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2/2)
冬梅自幼卖身为奴,在闻人府中伺候大少爷二十多年,后来夫人入府,冬梅又被拨到夫人身边贴身伺候,寒来暑往,也不知大少爷何时与你有的联系与情谊,只知那时夫人尤其看不惯大少爷,一回二少爷不清楚从哪弄来一个对对子,上联是:风花雪月歌酒马,夫人竟日日夜夜想着如何对出下联,后来我将此事告知大少爷,大少爷只一笑,写了答案让我交与夫人,那是:雨井烟垣舞干戈,夫人拿到答案,迫不及待就去找二少爷,大概是那时起,我就知晓,夫人是心系二少爷的,所以我时常以此安慰自己,好减少些许愧意,然终不能心安
后来二少爷求娶我为妾室,夫人每每见我,面上虽不显露,我却看出她对我是不满的,生下破风那日,恰是大少爷病死之时,我问二少爷为孩子取何名,二少爷便答是“破风”,我心中知他是何意,他又说要将孩子对外说是早夭,我便知他已知晓孩子身世,大少爷的孩子与夫人死后,破风就养在息儿身边日夜跟随
他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天下父母心如是,我不能说不疼他,虽然他未必认我这个娘亲,我却不得不认他这个儿子,破风生性急躁,总凭自己意愿一时冲动,回过头来必会后悔,我不知他将来会不会犯什么错,但息儿品性纯良,自幼虽则调皮,却始终心怀善念,以理度人,我知他心里是将破风视为大哥一般重视着的,想着不管破风做了何种违逆之事,他都能留一份情面,可无奈我仍是担忧,故写此信,以此绢花铜铃为约,望日后破风鲁莽之际,柳姑娘能出手相救
再注:若松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早早写了此信,本是为破风留一条后路,但今日我以此铃求你护若松平安,匆忙间言尽于此,再拜谢
前事再观:
1)残缺破败的老房子里,红夜披散着头发,搂紧了襁褓中的婴儿,婴儿颈边隐隐露出那个蝴蝶胎记来,放声大哭,她一边摇动孩子,一边近乎疯魔地轻轻哄着,“小夭不哭,小夭不哭……”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细听该有两三个人,红夜从长发披垂中朝门看了一眼,忙把孩子往稻草堆里藏,仿佛要让孩子窒息而死,“我的孩子,不要抢我的孩子……”
孩子哭得更大声了,门外走进的第一个男子见到此情此景,赶紧拨开稻草抱起孩子,却被红夜一把抢过去,随后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三人定定看着红夜,红夜抱着孩子拼命往后,仍然在自语,“不要抢我的孩子……”
先进来的男子是一个侍从,他捡起扔到地上的血红色鞭子,端详红夜,“好像是个疯子?”
冬梅把地上一处理出,让后进来的那名男子坐下,“大少爷,冬梅先为你去找点水来……”
“我也去吧!”,闻人风叮嘱那名侍从,“你在这看着这位姑娘和孩子……”
2)冬梅和闻人风再回到那座破败的老房子里时,遇上了那个侍从,他正靠在一堵残墙边,奄奄一息地抱着那个孩子,肚子那处潺潺流着血,冬梅赶紧跑过去替他做包扎,闻人风按住他的脉搏,“你……怎么会有内力?”
“那位姑娘传给我的,适才一群人进到那个房子里,见我拿着那根鞭子,便齐齐朝我攻来,一点也不听我解释……”,他吃痛地叫了一声,而后道,“幸好那位姑娘……”
闻人风接过孩子,“你虽有内力,但又不会武功,怎么逃出来的?”
“临时学了几招……”,侍从想起,“对了,那位姑娘还在房子里,为了掩护我和孩子出逃,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可能……已经被那群人杀了也不定……”
他们回到老房子里,侍从说的那些人已经不见,那个姑娘并没有死,而是熟睡在稻草里,大概是那群人看她孤弱,不忍心伤她,三人等到红夜醒来,把孩子给她,红夜此时稍微清醒了点,瞧着怀中的孩子,“多谢各位,无以为报……”,她拿出身上唯一贵重的物品来——那是一个木盒,递给为首的闻人风
闻人风顺手就把木盒扔给冬梅,“你替我管着吧……”,然后解开腰上一串佩珠给红夜,“若你母子二人有难,可以此佩珠来闻人府寻我,我这个侍从并不会武,没法还你内力,无端占了你的,实在过意不去,我是闻人风……”
红夜拥着哭闹的孩子,“我要这一身内力也是无用……不能替母亲复仇……”,她指着那个木盒,“那是……忘前尘……一颗……”
3)闻人龙坐在祠堂的蒲团上,听到后面传来的脚步声,以为是杜若松,头也没回,“若松,你回来了……”
冬梅手中颤颤巍巍握着刀,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一刀刺过去,正中闻人龙背部,闻人龙那会身受重伤,更毫无防备地中了这一刀,回头看了冬梅一眼便往一边倒去,连剑都没来得及拔出,他吐出一口血来,垂死时,“你……你就不忧心破风吗?”
她的声音出奇意料地冷静,一下将刀拔出来,血哗哗地流了一堆,“息儿会对破风好的……”
她把刀放到自己腹边,对着已经倒在地上的闻人龙,像是想说服自己一般,“我……我恨你!”,她知道自己冲动了,可是她一生中难得冲动了那么一回,她很知足……
刀刺入腹中,血慢慢染红她那件穿了很久的素衣,她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敲门的声有点耳熟,以前随衣院的每个清晨,息儿的房门外,都会响起这样大而粗鲁的声音,还有那个孩子的喊叫声,“谁在里面?”
