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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八) 银花开过金花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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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查查书本给我娘个精神安慰也行!”

陆文景的娘不知什么时候就出来了,拿着件女儿的外衣在院内枣树下徘徊。听到这情景,就硬着头皮走出街门,把外衣披到文景身上,说“娘给你取书和针包去!”

“不恼我了?”吴长红望着文景娘的背影,噘一噘嘴,悄悄儿问。

“你连招呼也不打,对长辈没礼貌!”文景平了脸儿,嘟囔着埋怨道。

“你教教我。说什么能讨得欢心”

“去问你娘好。”倒是文景娘再一次出来,把针具和医书塞给文景时,动跟长红打了声招呼。不过,她的声音僵僵的,赖学生背书似地毫无表情。从始至终没有瞥长红一眼。

敏感的陆文景立即注意到那医书中夹着厚厚的一叠,她猜一定是那张来自公卫生院的体检草表。

文景会意,便返进街门与母亲道别。她点点头摆摆手,让母亲放心。不经意间,又发现未被窗帘遮严的玻璃缝儿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那是文德,一双既新奇又充满希望的眼睛。由此推断,爹也起来了。他老人家一定在愣愣地侧耳倾听呢。

在去吴长红家的路上,街巷中空无一人。家家关门闭户,在享受凌晨一觉呢。只有贴墙立放的秸杆中发出轻微的响动。但陆文景丝毫没有凄清秋凉的感觉。偶而听到蟋蟀与深秋诀别的吟唱,文景只觉得美妙动听,那是为他(她)俩的恋情进入新境界喝彩呢。这时,陆文景早变成一只可人依人的快活小鸟了。因为吴长红象雄鸡张开漂亮的羽翼一样,用军大衣的一扇衣襟把文景包揽到自己的臂弯里。一对情侣一直彼此揽着腰,相依相偎地向前走着。

吴长红肚里的话就象水库里的蓄水,平日不轻易倾泄。一旦要开了闸,那就是滚滚滔滔了。这时,正是开闸时刻。于是,他又滔滔不绝地给文景讲述着这一度时期的繁忙。

林彪垮台后,公办班培训各村骨干,肃清流毒、统一认识。支部派他去学习了一个星期。在这期间,他每天早去晚归。没有耽误夜里去巡查巡田的基干民兵。因为村民们的觉悟似乎有每况愈下的趋势,巡田的民兵们埋怨只要他们丢个盹儿,就会有一片玉茭地里的棒子变成空壳儿。

“要不老人家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真难啊!”吴长红感叹道。

“民兵的觉悟也高不到哪儿去!说不定他们就是‘内应’哩。”陆文景提醒长红道。她没有把昨天亲眼看到的情形和盘托出,免得长红与那民兵再发生口角。

“对,简直防不胜防!”

“哼,尽亏了不偷的人。”文景忿忿地说。

吴长红没意识到文景的不平和牢骚。接着又对她讲了最近几天的烦心事儿。公包点的干部老李下来了,催着交爱国粮。今年的任务与去年差不多,三个生产小队总共上涨了五多斤。可是,有两个支委煽动上贫协任与他二哥革委任吴长方发生了激烈冲突。非要他二哥去公扳下这五斤不可。他二哥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咱应该“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多交五斤,也不过吴庄人每户少分二斤半、一人少吃一口。但支援国家建设、支援世界革命,不仅体现了咱吴庄人民的爱国思想,也就有了深远的国际意义。不料,这几个村干部小农意识太重,一口咬定说前年上涨了三多,去年上涨了四多,今年跟着就上涨五多斤,照这涨法,什么时候是尽头?几个人拧着脖颈说,他们不稀罕那“国际意义”!五多斤换个没有一两重的纸片片(奖状),能当饭吃?能当汤喝?有一个支委仗着他是三代赤贫,更刺儿头。不争先进,光向落后看。说人家赵庄的干部们的口号是“全村人民同心装,三年变个贫困庄”。人家的算盘才打得铁呢!“不靠河滩不靠坡,单靠国家救济粮”。什么支援世界革命,都支援了懒人奸人了!

吴长红开口闭口说“有个支委”,而不直呼其名,是在体现原则。文景善解人意,也不去深究。

“你说在这路线斗争的关键时刻,我不站在革委的立场、正确的立场,行么?”

“你憔悴多了!”陆文景用自己的纤指摩捏着长红的腰脊,怜惜地说。

她对他们因交爱国粮而发生的矛盾没有表态。如果赵庄真是那样坐等国家救济,可不是吴庄人用自己的血汗供养了懒人、奸人么?她承认自己狭隘、有本位义,思想境界没有长红那么高。只要一想起那搅和了枕头内糟谷的窝头就想呕。一想起父母的凄惨遭遇和衰败的身体状况,就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出吴庄。

“还有秋后打机井的事儿。资金不足,各队却争着抢着要先给自家打!”

听到这里,文景没有应。她低着头瞄准一块绊脚的石子儿,一踢老远。其实是早走了神儿。她在暗暗思忖怎样谈话才能消除长红的烦躁情绪,什么时候把那体检草表拿出来适。她对吴庄这乱糟糟的局面毫无信心。这只能坚定她进城的决心。

恋人的神经是最敏感的,吴长红大约是觉出了文景的机械和冷漠。突然苦笑一声,说“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害怕斗争、输了胆,也不是乞讨你的同情。只是希望你原谅。”他俯下身来吻一吻文景的鬓角。文景这时才觉出他那又黑又粗的胡茬子扎得人痒痒的又疼又舒服。

“难道我还没原谅你么?”陆文景娇憨地笑一笑,也捧起长红的一只手来,放到自己唇下,还他个长吻。

“这不,我娘又添了个蛇头疔!”

