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革命前夜(1/2)
宣统三年深秋的一个傍晚,义夫被母亲李太夫人威逼着,跪在送子娘娘的神像前等着迎候儿子的降生。天是晴好的,夕阳鲜亮的光从窗外射进来,映得神案上橙红一片,让边义夫倦怠难忍。跪在软且暖的蒲团上,守着生动的阳光而做着祈祷求子的无聊工作,一个革命者是无法不倦怠的。为对付阵阵困意的浸淫,边义夫强打精神,努力思索革命,先想那革命何以顺天应人而成为当今世界之唯一公理,又想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革命政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须得多多往官府衙门扔些炸弹才好。如此这般一想,便记起了自己和家人王三顺先生秘密试造的炸弹,觉得送子娘娘神像前的供果一个个都像炸弹,装上捻子就能爆炸。思路豁然开朗,认定以线香作引信,有定时弓爆炸弹的可能性,便生出了逃匿的幻想,身子扭来扭去地动个不停,借以试探母亲李太夫人的反应。李太夫人反应及时而明确,转过脸,一声示威性的干咳,立即扑灭了边义夫心中腾腾燃烧的革命之火,让边义夫跪安稳了。宣统三年,革命和谋反还无甚区别,革命志士边义夫先生在自己母亲眼里只是个伺机谋反的小蟊贼而已,身为蟊贼的边义夫只能在无聊的祈求中消解革命意志。嗣后,关乎革命的断想随着香烛缭绕的青烟渐渐飘散开去,边义夫打起了盹,做了一个短促的小梦。于梦中见得一身系红斗篷的女人骑一匹红鬃马携一路风尘闯入了桃花集,径自奔他家来了。女人的面孔没看清,能记住的是那团梦里闪过的红光。边义夫便惶惑:红衣女人奔他家而来是何意味?该不会喻示其命中无子吧?由此推断夫人边郁氏仍是生不出儿子的,仍是。心理上取得了不再跪的理由,稍一踌躇,揩去打盹时嘴角流下的粘稠口水,说了声“我饿”,勇敢起身,走到了二进院里。
母亲李太夫人在边义夫身后骂了句“孽障”,边义夫只当没听见。
天已经黑了下来,暮色深重,带着几分深秋的寒意和凄凉。院里静静的,头上的天空也是静静的,正是谋反的好时候。边义夫及时地想到了用线香去试造定时炸弹,激动不已地移步要往后院的地窖去。不料,恰在这时,一阵“的的”马蹄声隐隐响起,愈响愈烈,渐渐响至门前。这突然的变故让边义夫一时间很紧张,站在通往后院的腰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前涌出诸多官厅捕快的身影,伴着那拿人铁绳的哗哗响声,身上现出了些许冷汗。去地窖造炸弹显然不合时宜了,边义夫忙溜到李太夫人身边重又跪下了。刚跪稳了,惊魂未定,家人兼谋反的同党王三顺已来禀报,说是有客要见。边义夫眼前仍爆涌着官厅的捕快兵勇,乱跳,便不想见,盘着长辫子的脑袋往一旁扭了扭,怯怯地吩咐王三顺说,“你就说我不在。”王三顺俯到边义夫耳边悄声道,“是桃花山里的霞鲒奶奶来了。”边义夫眼睛一亮,忙不迭爬起来往门外跑,边跑边想,方才梦中的红衣女子指得怕是霞姑哩!这些子满脑子革命,又一直挂记着霞姑和革命党的起事,许是思量得多了,才一闭眼就做出这种恼人的怪梦来。
果然就是霞姑。走到头进院子月亮门前,便听得霞姑在院里笑,笑声脆而响。伴着笑声的还有话,是和女儿大小姐边济香说的。一脚踏进月亮门里,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片火爆的红,再细看,正见着霞姑解了身上的红缎斗篷往马背上搭。马真就是红鬃马,毛色极好,像披了一身亮闪闪的红缎子,不知霞姑又从哪强夺来的。边义夫撩着青缎长袍,疾疾走过去,欢喜地指着霞姑叫,“好你个女强盗,我下晚刚梦着你,你就来了!”大小姐学着奶奶李太夫人的腔调说,“是哩,来勾你魂哩。”边义夫在大小姐头上怪嗔地扳了一下,斥道,“你懂啥叫勾魂?!大人的事,小孩家不许插嘴!”旋又交待王三顺,“三顺,快把大小姐带走,我和霞姑奶奶有许多革命上的大事要商谈。”王三顺把大小姐一带走,霞姑倚着马笑了,“边哥,你下晚真梦着我了?这大白天的?”边义夫点点头,“可不是么!还梦着你的马呢。就是红鬃马。”霞姑又笑,“那马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上?”边义夫知道霞姑逗他,也不说实话,搔搔光亮的脑门,“这可记不得了。一忽儿像似在床上,一忽儿又像似在地上。”霞姑收敛了笑容,“说真的,边哥,你是不是知道了?”边义夫看着霞姑俊俏的脸膛,有些发懵,“知道啥?”霞姑红涨着脸,压抑着激越的革命情怀,叫嚷道,“边哥,你真不知道呀?武昌……武昌革命成功了,武昌光复了!”
