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鬼女子(2/2)
这个时候方友松已经由于身体受到一次次剑创而失血而过,奄奄一息,本来是不可能再有还手之力,临终前忽然神志清醒,明白如果自己就此死去,恐怕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空。脑海里顿时记起李前溪剑谱的末页曾记载着一项很奇异的功夫,叫作“悲徘徊”,一时间福至心开,身体就像一只受伤离群的大雁般扭了几扭,竟然诡异地从伤夫人眼前消失了。
其实这种逃生之法,乃是“天下剑主”李前溪当年背井离乡众叛亲离之际,万念俱灰仍存一线斗志时,禅修灵悟,兴之所至而独创的术法。与世间所能接触到的各门各派隐身逃逸术法有完全不同的方式,所以就连身为巫教教主的伤夫人竟然也无从追溯。有趣的是,李前溪昔年创造这种逃生术时,虽然心中所存留的意愿与方友松大相径庭,但生死险恶的境况与绝处求生的心意却不谋而合,才使得方友松能够顺利而完整地把术法施展出来。
方友松逃离伤夫人的巫术诛杀后,一路潜踪匿行,躲在深山中不敢面世。由于伤势过重,加上连夜的倾盆暴雨,致使体虚之下大病一场,形销骨立几无生机。这一夜跌跌撞撞在深山里冒雨行走,远远望见前面一星灯光,似是座寺庙,惊喜之下拔足飞奔。等到他湿淋淋地摸黑连滚带爬挣扎着跑上前,才发现那是一座非常古怪的客栈。屋檐下高高挑着一盏气死风灯,鲜红的灯光在雨中呈现出一团圆光,洞开的客栈大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更奇怪的是门口既然有灯光,客栈的大堂却黑咕隆咚的,就像一只张嘴的怪兽,阴阴惨惨。方友松打了个寒噤,由于雨势过大,只好抬脚进了门。
这一路奔跑使他耗费了所有的气力,进门便靠在朱红的门板上大口喘息着。时值秋深,草木凋零,风寒雨凉,方友松只觉得遍体有如火炙般滚烫难受,穿堂风一吹,身子更是有如筛糠一般,呼吸一窒,差点儿晕了过去。幸好他得自李前溪真传的炼气法门帮助他守住了一口丹田之气,勉强提起精神伸手去掩门避风。
刚刚把半扇门合上,黑暗中就有呼呼的风声扑了过来。如果是平时,方友松只须将身子略向前趋便可闪开,但这会儿浑身发软四肢无力,竟然给那硬邦邦的物体砸个正着,顿时跌倒在地。紧张之中,倒也生出不少气力,攥着那物体逃出门外,定睛细看却是一具尸体,脑门上贴着一张朱砂符,尸体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板心连同耳、鼻、口都点着朱砂,这是以巫术镇其七魄三魂,方友松在湘西待的时间不短,顿时明白这是苗族巫教著名的赶尸,那么这间古怪的客栈自然也是专为赶尸人所设的赶尸客栈了。
为免生事端,方友松正准备离开,忽然眼前一黑,却是因为这段日子奔波流离,身受重伤,大病未愈,竟是晕了过去。
等到悠悠醒转,眼前却立着一个青气绕体的玉人儿,不是鬼女子又是谁呢?
方友松又惊又喜,顿时生出气力,握住鬼女子的轻灵瘦削的手腕,流着泪说:“我找得你好苦啊。你也许要误会像我这样的一个书生,既然与大小秀有了床笫之欢,见到更俏丽的仙姿便移情别恋,真是个不可靠的浪子性情!事实上,在遇上你之前,我怎么会知道自己所要找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感情的归宿,请求你允许我陪伴在你左右吧。”
说着就抱住鬼女子不松手。
正在纠缠的时候,伤夫人忽然闯了进来,指着方友松很愤怒地说:“你这个蠢笨的书生,既然有了一线生机,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偏偏还要逗留在此地等待死亡的来临?莫非这一切都是天意么!”说着就从袖子里飞出一条银线,直取方友松的喉管。
方友松自知必死,引颈闭目,听得耳畔一声脆响,睁开眼睛,却看见鬼女子用束发的一只玉钗刺中了伤夫人所发的暗器,那是一块薄如手帕约有巴掌大小的银制物件,仿佛是个活物一般,被穿在玉钗上仍旧挣扎乱跳。
伤夫人不满地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鬼女子微微笑着说:“这个人既然愿意陪伴在我的左右,我就成全他好了。”说着就朝手中的玉钗吹了一口气,伤夫人所发的银帕居然受到她的控制,飞速旋出,割断了方友松的喉管,方友松气绝之前,用手扶住喉头的伤口,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打了个手势,脸上露出解脱的表情。
伤夫人刚刚满意地点点头,那块银帕忽然从方友松鲜血飞溅的喉管处飞出来,同样也割断了她的喉管。
鬼女子站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说:“师父,这个人是我所喜欢的,就像他所说的道理一样,在遇上他之前,我是预先不知道自己会有爱情这么一回事。既然你一定要我杀他,为了遵从师命,我只好亲自下手。但是请恕我要为他报仇。”
被割断喉管的伤夫人,一直站在原地,喉头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看上去仿佛完全没有受伤似的。等到鬼女子把话说完,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就在点头的瞬间,喉头的鲜血有如飞箭一般射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死去。而距离青木教主谢中天当年预言的遇刺身亡,竟然正好过了二十六个年头。
那以后鬼女子正式执掌了湘西巫教。令人讶异的是她终年怀揣着一盒朱砂,驱赶着两具尸体,一具是方友松,一具是伤夫人,好像这两个人一直活在她身边,一直陪伴着她似的。
某年,方友松曾投宿过的辰州客栈,主人在春日郊游时远远见着一抹黑影掠过去,疑心是鬼女子,急忙大声招呼,那抹黑影从半空中降落下来,果真是她,容颜比先前更加苍白,身体也愈发显得弱不禁风,浑身上下不断涌生着阴森森的黑气,想必是巫术已有了大成。客栈主人叹息着说:“你既然能够把我这样的无心之人救活,为什么不救活你最亲爱的两个人呢?”
鬼女子面容上露出恍惚的神色,站在原地不说话,但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密,仿佛厚厚的屏障似的,没过多久,那场突如其来的弥天大雾就阻隔开了她和客栈主人。过后人们发现湘西巫教换了主人,鬼女子已不知所终。有人传说她已经悟得了阴阳变化之道,去到阴间与方友松重续前缘了。但这说法过于无稽,难以令人信服。
最奇妙的是湘西巫教新的掌门人蛮香姑,虽然年约十六岁,但性情直烈,道心坚定,所修炼的恰恰正是伤夫人昔年不留余地与敌偕亡的巫术,甚至眉目也神似伤夫人年轻时候,令人疑心是伤夫人借着某种契机重生了。
据说湘西巫术中有“借阳”的法术,可以用活人的性命抵扣死者的短寿,但由于阴阳之道太过于玄秘莫测,术法施展开来太凶险,早就已经失传了,那些精于巫术的高手私下猜测,也不知道是不是鬼女子把余生的阳寿换取了伤夫人的返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