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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八) 银花开过金花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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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陆文景到家时,已是上灯时分。

她母亲正为洗衣盆里蓝色的裤子和白色的袜子串了色而懊丧,听见街门响,一激灵站起身来。窗口中映现的却是背着书包扛着铁锨的小文德。这老妇人不情愿地停下手中的活儿开始做饭。但心思却不在饭上,去套间挖面转了个圈儿,竟然忘记是干什么去了。陆富堂靠着被垛坐着,蒙松了眼,闷头不语。两只耳朵却张得如受了惊的驴耳朵似的。文景本来在路上就耽搁了时辰,进村时又被长红的好友冀二虎截住了。冀二虎仿佛忘了自己巡田的职责,他放过好几个背柴禾的人,硬把文景拉到村口的小树林中,考问她长红这几天情绪低落、丧魂失魄、东游西荡的,到底为了什么。

“你们整天在一起,你不问他,反来问我!”文景佯作怒态,昂了头道。

“男人噎嗝,肯定是女人给吃了馊饭。”

“你让他动找我,这难保有好果子吃。”文景眨眨眼,计上心来。

“今儿有人瞭见你从这个路口出了村,长红就安排我和他负责这片儿,我思他想在这儿堵你。不巧让他二哥叫去了,商量收罢秋后打井的事”

“好哇,你们居然跟踪我!”文景笑着甩开冀二虎就朝家里跑。因为三队的羊群已穿过这片疏林进村了。薄暮笼罩的村巷里一片咩咩声。她再不敢拖延了。

冀二虎传递的信息又给她年轻的面庞增加一层喜色。这说明吴长红非常在乎她的感情。

文景的父母并没有怪怨女儿耽搁这么久。因为她哗啦一下果断的开门声、轻快的脚步声和银铃一般悦耳的呼唤爹娘声,就如滚滚春潮一般,将深秋向晚的寒意驱逐得荡然无存了。

陆文景从公卫生院带的两则喜讯,简直就是再世华佗开出的驱风良药(家庭再造丸),把这个沉闷死寂的背过气的人家救活了。

娘那泪光充盈的双眼,在灯下熠熠生辉,脸色也红润了许多。爹也突然来了力气,下地帮妻女干起家务来了。尽管这位一家之表现出的不象其他三个家庭成员那样喜形于色,但是当文德从姐姐手中抢过那体检草表,朗声读给爹娘听时,还是瞥了一眼。并且纠正儿子说“未见异常嘛,未见‘平常’就是有了毛病!”乐得文景捣了文德一拳。

文景的娘一定是听得忘乎所以了。不然,怎么会在灶台前灌满暖壶后,不用软木塞盖那冒着蒸汽的瓶口,随手抓了个锅刷子来盖呢。

“姐,等你赚了钱,给我买个铁皮文具盒。”陆文德一直用着姐姐传给他的小木盒。那自造的木盒子又笨重又占空儿。

“好的。还要什么?”文景把那草表依然放在出远门时穿的黑白格上衣的口袋里。然后再将衣服叠好,放入大躺柜中。

“带红五角星的军帽!”文德不加思就说出他想要的第二样东西。

“还要什么?”

陆文德眨巴眨巴小眼儿,想不出还有什么好东西。神情茫然地望着忙东忙西的姐姐。因为在平常的日子里,姐姐总是嫌他馋嘴、贪玩、好占东西。今天她突然这么大方,恐怕是凭空许愿吧。他觉得连前边那两样都未必能落实呢!

“咯咯咯。可怜你都不会要值钱东西呢!姐给你买双军用暖鞋!”陆文景随脚踢了踢文德脱在地下的破鞋。咯咯咯的笑声充满了整个屋子。她的欢快使屋里的风箱声、母亲的擀面声都与之共鸣,奏起了喜气洋洋的旋律。

“大头靴?”陆文德站在炕沿上一蹦,把娘刚放上来的暖壶也爆了。滚烫的开水冲着明哗哗的壶胆流了一炕一地。

“啊呀!瞧你!跳哒!”文景刚责备了文德两句,却被一向节俭的娘制止了。母亲双手掌,举到印堂,郑重祈愿道“银花开罢金花开,吉兆指引喜事来。”

母亲的庄严弄得手抓抹布的文景也不敢揩抹了。文景不禁为娘的即兴创作发笑。她暗自琢磨如果说自己有点儿才怀,也是来之于母亲的遗传呢!

母亲的祈祷驱散短暂的惊慌失措后,一家人又沉浸在光明和幸福的憧憬中了。在此刻,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烦恼、艰难和困苦,全都变得空洞而虚幻、如烟如雾、被浩荡东风吹散了。因为一个硕大美丽的光环,犹如玫瑰般的紫气祥云正沐浴着这四口之家。

然而,当窝头、面汤和咸菜摆上炕桌的时候,当文德呈现出饿狼般的吃喝姿态的时候,一家子就又到现实了。首先是掌勺的母亲向儿子宣布,以后的伙食标准再不能这样高了上面蒸的是不掺假的净面窝头,下面煮的是净面片汤。穿不穷用不穷,海吃海喝一世穷。他(她)们的爹已经康复,文景的活儿也改成半日制了,该到收敛的时候了。娘希望文德懂得家道的艰难、渡日月的精打细算,吃东西不要奸馋。

“其实,那天也不怪长红。”陆富堂突然若有所思道,“他根本就没看清是我。”

文德正停下筷子聆听娘亲教诲,不明白爹为什么转换了话题。

“第二天,他来赔情,让我和文德把人家撵走了。唉!”娘也面露愧色,附和道,“他手里还提着个面袋子哩。”

父母忧心忡忡的暗示叫文景好笑。还没求人,没权没势的父母底气就不壮了。看来,只要长红能帮她办成这件事,他(她)俩的相爱以至成亲都没有什么阻隔了。

文景故意绷着脸,不接父母的话茬儿。并且也作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谁能诚心帮咱的忙,凭你怎样报答他!”