边义夫怕李太夫人听到,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一把拖住霞姑的手,“我们到屋里细细说吧!”到了屋里,掩上门,才急急问,“霞妹,武昌是啥时举事的?现在情势又是如何了?”霞姑用马鞭敲着桌沿,“据省城党人的消息,武昌新军是十月九日晚上举的事,总督衙门第二日就被攻占了,汉口、汉阳也相继光复。如今,武昌已通电全国成立了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推了个新军协统黎元洪为大都督。边义夫连连拍掌,”好,好!如此说来,改朝换代就在今日了!“霞姑继续说,”省上的党人都动起来了。各路民军要向省城汇集,省城新军协统刘建时也被党人领袖黄胡子说服,拟于起事之后打出大汉军政府的旗号,呼应武昌。“边义夫说,”对,倘或举国呼应,革命大势就造出了!“言罢便问,”霞妹,咱们这边咋办?是不是也马上起事,大干一场?“霞姑眉梢一扬,颇为得意,”当然要大干一场喽!省上党人黄胡子要我会同铜山李双印、白天河,择机在新洪起事。黄胡子说,新洪为本省南部重镇,起事意义十分重大哩!“边义夫益发快乐,”日子定在哪天?“霞姑欲言又止,”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边义夫说,”我揣摸也就是这几天了。“霞姑不接这话碴,自顾自地道,”只是,新洪起事怕不易呢!新洪巡防营的钱管带和绿营的江标统都不是省上的刘协统,没准得和他们打一场,攻打新洪城八成也要用上几颗大炸弹的。“边义夫忙表功说,”你一提炸弹我想起来了,我正打算试造一种能定时的炸弹。用线香做引信……“霞姑没好气地打断边义夫的话头,”还提你的炸弹呢!还提!造到如今,没成过一个。定时炸弹我就更不指望了,再说,咱现在用不着了!我这回路过桃花集,只想接你进山,明火执仗去扔一回炸弹。现在收拾一下跟我走吧!“边义夫没想到霞姑会邀他进山举行武装革命,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霞妹,你莫不是开玩笑吧?“霞姑说,”这种时候谁有心思和你开玩笑?姑奶奶我是看得起你,才接你去参加革命嘛。
边义夫见霞姑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敢不认真了,可一认真,马上觉得自己去不了。倒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法去。夫人边郁氏正生产,母亲李太夫人盯得便紧,想像往常一般孟浪是不行了,于是,惭愧地看了霞姑一眼,垂头丧气呐呐着,“只怕不行呢!郁氏这几天要生,我娘……我娘只叫我跪送子娘娘,连……连大门都不许我出哩……”霞姑鄙夷地看了边义夫一眼,“又是你娘,又是!被你娘拴到裙带上了么?你自己就没有主张么?腿不是长在你身上么?”边义夫愧得更狠,又是叹气,又是搓手,“霞妹,你说……你说我能不想去革命么?不说有你这撩人的女强盗,就是没有你,我也想去,我这人最喜热闹,革命这种热热闹闹的事,我能不想去么?可家里这个样子……”霞姑不耐烦了,“好,好,你甭说了,你不能去就算了,只当我没说。”边义夫却又道,“我也没说我就不去,革命能少了我么?我可是读过《革命军》的,还给你们山里的弟兄读过!我是想等郁氏平安生了便去,到那时,我到何处找寻你们?”霞姑颇为乐观,“到那时或许革命已成功了,你边少爷就到新洪城里找姑奶奶我喝酒吧!”边义夫应道,“也好,也好。”霞姑又说了些别的,说完后,顾不得和边义夫亲热便要走。边义夫觉得意外,从身后把霞姑抱住了,手在霞姑隆起的胸脯上乱摸。霞姑用马鞭柄在边义夫的手上狠敲了一下。边义夫惊叫一声,抽回了手。霞姑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径自出门去牵院里的红鬃马。
边义夫一直追到院中,要霞姑多坐一会儿,再说说话。霞姑回过头,把一口碎玉般的牙齿亮了亮,冲着边义夫嫣然一笑,“你的话只怕要用**来说了吧?我现在要忙光复的大事,没那份闲心思!”边义夫这才收了心,臊红着脸,一言不发把霞姑和她的马送到了大门外。到大门外才看到,黑暗中猫着几个带枪的弟兄,还有马。有个弟兄的脸孔像是很熟的,也闹不清是在桃花山,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的,便冲那弟兄点了点头。那弟兄也冲边义夫点了点头,还说了句,“边爷,得空到山里去玩。”这时,霞姑已走到了上马石前,正要上马,边义夫过去扶了一把。霞姑扭过头,挥了挥马鞭,“边哥你回吧,让你娘看见,又得骂了。”边义夫怯怯地笑,“不怕的,反正我是被她骂惯了。”霞姑在上马石前上马走了。边义夫眼见着霞姑和她的红鬃马并那一千弟兄在渐渐远去的蹄声中消失得无踪无影,才听到了身后院里隐隐传来的自己新生儿子的响亮啼声。转过身跨进大院门时,又见得母亲李太夫人在门口立着,心中不免一惊。
李太夫人塑像般地站在大门内的花圃旁,两只深陷在凹眼窝的黄眼珠射出阴冷的光,逼得蟊贼边义夫不敢正视。边义夫便仰脸去看天,想做出一副坦然而无所谓的样子从李太夫人身边溜过去。李太夫人看出了蟊贼心底的怯懦和惭愧,在该贼走到近前时,身子一移,堵住了贼的去路,“恭喜你呀,是男孩。”边义夫冲着母亲尴尬地笑了笑,“怪不得哭得这么响哩。”李太夫人叹了口气,“不容易,你们老边家三代单传不绝后,是神灵保佑。”边义夫敷衍道,“这一来,娘的心也安了。”李太夫人哼了一声,指出,“我只怕这孙子不知哪天就变作刀下鬼!”边义夫愣了一下,旋即叫道,“娘,你这……这说的是啥话呀?”李太夫人说,“我说的是实话,谋反是要满门抄斩的!”边义夫瞅了母亲一眼,竞笑了,“娘,你听到霞姑说的话了,是不是?你别担心,如今不是往,满人的气数已尽,武昌举事已经成功了嘛。”李太夫人看着星斗满天的夜空,平淡和缓地说,“满人的气数尽没尽娘不知道,可娘终是多活了这许多年头,长毛谋反却是知道的。当年长毛也成功过,还定都金陵,封了那么多王!可那个天朝今儿在哪里呀?啊?那么多王候将相在哪里呀?啊?