“哼,不为这你还不找我呢!”文景一听又来了气。她把身子一拧,从长红怀中挣脱出来,气嘟嘟地象运动员竞走一般。转眼把长红甩在了背后。

从她那单薄的背影儿和倔倔的双腿看上去,满腹委屈、满腹心事。仿佛随时准备抛下吴长红,掉头家似的。

吴长红就喜欢她这种埋怨的方式,突如其来地耍赖、撒娇。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再一次将她裹入怀中。相爱的两个人走在一起,时间总是飞快,路途总在缩短。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十字街的井栏前。农闲时节的夏夜,他(她)俩常常在这儿约会。蚊虫鸣响在耳边,艾蒿的香味飘荡在鼻际。如今,吴长红的二哥不断地给他压担子,挤兑得他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了。那么,他(她)们今后的恋爱将以什么方式进行呢?

“瞧陆慧慧的报出得更漂亮了。”吴长红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常常用表扬旁人来刺激文景。

文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标题是“狠批林贼小节无害论,各队争交爱国粮”。题下的作者是赵春玲。开首几句是“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文景微微一笑,心中却为长红只看形式,不管内容感到失望和悲凉。东葫芦拉到西蔓上,西瓜结到枣树上,好在哪里?其中弊病,那抄写人陆慧慧当然是心知肚明,只不过缄口不言罢了。内容尽管牵强,倒是与革委领导的步调贴得很紧。也许,长红欣赏的正是这一点。这就是春玲的聪明和本事了。不能否认,慧慧的粉笔字和排确实突飞猛进了。好长时间了没在一起深谈,也不知她近日怎样。想起当初帮助慧慧的承诺,文景心中又愧愧儿的。

“哎,那天有人说你朝公路上去了。我就假公济私,包揽了那个村口附近一大片儿田禾,可怎么都没等着你!你到底去没?”

这真是天赐良机!再不用估算、掂对和策划了。文景便欣然从腋下取出医书,又小心翼翼地从医书中取出那体检草表,慎重地展开,详详细细地讲了喜鹊对她所说的一切。

当然,她缄口未提过早出现“处女红”的狼狈情形。倒不是故意遮掩和隐瞒,刚与男性有点儿肌肤相亲的体验,对文景来说,即便此刻只有她和心上人,讲那男女隐秘之事都羞于启齿呢。

吴长红捧着那体检草表,一言不发。他的视线虽然一直在表上,面部神情却显然在表外。

细心的文景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他初接到那表时,双眼瞪得很大,目光新奇而惊异,陷入沉思后就上睑下垂、眼皮耷拉了。

“长红!”

“你飞了,我怎么办?”

“小气鬼!”文景亲昵地捅了他一拳,埋怨道,“知道事到临头你就会变卦!你不放心,我走之前咱就完婚!过上二、三年后,你也找个招工指标出来,咱在城里安个家!”

“野心勃勃!”

“唉,不是我野心大!你根本不了解我家的情形!我必须尽长女的责任。我的想望其实一点儿也不大!只要能让爹娘吃饱、供上个中学就行。”

吴长红追撵陆富堂后,给陆家带来的灾病,他从慧慧口中略知一二。文景刚才只讲去卫生院,没提去给父亲买药(吴长红想当然),吴长红就很感激文景给他面子了。此刻,文景再一次略去爹娘的灾病,更使吴长红感动。

“这好说。只要咱们结了婚,吃饭、上学的事我来管!”

“去!去去!”陆文景夺过自己那张草表,一拧身又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掉头就往自己家走。这一不是运动员的竞走了,甚至是旋风儿似的小跑。“办不成这件事,狗才与你结婚呢!”

“文景!”

在吴长红口令一般的喊声中,陆文景犹豫不决地停顿下来。但她那极具表现力的身干儿依然呈现出随时准备返的姿态。犹如一名即将跳水的泳者,正在下最后的决心,是往下跳呢,还是后退。

“文景,你听我说。”吴长红再一次张开大衣,把文景揽了来,“我一直盼望着娶你的那天,只想让你满意、幸福。所以我才拼命地干活儿,想改变咱村的落后面貌。如果我这样并不能使你称心如意,那,那就随你的意吧。不过,我确实是小心眼儿。我、我就怕失去你”吴长红不善于抒情,吐露这些肺腑之言十分地艰难,反不如在劳动工地上喊号子那样顺畅。但是,当这些话从他的胸腔发出时,仿佛与心跳的频率相共鸣,有一种变声变调的颤音。

“我若负心就天打雷殛!”文景紧拉着长红的手,将它们贴到自己的胸口。“我只是想改变家庭的贫穷状况,不想死死地活!看看人家春玲家,只不过有两个在外工作的人,出门有自行车,做衣服有缝纫机,看时间有挂钟、手表。我们苦熬苦受一年,因为没钱,连全家人领到的四丈多布票都花不起”说到此,文景突然用一双泪水充盈的哀怨的眼睛盯住吴长红。募地,临出门前窗帘下文德那一双晶亮的小眼睛浮现在脑际,陆文景没等吴长红有什么反应,身子一软,就在他脚边跪了下来,她将头顶住他的脚面,蜷俯成一团。

“看在真心相爱的份儿上,帮帮我吧。长红,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她低声呢喃着,泪水早浸透了吴长红的鞋袜。

“别,别这样!”吴长红忙将文景拥起来,断然对她说,“你去给我娘扎针,我这就去后院找我二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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