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八:翻覆盘(1/2)
少年道士黑白子,眉目俊逸而头发雪白,所穿衣着很朴素,曾经寄住在山南一户富人家闲置的偏院里,自称活了六百多年,遍历了人世间的种种聚散悲喜。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回答说少年时贪恋山水之奇,四处游历多年,客游到这里,忽然悟出了天地之间玄秘深奥的道理,无论怎样离奇壮阔的美景都不足为奇了。有人问他这种天地玄机究竟是什么,黑白子淡淡地笑着回答说无非就是一杯茶水、一个脚印、一壶谷酒这样平常罢了。
好事的人拿一些奇巧淫技来试探他,没有一种不令人惊讶咋舌。所弹奏的琴曲本来就是世间所不曾听闻的,所讲述的道理也是古籍上所不曾记载,曾经在一时疏狂饮醉后在酒馆的墙上涂写,字迹如蛇伏草,没有人认识写的是什么。天亮后酒迹干涸,字迹隐没不见了。过几天,有坊间的泼皮打架,其中一个力大无穷,粗鲁蛮横地抱着水桶粗细的木柱追击敌人,直杵到酒馆墙上,冲撞的力道过于巨大,竟然把相邻的两座房屋都震倒了,而黑白子以酒题句的那面墙仍旧牢牢的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山南的制笺业很著名。当时所盛行的“龙香笺”“入眉笺”“料峭笺”,最初是因为有雅趣的才子所喜欢,互相赠予,用来题诗和句。渐渐这种风气传开,一些王公权贵也附庸风雅,大量购买收藏,工匠因此更花心思,这些读书人又在这个基础上添生各式各样的奇巧花样,山南所制的笺就更加风行一时了。
制笺的名家很多,其中风头最盛的当属“月上下坊”的少女青瓦。有人曾把她制的笺纸拿给黑白子看,黑白子点头赞叹说:“别具一格。”趁夜就去拜访,隔着门与她交谈。人们认为心性高强的青瓦愿意搭理他已经算是很奇特的行径了,谁知道后来竟然启门让他进了院子,在梨花树下取出好酒来对酌,仿佛一见如故。人们本来怀疑黑白子的面相和他自称的年纪不相符合,现在知道他胸中的才学包罗万象,开始渐渐对他有了敬意。
名声日渐传播开来,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向黑白子求教各种奇异的事情,他都能够一一解答,没有为难困惑。但时日渐久,不堪其扰,只得向主人告辞而去。一头青驴、一只竹囊,天气晴丽,忽然遇到山野间有两个樵夫在下棋。一个执黑,用的是倚盖起手式,着法紧凑,另一个的棋路也绵密细致,双方落子不像常见的棋手那样长久地思索和计算,显得非常粗陋而随意,但里流露出来的气象,平常在人世间没有见到过。没过多久,两人就结束了棋局,胡乱收拾了棋盘和棋子,背着砍好的柴捆就回家了,时值薄暮,连太阳都还没有下山。黑白子尾随这两个樵夫,听见他们言辞竟然雅致可喜,显然不是普通的粗莽山夫。打听之下,一叫过白铃,一叫周南渔,都是祖上从外地迁移过来隐居在这里的人家。问他们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叫作隐现峰。回头看时,竟然发现已经到了山腰,形势峭拔险峻,白云环绕好像玉带,不经樵夫提说,先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风景有这样不同的变化。
投宿在过家,追问他棋路的由来,并不是家传。山巅住有人家,不知道把房屋建在哪一个隐秘的角落,平常天气晴好能遇见白发老翁在山林里散步,看年纪约莫七八十岁,但是精神矍铄,眼睛明亮有神,走起路来如同壮年汉子一样快捷有力。老翁喜欢带着一副棋盘来找山民下棋,过白铃因此学会了一些粗浅的棋路用来消磨时间,并不知道这样的技艺在人世间已经算是很难得的高手了。观察他的悟性和资质,并不是罕见的良材,以成年人的智慧和识见来说只是初初入门,能够把棋下到这样的程度,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黑白子认为这是很奇异的遭遇,按照过白铃的描述去寻找拜访,历经三年而没有收获。在附近修了草庐暂且落脚,乡人都渐渐熟悉了他,经常笑着说:“昨天我又在某某地见着了张翁。”张翁,就是那个携着棋盘的老人。
忽然有一天,暴雨骤降,电闪雷鸣,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急烈突兀。黑白子正在茅草屋里打坐,有人闯了进来,身子簌簌发抖,口里急喊:“先生救我!”掌烛细看,须发银白色,身形稍见臃肿,赫然就是久访而不遇的张翁。黑白子就在庭前急忙施法,顷刻之间,就看到天空有闪电如同活物,向着茅屋探头射入,被布下的符咒挡开,水汽飞溅,劈中了院子里贮水的巨大陶缸。张翁因此幸免于难。
之后他和张翁摊开棋盘准备一决胜负。张翁请黑白子执黑先行,并让他三子。黑白子坚持不答应,说:“世界上有什么样的鬼魅能够达到让我三子的棋力呢!”于是张翁欣然信手落了一子,整个人突然变得气势不一样,在疏张超脱中兼有周密严谨的法度,黑白子凝神苦想了七十六步,惊讶地扔下白子说:“你到底是什么精怪化成了人形!”