一个曾相国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对彳寸像你这样的小蟊贼,就用不着麻烦曾相国喽,城里巡防营来个管带就把你灭了!”言罢,还居心叵测地征询蟊贼本人的意见,“义夫呀,你说是不是呀?”边义夫受了刺激,邪劲上来了,头一昂。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不是!娘,我告诉你,今是革命,深得民心,举国响应哩!满人朝廷奴役我大汉民族已二百余年了,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尤为不可忍者,这鸟朝廷对外丧权辱国,对内欺压百姓,其腐败之烈已不堪言也!娘,咱远的不说,就说庚子年吧,列强诸国联军打到京城,连圆明园都烧了,还逼着我国割地赔银。我国积弱已久,哪有这许多银子?百姓穷得吃观音土,咱新洪哪年不吃死一批?所以,非革命无以救国救民!”李太夫人咂起了嘴,仰望夜空,感慨不已,“老天爷呀,你可真开眼,让他们老边家出了这么一个要救国救民的革命小蟊贼!”感慨完毕,阴着的脸又转向边义夫,“义夫,你既是如此忧国忧民,志向远大,何不去做一回曾相国?咋总是和桃花山男女强盗搞在一起?你们这伙蟊贼强盗革命成功,咱就国势强大了?老百姓就不吃观音土了?”边义夫想都不想便道,“那当然!”李太夫人难得赞同了蟊贼的看法,点点头,“也可能,百姓不吃观音土了,都吃肉。”边义夫深知其母的战法,怕被母亲抓住不是,又补了一句,“中国人有比较多,有的匹,也许一时还不能让四万万人都吃上肉,但是至少能喝到一碗两碗肉汤的。”李太夫人又点头,“那是,人肉汤你们就让老百姓吃人肉,喝人肉汤吧!这种好事我不但听说过,也在灾年里亲眼见到过,叫人相食。”
和这样反动而顽固的母亲谈革命简直是白费舌,边义夫不愿再谈下去了,仰脸去看天,细数布满苍穹的点点繁星。李太夫人却坚持要谈,力图将蟊贼儿子变成大清官府的良民百姓,气中少了些讥讽,多了些严重和关切,“我知道那个女强盗来找你准没好事,果不其然,是伙你谋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闹倒也罢了,我眼睁眼闭,只当没看见,万没想到,你们今竟真要谋反了!这真是一代强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只是胡嫖滥赌,你比你爹更高强了!你倒说说,你们老边家可还有谁像个人?二十四年前,你那不争气的爹……”边义夫看出了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图:老人家又要对边氏家族进行系统指控了,心里有些烦,不再数星星,手一挥,颇为不耐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好了,好了,娘,你甭说了,这些陈谷烂芝麻的事我都听一百遍了!”李太夫人厉声道,“就算你听了一百遍,我还得说一百零一遍!”边义夫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赔上满脸的笑,“娘,我也不是不让你说,你老人家那话回头再说行不行呀?总得先让我这当爹的进屋看看儿子吧?”李太夫人这才暂时罢了休,和边义夫一起去了边郁氏的房里。
母子都挺好,后来被命名为边济国的儿子,正在边郁氏怀里安然躺着,像一团凭空落下来的肉,让边义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边义夫壮着胆子,在儿子毛绒绒的小脸上摸了摸,皱着眉头对边郁氏说了句,“这孩子咋这么难看呀?”边郁氏不敢做声,李太夫人在一旁接上了碴,“你刚落生时还不如他……”李太夫人指控的意志是坚决的,守着刚刚落生的这位边氏第三代男人,即泪眼婆娑,开始了对边氏前两代男人斑斑劣迹的追溯。这追溯总是从二十四年前的那个风雪夜开始。那个风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了。经年不息的回忆,不断丰富着那个风雪夜的内容,使得李太夫人对那个风雪夜的述说每一回都不尽相同,可基本事实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边义夫的父亲边兴礼和新洪巡防营的刘管带争风吃醋,为一个唤作“小红桃”的女人,在新洪城里的“闺香阁”打起来了。边兴礼被刘管带打断了双腿,活活冻死在雪地里。李太夫人得信后,连夜赶往新洪城里,把边兴礼的尸体背到知府衙门,抱着还在吃奶的边义夫,历时三载,告准了刘管带一个斩立决。这事当时很轰动,城里的戏班子还编了出《青天在上》的戏文,唱了好几年。边义夫小时候看过那出戏。记得最清的是,戏台上扮母亲的女戏子一点也不像母亲,比母亲要好看得多。还记得那阵子有不少人给母亲做媒,要母亲再嫁,母亲都回绝了,带着他守寡至今,独自撑起了边家门户。因此,母痞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边家爷们的绝对权力。宣统三年那个沥秋的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历程照例从二十四年前的风雪夜开始,骂过了边义夫的老子,又骂边义夫。最后,李太夫人擗着红且湿的眼睛总结道:边家正是因为有了她,才没在边兴丰和边义夫手中败光,才会有今日这平和温饱的好日子,“你说是不是呀,义夫?”李太夫人最后问。