“那是!”

可怜的父母一唱一和,只差将妥协的话来挑明了。

文景的愁肠结却是装的。她以此突出这件事的棘手,是为了突出吴长红的至关重要。这个不到二十一岁的姑娘自以为成熟了,其实还不谙世事。对这件事的难度,远不如父母估计的充分。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人世的看法,这位阅历浅显的姑娘,不象父母那样,心头总是萦绕着过去的创伤,而是把旧事当成过眼烟云抛诸脑后。文景深信如果你的爱情和你的追求并没有矛盾,如果它们已融汇成一对恋人的血肉之躯的生命动力,有什么绊脚石踢不开呢?基于这样的认识,累了一天的文景做了一夜美梦,常常咯咯咯笑出了声。

※ ※ ※

事情要顺畅起来,简直象野火掠过收罢秋的田野。柴草还在发愣,秋风倒推波助澜了。火舌瞄准一个方向,咯别咯吱地蓬勃呼叫了。

第二天凌晨,窗户纸刚刚发亮。陆文景一侧身坐起来,就穿衣服,说是吴长红叫门,肯定有急事!陆文景的娘揉揉酸涩的眼睛,老人家前半夜想东想西,一直难以成眠,此时睡意正酣。于是便埋怨闺女是“秤砣坠了心,时时沉重”。她认为象吴长红这样的生性拘泥、自视又挺高的年轻干部,断不会大清早来消除前嫌、帮文景谋事的。

“文景!”

略显压抑的呼叫声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再一次穿墙越室飘进来,把陆文景推入似梦非梦的境地。难道那针织厂要人的指标果然下来了?文景跳下地来不及梳妆、顾不得披件厚外衣就风一样刮了出去。

打开街门一看,一个硕长的黑魆魆的身影立在深秋的寒巷中,此时月亮已下去,太阳还没有升起。这孤零零的独影犹如天神突降,使人不敢相信。在这迷蒙的清晨,街巷里只有屋顶和院墙上的白霜依稀可辨。刚从甜梦中醒来的文景,反复眨眨眼睛,才进一步确认这黑影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吴长红将高耸的军大衣领子放了下来,重新整了整衣襟。大衣掀动一股凉风,使文景打了个寒噤。

他(她)们两人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会面震呆了。脑子里一片茫然,谁也泛不上话来。除了时间、地点的突兀、荒唐外,吴长红变化太大了。他眉骨高耸、两颊清瘦,而且胡子拉茬,全不象二十三、四岁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可是,没等文景反应过来,吴长红就把她拽入怀中了。而且,就象怕她突然飞去一样,用他那铁钳般的大手箍得紧紧地。好象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激奋支配了周身神经,什么时间、地点、节制和胆怯,一切都不在顾念之中了。在吴长红箍得很紧的军大衣内,陆文景一阵眩晕,朱唇在热血的冲动下,微微张开,双眼一,就柔软如酣睡的小猫咪了。

吴长红发狠地亲吻着这副诱人的樱唇。

这是深入骨髓的思念、渴盼后的痴迷、着魔和发狂。这是多少天的疏离、敌意、甚至是怨恨酿造出的甜酒。

两人都昏天黑地。在他(她)们的感觉里世界已不复存在,只有对方砰砰跳动的心房。

吴长红张开眼认真端详怀中的恋人,仿佛捧着失而复得的至宝。文景蓬松的秀发、宽阔的额头、妩媚的脸蛋、惺忪的双眸,无一处不让人想亲想吻。这男子汉第一次拥抱心爱异性的血肉之躯,说不出是何等美妙的感觉。十几天来,在带着大地气息的新粮的滋养下,文景的肌肤圆润而光洁,文景的体态柔嫩而温顺,文景的脉搏健康而有力。吴长红觉得世上再没有哪一个女子能与他怀中人相提并论

院内不知是谁的开门声惊动了他(她)俩,文景这才从长红的暖怀中挣脱出来。

“你会扎疔疮么?”吴长红突然急切地说。“我娘的食指上起来个象铁钉一样的黑点儿,火烧火燎地疼。有经验的老人们说这是蛇头疔,套上个现宰杀的猪苦胆,以毒攻毒能挟制住。为这,我昨天还往县屠宰厂跑了一趟,托熟人才讨个猪苦胆。可是根本不管用!昨天晚上疼得一夜都没眼。我突然想起你会扎针,一早就过来了。”

原来是病急乱投医!陆文景心头掠过一丝儿不快。

“快去公卫生院看看呀。”文景道。

“我娘怕花钱。死活不去。她要为娶儿媳妇一分一分地积攒呢!”吴长红双目喷火,热辣辣地盯着陆文景。

刚刚那激烈的一幕又到心上了。两个年轻人的相爱是比所有世俗利益更为坚固、更不可抗拒的意志。一层怕羞的薄纱既已揭过,从此时起两个人的视野中都出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陆文景觉得她和长红已由相互吸引过渡到二为一了,彼此都应该想对方所想,急对方所急。

“这,可惜我从前没扎过。”尽管她十分想去,但又不能不实话实说,“我是个半瓶子不满的‘翻书先生’。常见病症,照着书本操作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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