时算是极有排面的了,现在看着却有些陈旧。
不过因为老两口住了大半辈子,早就习惯了,就一直没搬,房间也一直就是一间老两口住,一间许女士住,还有一间盛衍和秦子规住。
其实秦子规姥姥姥爷家的房子也在这楼上,但是因为他们去世得早,秦茹和江平当时工作又忙,所以秦子规从小基本就算是被寄养在了盛衍姥姥姥爷家,老两口也是一道当亲孙子般疼大的。
难怪养得这么大脾气。
都是小时候给惯的。
住在他家,还真把自己当他亲哥哥了,什么都要管着他。
凭什么啊,他现在也是成年人了好不好。
盛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秦子规充其量就是他一个关系不错的同龄人,怕他生气干嘛,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要哄他。
自己可是许家三代单传的嫡外孙!
想着,盛衍理直气壮地用下巴抬了抬正乌拉拉转着的老旧立式电风扇,问:“怎么不开空调。”
秦子规改着盛衍今天刚做完的两张数学卷子,头也没抬地散漫答道:“太久没人回来住了,空调坏了,明天找人修。”
“......行吧。”
盛衍挑刺儿失败,勉为其难地爬上床。
秦子规把卷子翻了个面:“你睡里面。”
“?”虽然盛衍本来就打算睡里面,但还是没事找事般地问了句,“凭什么。”
“凭你吹了风扇,又要肠胃受凉。”
秦子规轻描淡写。
盛衍:“......”
挑刺儿再次失败。
想起小时候三天两头肠胃性感冒的痛苦,盛衍老老实实地跨进床内侧,板板正正地在凉被里躺好,只露出一颗脑袋。
以前为了怕他掉下下去,姥爷就把床就做得特别宽,那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在上面为所欲为,但现在两个一米八以上的大男生并排躺在上面的时候竟然觉得有点挤。
时间过得可真快。
盛衍觉得自己并不是想和秦子规没话找话,只是突然想发出一声感慨而已,于是有点做作地感叹道:“时间过得好快啊。我刚才发现姥姥老了好多,你说许女士会不会有一天也这么老。”
“会。”
秦子规答得毫不留情。
盛衍:“......”
这是人能说的话嘛。
他算是看出来了,秦子规今天就是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索性也破罐破摔,咬牙切齿道:“小心我告诉许女士,她回头就能揍死你。”
“嗯,怕死了。”
秦子规毫不留情地在盛衍的数学卷子上画了个大叉。
盛衍:“......”
这人好他妈难哄!
“秦子规!你到底什么意思!我这次不是没受伤嘛!而且我都说了你要骂就骂就好了!你摆个冷脸给谁看啊!你以为就你会摆冷脸嘛!弄得跟谁稀罕你似的!你要生气就生气,大不了打一......”
“我没生你的气。”
“嗯?”
秦子规打断了盛衍的话,偏头垂眸看他,认真道:“我就只是在反省自己,为什么反应没有你快,这样你就不用追出去了。”
“......?”
这又是什么逻辑?
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段据理力争的言论的盛衍迎着秦子规的视线,眨巴眨巴眼,大脑宕了机。
“我就是在气自己这个而已,明明之前说过要保护你的,但是没做到,其他就没什么了。”秦子规说着伸手摸了摸盛衍的额头,“你淋了雨,早点睡,不然明天又要感冒。”
他说得自然而然,但盛衍感受到他的掌心贴上自己的额头时,心跳却不由自主地砰砰砰地加速跳了起来。
这一定是某种不祥的预感。
“秦子规。”
盛衍睁大眼睛,一脸警惕地看向了他。
秦子规理着他的额发,语气散淡:“怎么了。”
“你不觉得自从和好后你对我好得有点过分吗?”
盛衍觉得自己再迟钝,也能感受到这种与众不同的好绝对不会是普通兄弟之间的那种好。
他看向秦子规的眼神充满了无比的震惊与警惕。
秦子规的心脏瞬间一紧,拨弄着盛衍额发的指尖也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想好了一万种和盛衍解释的语言。
然后就听到盛衍难以置信地问出了一句:“你该不会是听到我妈上次说想让你当干儿子的事,所以在惦记我的老婆本吧?!”
“......”
短暂的沉默后,秦子规面无表情地捏住凉被边缘,一路上扯,直接盖过盛衍那颗虽然漂亮但并不怎么聪明的脑袋,语气冷得如同长白山万年的积雪:“睡你的觉。明天起来给你买核桃。”
买核桃干嘛,他又不喜欢吃核桃。
盛衍伸手把被子扒拉下来后,也懒得再跟秦子规废话,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他这几天都在熬夜学函数,加上今天又是打比赛,又是追小偷,本来就累得慌,脑袋又因为淋过雨有点昏昏沉沉的,所以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但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恍恍惚惚得又被热醒了过来。
盛夏的夜晚,本就溽暑难消,他睡在里面,风扇被挡了大半,空调被又盖在身上,就只觉得全身上下热得冒汗,黏糊得慌。
又困得厉害,睁不开眼,张不开嘴,索性就把被子全部往旁边一推,用力扯了几下睡衣,扯得领口大豁,露出整个肩背肌肤紧紧贴在凉席上后,才觉得缓和了不少。
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夜越来越深的缘故,盛衍逐渐觉得冷了起来,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之间,身上一个劲儿地发寒。
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想要寻找热源,等终于找到一处温暖的地方的时候,想都没想,就整个儿钻了进去,碰到气味熟悉的身体,也本能地往上蹭了蹭。
而被蹭的人也只是习惯性地兜住他的后脑勺,含糊地说了声:“阿衍,别动。”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说这话的本人突然不动了。
三秒后,他手往下一探,就摸到了一处光滑细腻的肌肤,再一摸,是少年瘦削单薄的肩胛骨。
微顿,秦子规难以置信地睁眼低头一看,然后就借着窗外的路灯看见盛衍正躺在自己怀里,上衣不知所踪,手臂还紧紧圈着自己的腰。
那一刻,秦子规的所有的好修养都化为一声气血翻涌的:“盛衍!”
盛衍似乎难受得厉害,迷迷糊糊地趴在秦子规身上,不满地蹙起点眉:“你别凶,我头好痛。”
秦子规闭上眼,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头此时此刻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迟早能被盛衍给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