边义夫带着两代男人的羞惭,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个桃花集的老少爷们都知道哩!”李太夫人有了些满足,才又叹着气说,“义夫呀,这许多年过去,我也想开了,再不指望你能进学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块料!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来年就给你捐纳个功名,也算对得起你们老边家了”边义夫觉得母亲实在荒唐:他都替革命党造上炸弹了,她老人家竟还要去给他在满人的朝廷捐纳功名!嘴上却不敢说,怕一说又引出母亲涕泪交加的教训。李太夫人便上了当,以为获得了教育的成功,遂指着边郁氏和边郁氏怀里的边济国说,“义夫,你今日没和那女强盗走还是好的,日后也得听娘的话,好好守着你的老婆、儿子过日子,别去做那革命蟊贼,附逆作死。”边义夫违心地点着头,心里却有些悔,觉得方才还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儿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武装革命了。而若走了,现刻儿也就不用装着样子奉迎母亲了。母亲无论怎样勤劳能干,终是妇道人家,不懂天下大势,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嘛!
十七年后,边义夫才把心里想的这番话公开说了出来,是向笔直地立在大太阳下忠诚三民主义的四个师两个独立团十二万官兵说的。边义夫说:……伟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远大目光。举一个例:兄弟当年投身辛亥革命时,就具有了这等远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头的炮响,意味着一场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这一点,她老人家只看到眼面前的那片天地,以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动摇的万年桩。武昌都成立军政府了,黎胡子都做了军政府大都督了,家母还要为兄弟向大清的朝廷捐纳功名!这就大错特错了嘛!若是兄弟当时真依了家母,哪还有今天?而今天,天下大势又变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就要结束了,我们不接受蒋总司令三民主义的旗帜,未来之中国将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凡有头脑的大人物,无不看出了这一点……99可惜的是,在宣统三年秋天的那个夜晚,边义夫尚未成为大人物,他在母亲李太夫人眼里是个不可造就的浪荡子;在大了他六岁的夫人边郁氏面前是个偷鸡摸狗的坏男人;甚至在两个女儿面前也没有做爹的尊严;这就让他丧失了对自身伟大的自信。李太夫人走后,有一阵子,边义夫也怀疑起了自己投身的革命事业,眼前老出现挨杀头的场面,还见着常卖大烟与他的钱管带狞笑的脸。便想到,就算武昌已成了功,新洪地区革命的前途仍是十分渺茫的,闹不好,这好端端的革命就会变作一场鲜血淋漓的谋反。果真如此的话,他就得及早从这场革命抑或是谋反中抽身,而且也没必要再去投奔霞姑和她操持的起事了。想来想去,终是拿不准未来革命局面的发展,便痛苦起来。于是,先躺在边郁氏母子床对面的一张躺椅上吸大烟,后又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弄得满脑门的官司。直到门轻轻叩响,家人兼谋反的同党王三顺的大脑袋探了进来边义夫精神方为之一振,这才想到要和王三顺一起好好合计合计将来的革命。
王三顺和边义夫是革命同志。二人虽说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但却从小在一起长大,气味相投,特别是大前年同人一只柴筐被铜山里的强盗绑了一回票后,其关系益发变得割头不换了。王三顺这厮只长骨头不长肉,便显得头出奇的;大,头因其大,坏水也就格外的多。边义夫被王三顺的大头勾引着出了边郁氏的房门,正要把自己的痛苦和踌蹰说与王三顺去听,王三顺先一步开了口,伸着一颗大头很神秘地问边义夫,“边爷,霞姑奶奶像似走了吧?”边义夫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王三顺乐了,长臂往边义夫瘦削的肩头上一搭,“那就好!那咱就有好事了!”边义夫拨开王三顺的长臂,“有啥好事?这年头!”王三顺俯到边义夫耳旁说,“嘿,边爷,这年头还真有好事呢!集北的尼姑庵新来了两个小尼姑,最多十六岁,嫩着哩,一掐就滴水!咱们今夜去爬回墙头咋样?”边义夫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王三顺说,“烦啥呀?炸弹都造了十几个,边爷你只等着大乱一起,改朝换代就是。到时候爷你那是高官尽做,骏马尽骑了!边爷,你发了可别忘了我呀,我可是帮您谋反造过炸弹的!”边义夫马上想到母亲关于谋反作乱的话,很生气,“什么大乱一起改朝换代?什么谋反?!谁谋反?这是革命!民族革命!你狗东西懂不懂?我叫你看的那本《革命军》,你倒是看了没有?”王三顺垂下大脑袋,怪羞惭地道,“边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看书就犯困,再说,我才认识几个字?随你伴读时,你光让我捉蛐蛐。那书我看不懂。”边义夫说,“看不懂可以问我么!你问了么?问了么?”王三顺更不好意思,“我问啥?那书早叫我撕着擦腚了。”边义夫气得直摇头,“你这人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王三顺说,“边爷,你也别雕我了,咱还是到尼姑庵去爬墙戏小尼吧!”边义夫说,“不去!不去!你没看出我一肚子心思么!霞姑奶奶来你也看见了,小少爷出生你也知道的,还有就是咱新洪城里立马要举事了,你狗东西还伙老子去爬墙头,戏小尼,这不是不识时务么!”王三顺抬腿要走,“那好,边爷,你忙着,我就自己去吧。”边义夫认真火了,“你也不许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儿个正是用着你的时候,走,现在就跟我到地窖商量大事去!”