所谓的张翁,是隐现峰顶的一块玉石,经历千万年的天地变化而幻生出来的精怪。天生对于棋局有特殊的灵悟,能够感应到世界上每一次棋局的走势与去向,把这些棋谱记在心里,把胜负的承接与转变分理清楚。这种因势而生的精怪有很多种,对于天道中的劫数没有抗御能力,所能精通擅长的,不过就是一种技艺罢了。问他对于人世间其余的事情懂得多少,全部都回答不上来,问他以后意欲何为,也懵懵懂懂的没有野心与愿望,独独对于棋道的痴迷到了不能阻止的程度。问黑白子是否有能力战胜他,黑白子一时起了好胜心,不愿意认输,竟然应承了以一局决胜负。
因为不是寻常人,双方约定的棋局也和平常人见到的不同,棋盘竟然是以河岳山川形成的世界,通过各自特殊的落子来改变整个世界风云际会的趋向。张翁本来就是通过天空云朵的生成与散灭来计算每一步落子的得与失,黑白子却因为已经把大地河流一一涉足探测过,地理形势了然于胸,可以算是各自有擅长精通的能力。
起初十年,张翁占尽了上风。没有别的原因,搬山填海之类的法术,对于有能耐的修道人来说,只不过如同在盘中挟取糕点一样平常的动作罢了。但对于棋局的展布,张翁却能够通过天空云层的变化了然于胸。因此他每一步棋都下得非常险而重。每当黑白子下了一着,张翁要奔行很遥远的距离才能抵达自己落子所要对应的地理位置,有时候是在湖海的茫茫水域,有时候在高绝悬崖的尽端,有时候甚至精确到草原上的某一兜枯草。棋势的衰微与鼎盛决定了棋子的起落,有些宏大得需要开凿河流,有些细微得在屋上移动一片瓦。张翁本来是精怪,没有受到人类生老病死的一些先天束缚,但对于人类修行的一些法术神通,却是毫无所知,力有不及,所以经常要花费很多的心力才能达到自己落子无差的目的。
河岳的移形易位也影响改变了时局,十年来时政动荡,朝代更替迅速而难以追究原因,民间因此四处滋生硝烟战火。有识见的人都纷纷躲避到深山里不愿意出来辅佐朝政。某年张翁跋涉到西域,西域有雪山,高入云天,鸟兽罕迹,当地人称作“冈仁波齐峰”,传说是诸神之源,圣洁美好。张翁想要在山顶埋置一枚“天火玉”,忽然在躲避风雪的冰洞里遇见黑白子,竟然也和他一样同时同地想在这处落置棋子。两人相视愕然,再过不久,又有人入洞来,借着光线打量,竟然是山南的少女青瓦,问她所为何来,回答说采集上等纯洁的冰块用来制作“不春笺”,黑白子久历人世,知道她另外有遭逢,没有多说什么。夜里寒气凛冽,锦衾不禁深寒,张翁把天火玉借给青瓦取暖。天火玉,是一种从火山里经历千万年炼烧而没有消融的一种石头,蕴含的暖意悠久绵长。因为男女避嫌,青瓦抱着天火玉和衣睡在洞的另一侧,由于玉石的温度持续散发,竟然把冰洞融化成水,将她和张翁远远地隔成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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