王三顺虽说心里不情愿,可终是边义夫的下人兼革命同志,并且,终是一贯信仰着边义夫的,便随边义夫去了他们革命的秘密据点——地窖。在地窖里,守着一盏鬼火般的油灯,边义夫似乎无意地说出了母亲李太夫人对革命的悲观看法,和自己对时局的踌蹰。王三顺听罢便说,“边爷,老太太的话不能听哩!她又没看过《革命军》,哪懂这许多革命道理?懂革命道理的只有边爷你了。不是我捧你,别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你决不是等闲之辈!你现如今窝在这里受老太太的气,就是因为缺个天下大乱的好时候,一旦这好时候来了,边爷你就直上青云了!那话是咋说的?就是你和我说的?哦,对了,好风凭力,送尔上青云嘛。”边义夫忧郁的心里有了些许快乐,“我倒不指盼青云直上,只想为咱大汉民族讨回个公道,让咱国家强大,民众幸福,起码不再吃观音土。”王三顺热烈地应和说,“对呀!这就是你们大人老爷的雄心壮志呀!其实呢,你心里怕也是想好了的,什么老太太,什么满门抄斩,你才不管呢!就是刀压脖子,你仍是要去革命的。革命这种好事,就是专为你们这种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准备的。边爷,你要吃着观音土,一天到晚拉不出屎,就未必有闲心革命了,是不是?”边义夫点点头,“倒也是。”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我们要代表他们去革命。”王三顺得意了,搂着边义夫的肩头,更热烈地说,“边爷,这就叫高尚啊,咱中国有那么多像你这样的高尚的大人老爷,我才觉得咱中国大有希望。”边义夫心里感动着,在筹划革命的最困难的时候,家里主4十多口人中,也只有王三顺看出了他的高尚,看出他是不同寻常的大人物,鼓励他去革命。心头的血水一热,边义夫真就以为自己是什么高尚的大人物了,“那咱就狠狠心把革命干到底,到得新洪举事那,就一起去参加!”王三顺点点大头,“那是自然的了,边爷您去哪,我自然跟你去哪!”
然而,王三顺那日的心思却不在革命上,见谈得投机,又建议边义夫去尼姑庵爬回墙,说是机会难得。边义夫先还庄严着,坚持说,作为革命者在这革命前夜断不可如此荒唐。王三顺又好言相劝,道是革命的大人老爷也是人嘛,也吃荤腥嘛,又说那两个小尼姑是多么多么的白嫩。边义夫被说动了心,可却绝不提小尼姑“嫩与老”的问题,皱着眉头想了想,问,“这个新来的小尼姑会不会是官厅的小探子呀?”王三顺只一怔,便道,“对,对,边爷,你这估摸有道理,这小尼姑十有八九就是官厅的探子!边爷你想呀,这两个小秃为啥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城中要起乱,咱们要谋反的时候来?只怕有文章呢!”边义夫神情庄重,“那咱们去看看也好,若那两个小尼姑敢做官厅的探子,咱就把她们治倒!”王三顺兴奋地接上来,“对,治倒就操她们!边爷,我不和你争,还是您先挑!”边义夫矜持着没答腔,心下却想,只怕没这么简单哩!小尼姑可不是新洪城里的**,就算爬墙获得成功,也不是那么容易上手的。况且,庵里还有两个凶狠可恶的老尼,去年秋里爬墙,就吃了老尼的扁担。不过,倒也是有趣,就算吃了扁担,也还是有趣的。摸捏着小尼姑的酥胸软肉,听着那番尖声细气的惊叫,实能让人全身的血都热起来,这可比到新洪城里去嫖那些主动贴上来的臭肉好玩得多。
不料,那夜竞倒霉透顶。小尼姑的酥胸软肉没摸到,尖声细气的惊叫没听到,还差点儿闹出了大麻烦。到了尼姑庵墙外,王三顺托着边义夫的屁股,让边义夫先爬上了墙。边义夫趴在墙头上本应该看到点啥的,却因着鬼迷心窍啥也没注意看,呼通一声就跳下了墙。依着墙往起站时才发现,斋房的山墙前有两匹马屁股在赫然地晃。心中顿时有些慌,想爬上墙逃回去又办不到,便急切地要墙外的王三顺快跳过来,和他有难同当。王三顺不知道墙里已经危险,卖力地攀墙,嘴里还不住声地小声嚷着,“边爷,你别叫,我就来,就来了。”恰在这时,黑暗中窜出几个人影,把边义夫扑倒了。已在墙头上探出了半截脑袋的王三顺,一看大事不好,不知是存心要背叛主子,还是心里太慌,身不由己了,轰然一声,跌落在墙外的杂草丛中,就此不见了踪影。边义夫却心存妄想,被几个大汉按在地上了,还尖声冲着墙外喊,“三顺,顷,你你快过来……”一个大汉将雪亮的刀压到边义夫的脖子上,边义夫才老实了,连连讨起了饶。
被提溜到斋房,往灯烛前一站,边义夫方发现是一场虚惊:坐在斋房正中间椅子上的,不是别人,却是霞姑!两旁站着的人也全是霞姑手下的前强盗,现民军同志,便笑了,说,“霞妹,误会,误会了!”霞姑不同往常,他笑得那么甜,霞姑偏就不笑,冷漠地看着他,紧绷着脸问,“啥误会了?这半夜三更的到这儿爬墙,想干啥呀?”边义夫嘴一张,想把自己关乎小尼姑是不是官厅探子的问题提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霞姑不是凡人,说这理由骗不过她,没准反会让她生疑。便想如实招供,卖了自己的革命同志王三顺,说明白自己是在王三顺的挑唆下,到这儿来爬墙戏小尼。这念头只一闪,又自我否定了,觉得仍是不行:自己下晚还想操这女强盗,眼下又来爬墙,咋也说不过去,不忠于爱情嘛。霞姑见边义夫不说,冷笑道,边少爷,你是不是要坏我和弟兄们的大事呀?“边义夫没想到霞姑会这么疑人,觉得很委屈,”嘿,霞妹,我的好霞妹哟,咱们谁跟谁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帮你们造了那么多炸弹,还会坏你们的事么?“霞姑哼了一声,”这可说不定!你别怪我疑你,我是不能不起疑的:我下晚专去叫你,你不跟我走,现在呢,偏又来爬墙。“边义夫听霞姑说到下晚的事,想到了绝好的理由,”下晚我被娘看着走不了,你却硬要我走;这会儿我追过来了,你却又疑我。“这话说得聪明,霞姑绷着的俊脸舒展开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边义夫面前,手指亲昵地往边义夫额头上一戳,”好你个边哥!我原以为你胆小,革命不成功便不敢来革命。没想到,你今夜就追来了!好,就冲着你有这个胆量,举事时我们就委桩大事让你去做!“边义夫心中一紧,”啥大事?“霞姑说,”还没定哩!没准就派你率一路敢死队攻打知府衙门。哦,你也坐吧,我们把起事的安排再好好议上一议。
边义夫只好在一张条凳上坐了下来,硬着头皮参加了新洪举事前的这次军事联络会议,并且在这次会上成了西路民军的两大司令,铜山李双印和白天河的同党。这件阴差阳错的荒唐事,在边义夫发达之后,也变成了极是辉煌灿烂的一笔。
边义夫嗣后回忆起这件事时,曾和儿子边济国说:“…那夜我们哪是去和小尼姑胡闹呢?我有那心思么?你不要听你三顺叔瞎扯,我确是去开会的。当时很险哪,武昌点下的那把革命之火能不能在全国烧起大家心里都没数,咱这里义旗一举是得道升天,还是粉身碎骨,就更说不清了。莫说别人,就连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的大都督黎元洪都是从床底下被革命党人硬拖出来的嘛,黎胡子当时直说莫害我,莫害我……”说这话是在西江省城督军府,是一个夏日,天气很热,已做了西江督军的边义夫光着膀子躺在烟榻上抽大烟,信手抓起烟灯做为武昌,捡了两个烟泡当作汉口和汉阳,姨太太的洋玻璃丝袜奋力一撸成了汉水,烟枪一横算条长江,“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起义的武昌新军占了汉口、汉阳,立脚未稳,清朝政府就急了眼,起用了袁项城。袁项城就是袁世凯喽。袁世凯由彰德誓师南下,猛攻武汉三镇。汉口陷落,接下来,汉阳、武昌告急,这时,各国列强的兵船云集长江水面,表面上说是严守中立,炮口却直指武昌,实际上都心怀叵测哪。一些已宣告独立的地方,一看情况不妙,心里活动了,又想取消独立。这时,我们各地革命党人咋办呢?只一个办法嘛:那就是,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加紧起事。在尼姑庵会上,霞姑奶奶就黑着脸说过,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三天之后,不是我们把新洪知府毕洪恩的狗头挂到城头上去,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上去……”四不管边义夫事后如何表白,霞姑都绝不相信边义夫半夜三更到尼姑庵来是为了追寻革命。边义夫不是这种人,也没这份胆。边义夫在对面的条凳上一坐下来,霞姑便瞅着边义夫的脸膛,揣摸起边义夫的真实意图来,有一刻把边义夫想得很坏,怀疑边义夫是官府的探子。那当儿,西二路民军的李二爷李双印正指着新洪城的四座城门,讲城中绿营和巡防营的布防,筹划起事之攻城的事。边义夫装模作样地听,眼风却一直往她脸上、身上飞。霞姑这才骤然想到,边义夫的到来似乎与自己多少有那么点关系:在边家大门口,她就看出来了,边义夫一直魂不守舍,那神情清楚得很,直到最后一刻仍希望她能留下来过夜,她未允他,他才又追到这里。这让霞姑多少有点动容,心道,这爱情颇有些真挚哩,瞅边义夫的眼光便温和了,且在李双印说完自己的主张后,让边义夫也说说。内心里是想让边义夫当着李双印、白天河这些当家弟兄的面,给她挣些脸面。边义夫颇感突然,可霞姑让说,却又不能不说,便问,“刚才李二爷说的是打城吧?”李双印说,“对,打那鸟城。边先生有啥高见?”边义夫笑道,“没啥高见。二爷已说得很地道了。只是兄弟以为,这城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必打的。若闹到打城那一步,事情就麻烦了。你们想呗,新洪城城墙城堡那么坚实,又架着铁炮,得死多少人呀?倘或久打不下,弟兄们的军心散了,岂不坏了大事?所以,兄弟以为,当务之急是去运动守城的钱管带,让他也像省城新军的刘协统一样,随咱一同举事。”李双印摆摆手,“这事早就想过了,不行!钱管带不会认我们为革命军,只会认我们是匪,他那巡防营剿了我们这么多年哩。”白天河也说,“边先生,李二爷说得对,咱只有打,做最坏的准备。”霞姑却执意要边义夫显出高明,“边哥,你说的有道理,且说下去:你**日的想咋着去运动钱管带?人家把咱看成匪,咱还咋去运动?”边义夫想都没想便脱口说,“钱管带把你们看成匪,却不会把我看成匪,前年我不是还被李二爷绑过一回么?你们看,我去运动运动如何?!”霞姑一怔,“你去?你就不怕钱管带把你杀了?”边义夫说,“钱管带就是不愿和咱们一起举事,也不至于就把我杀了。这人没做管带以前,和我一起玩过虫,还老卖烟土给我,和我有些交往。再者,眼下武昌那边又革命成功了,全国不少省也在闹独立,他必得想想天下大势嘛。”李双印、白天河仍不赞同运动钱管带。边义夫有些懈气,“霞妹,该说的我已说了,咋办你们各位定夺吧,我又不想争功。”
霞姑一时没了主张,便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革命党人任大全。任大全在斋房里踱起步来,踱到后来,桌子一拍,下了决心,对霞姑说,“我看,咱们就让边先生去运动运动钱管带!没准就能成事!”任大全的决心一下定,边义夫却又怕了:方才霞姑说的不错,万一钱管带不念旧的交情,和他母亲李太夫人一样把革命视作谋反,他真要送命的。这么一想,便立起来对任大全道,“任先生,既然李二爷、白四爷他们都不主张运动,我看就算了吧!”任大全说,“有希望总要争取嘛,武昌的黎元洪,省城的刘建时做着满清协统都革命,钱管带又如何会一条道走到黑呢?兄弟,你且辛苦一趟,做些努力吧!”边义夫用爱情的眼光深看了霞姑一眼,“我只听我霞妹的。”霞姑笑着站了起来,用一双软手按住边义夫的肩头,“边哥,你听我的,我呢,现在得听革命党的。你明就进城去运;动钱管带,不要说是我们山里弟兄让你去运动的,只说是省城革命党黄胡子和任先生让你去的。任先生回头可以给你一张革命党联络起事的帖子让你带着。”这一来,就把边义夫逼上了梁山,边义夫对运动钱管带的事再也推托不开了,只好应了下来。
霞姑因此很是高兴,看着被灯烛映红了脸膛的边义夫,有了恍然若梦的幸福感,认为自己真的有点喜欢上这浪荡子了。其实,边义夫本来应该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前年春上,是李双印的弟兄,而不是她手下的弟兄,把边义夫和王三顺背贴背一块绑了,一车推到了铜山山里。她是到铜山找李双印议事,才在锁票的木栅笼里见着边义夫的。当时的情形,霞姑记得真切。是一个傍晚,山上的雾很大,她和李双印谈完了事,从山神庙里出来,听得有人在唱唱,是《青天在上》里的一段,怪好听的。她立住脚听了一会儿,问李双印,谁唱的?李双霞姑探身抓住边义夫的粗辫子,在手上把玩着说,你倒不如做强盗。边义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强盗吧!印说,一个肉票,才绑来的。霞姑说,看看去。便由李双印引着到了大山洞的木栅笼前。边义夫立在笼里唱,旁边大脑袋的王三顺蹲坐在地上,拉着一把并不存在的胡琴,用嘴伴奏,二人全无忧愁的样子。李双印说,你们还乐呢,再过几天没人赎票,老子就撕你们。边义夫不唱了,对李双印说,二爷,你撕谁都别撕我,我值钱呢!我娘就我这么一个独养儿子,她咋着也会赎的。李双印说,那就好。转而对霞姑说,这人你知道是谁么?就是当年《青天在上》戏文里唱过的那个落难少爷。边义夫说,二爷,那戏文里唱的不是我,是我娘。李双印说,我知道是你娘,可也有你么!对证公堂那一出里,你娘抱着你,你又哭又闹,你娘便唱。霞姑动了恻隐之心,对李双印说,二哥,你;既知道人家边家孤儿寡母不容易,咋还绑人家?不伤天害理呀!李双印说,也不是专捡边少爷绑的,是那日回来的路上顺手绑的,当时也闹不清他是谁。霞姑说,现在闹清了,就放了吧,给我个面子。李双印很爽快,说了声行,立马让手下的人把边义夫和王三顺都放了。王三顺一出牢笼就跪下给霞姑磕头谢恩。边义夫不跪,愣愣盯着霞姑看,说,姑奶奶这么俊,也做强盗呀!李双印说,你小子活腻了?敢说霞姑奶奶是强盗!霞姑笑道,咱原本就是强盗,还怕人说么?后来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些啥,现在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晚由李双印作东,在山神庙里喝了一回酒,次日一早便带着边义夫和王三顺下山了。当时,她对边义夫并没特别的好感,只觉得这人挺白净,面孔也满讨人喜欢,如此而已。不曾想,到了铜山脚下,临分手,边义夫竞不想走了,要跟霞姑到桃花山去看风景。霞姑哭笑不得,骑在马上低头瞅着边义夫说,桃花山是有名的强盗窝,只有姑奶奶这种男女强盗,没啥风景好看哩。边义夫抱住霞姑的腿说,那我也去,就去看强盗。霞姑探身抓住边义夫的粗辫子,在手上把玩着说,你倒不如做强盗了。边义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强盗吧!不料,边义夫进了桃花山不到半个月,李太夫人便由王三顺引着找到了山里,硬迫着边义夫离了山。边义夫的强盗没做成,只和她做成了一段露水姻缘。嗣后,边义夫又到山里来过几次,她也到桃花集边家去过,只是双方都再不提做强盗的话了。
霞姑觉得边义夫是个人物,有时候让人捉摸不透。说这厮胆子小吧,碰到当紧当忙的关口上,他胆子偏就很大。你说他胆子大吧,他在自己母亲面前简直像个兔子。革命前夜,霞姑已预想到了反动顽固的边母李太夫人可能阻挠革命,临散前,又对边义夫交待说,“运动钱管带的事,你说做就得立马去做,别让你家老太太知道。”边义夫这时已悔青了肠子,昕到霞姑提到了老太太,又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太太只怕已经知道了,我跳墙时你们一抓我,王三顺就跑了,他准要去和老太太禀报的。王三顺这位同志滑头哩,是否真革命尚不可知,该厮一边假模假式做着我的革命同党,一边呢,又奉老太太的意思监视我,我拿他实是没有办法的。”霞姑有些不悦了,“这话你别说了,运动钱管带这事不是我提的,却是你提的,你现在不能推了。”边义夫脸一红,“谁推了?霞妹,你想想,我要是怕死,想推,还主动提它干啥?你霞妹说,我老边是怕死的人么?!”霞姑拍了拍边义夫的肩头,“你不是。我知道的,你明日去钱管带那里运动,我呢,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边义夫沉吟了一下,硬着头皮说,“好吧,你们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蒙咙醒来,大太阳已当顶照着了,一缕剑也似的白光直射到炕沿上。光中有尘埃飞舞,堂屋对过的西房里有婴儿的啼声,这都让边义夫警醒。边义夫想到了边郁氏和新得的儿子。又想到了要到城里去运动钱管带,才下了很大的决心,把眼睁定了。睁定了眼仍不想起,只望着房梁发呆。这时,王三顺在外面敲起了窗子,一声声唤着,“边爷!边爷!”边义夫支起脑袋一看,正见着王三顺现在窗外的扁脸,那脸上满是讨好的笑。边义夫及时记起了这厮昨夜的不忠,昨夜若不是误会,若是真碰上了官厅的探子,他岂不完了?便想狠狠骂王三顺一通,让这厮长长记性。终于没敢,怕嚷起来,昨夜的事被母亲李太夫人知道,引来极不必要的麻烦。边义夫只朝窗外的王三顺瞪了一眼,就穿衣起来了。王三顺偏在窗外表功,“边爷,昨夜真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官府拿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呢!我都想好了,你要天亮还不回来,我就得去向老太太坦白交代了。”边义夫心里更气,操起身边的一件袍子,往窗台上一抽,“你狗东西还有脸说?滚,快滚!”王三顺身子向后闪了闪,并不向远处滚,“看看,急眼了吧?昨夜的事能怪我么?我又不知道墙那边有人,再说了,要是我先爬过去,边爷你咋办呀?谁托你上墙呀?”王三顺的声音越来越大,此等丑陋埋汰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败露,边义夫真着急了,趿着鞋要往院里去。走到堂屋,西房里的边郁氏隔着半开的门看见了,喊边义夫过去看孩子。边义夫硬着头皮过去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强笑着夸奖了句,“咱这孩子也不算太难看的。”夸罢就走了。
到院里和王三顺一照面,边义夫脸上的笑收起了,唬着面孔对王三顺道:“王三顺,我警告你:昨夜的事你别再提!再提我就煸你!昨夜我要抬举你,你狗东西偏就不识抬举!偏就!”王三顷有些摸不着头脑,“边爷,你咋抬举我?这是哪扯哪呀?”边义夫信口胡说道,“哪扯哪?昨夜民军的三个司令都来了,知道不知道?三个司令都是孙文先生亲自指派来的!孙文是谁呢?就是孙中山先生!革命党最大的头目,朝廷的头号钦犯!就像当年天朝的洪秀全!我原想在革命党那里保你个第二路标统,你倒好,偏就跑了!”王三顺那当儿就有非凡的官瘾,一下子认真了,伸着一颗大头问,“边爷,你真要保我个标统啊?”边义夫说,“我和孙文是啥关系?和革命党是啥关系?保你个标统还不是一句话么!”王三顺悔了,脚一跺,“嘿,边爷,事先你咋瞒着我?我要早知道底细,也就不跑了!别说标统,就是棚长、哨官也成哪!”边义夫悻悻道,“我就想试试你这人靠得住还是靠不住!没想到,你靠不住,没有革命信仰!我在墙里面那么喊你,你还是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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