她撑着将死的身躯,拖着自己来到门边,靠着门,她知道是谁了,这个声音她不会忘的,接生的婆婆用一条布包着那小小的一团,放到她眼前,那孩子打小就哭得很大声,她从虚弱中看了他一眼,由衷地笑了,“婆婆,是男孩还是女孩?”
婆婆笑呵呵地恭喜道,“夫人,一个带把的!”
她半掩着门遮住自己的伤口,破风的脸果然从门后露了出来
破风见是她,脸上立马换了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怎么是你?”
冬梅捂着自己的腹部,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那样大声地骂人,“祠……祠堂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给我离开这儿,永远别再进来!”
破风被骂得莫名其妙,讥讽地一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然后不顾一切就要往前冲
小孩子长大后,有一阵子总不爱听父母的话,可破风从一个小豆丁到现在比自己都高了,一贯都这个德行,子不教,母之过……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她死前竟没有一句好话,怕会受雷劫清业障,堕入十八层地狱吧……
她什么都怕,怕闻人龙,怕若松,怕受罚,怕死,怕生,现在却什么都不怕了……
“就凭我怀胎十月,就凭我生你养你,就凭我是你娘!”,冬梅把门狠狠地关上,倚在门上的身子渐渐软下,破风在外头狠踢了门一脚,也靠着门坐下,这次不骂了,他骂得没有力气了,“你还知道!”
知道我才是你儿子……
渐渐地,黄泉尘世隔一篱……
四,白素衣
林沫被林语送回方巾派定下的客栈,在客栈中,她找到爹爹枕下的一封未开的信,小手偷偷摸摸撕开,掉出折得齐整的一页信纸来,她左右四周望了望,连床底帘后都瞄了瞄,确定爹爹小莫以及其他人都不在后,仔细看着信,断断续续地读起来
书儿亲启:
娘亲实在是舍不下你,你是那样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一点也没为什么埋怨过娘亲,越是看你这样,娘亲就越是愧疚,越是良心难安,娘亲一生最欠的就是你,我告诉你一切,并非想祈求你的原谅,只想把亏欠你的都弥补给你
我……是你这个狠心的娘亲,亲手……亲手葬送了你的父亲
你知道吗?那天的天,我现在还记得,阴恻恻的,天上的乌云厚重得好像要整片都压下来,红砖色的屋瓦在遮天蔽日的阴暗中隐隐显出恐怖的灰色,四周仿佛弥漫着青铅色的雾气,假山上的细碎小石一颗颗敲打着地面,我端了一碗热汤给他,手瑟瑟发抖地把纸张打开,倒进去一小扑粉末,你该知道吧,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梨花泪
我是被鬼迷了心窍啊,我也不知为何,就那样,就那样,一点点,一点点倒了进去,我看着他毫无防备的,他甚至还是笑着的,一如既往地那样看着我,他说,“你累了,先回房歇了吧!”,他把汤喝完,我却仍旧在那里等着,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的手是麻木的,整颗心一颤一颤的,我不晓得这样做是对是错——我当时不晓得,可我现在知道,我是错了的,我错得太离谱了,我看见他扶额定了会神,对,他头晕了,我让他躺到床上,慢慢地他睡了,我合上门,我从纸窗上戳开一个缝,我居然想着要确认他已是死人才行,我居然那样相信着那个恶人的话,我看见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用手掐住脖子想把什么给吐出来的样子,我竟亲眼见他寸寸化灰,化作凡俗尘垢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他从前那时的神情像如今一样,他总是那样好,那样温和,我怎么忘了呢,我第一回见他时,他拿的是书啊,他是个书生模样,他笑的时候,千里冰封都一瞬潺潺化雪了,最明媚的阳光,最阴柔的弯月,都不及他那一笑
你很像他,我为何认不出来呢?是我傻了,我一定是傻了,其实他们哪里像呢?大概还是有点……有一点点相似的吧?
毕竟他们是兄弟
我觉着他的名起得真好
风
闻人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听人说,他出生时,他父亲原本给他起的名,是“凤”,下人们都说,这是因老爷盼着大少爷是个女孩,九幽不认女子,那样九幽剑就不会认他为主,而是认当时已身怀六甲产下“龙”子的师傅的孩子为主,也有人说,这是天意,大少爷一生只爱四书五经,不爱舞枪弄棒,剑虽在他手,却连鞘都没出过
他素来喜书
娘亲实际是因这,才为你易名为“书”
你还有个二弟,不是小言,你千万要小心他,他若是随他父亲那般,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连亲生兄弟也下手,不留后路,你可不能轻易信他,你千万要记住娘亲的话
我恨他的父亲,也恨我自己,因着一串玉珠,我哪里知道,我戴着红盖头,依师傅之命嫁给你父亲,我走向喜堂,隔着朦朦胧胧的红纱,我竟一眼认出了那串玉珠,那个恶人,那个恶人,他的弟弟,我的第二个丈夫,就站在公公身边,玉珠上刻着那两个字
闻人
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我傻到对那个恶人说,“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想取名为……”
“闻人夕……”
我把那只空碗洗好,放在木桌上,插花的瓷瓶就摆在一边,里头插着新鲜的蔷薇,窗外的阳光透入,照着那本破旧的书,仿佛已经年累月老旧发黄的书,照着上面的字
是《史略》的第十九页
夕渐……
我天天担菜进城,我竟然还放不下那个一夜醉酒生下的孽种,我想着就看他一眼,我看他笑得那么开心,他翻墙爬树,和身边那两个书童打闹
我才得知他记错了,他记错了,他根本没将我放在心上过,他取的是“息”字,他用我杀了你的父亲,又想杀了你,让他的儿子拿着那把剑,我带你逃出来,一路来到城外,我逃到了林中村外的林子,遇上你成爷爷和二叔,是他们救了我
他好狠的心,一剑划下那条长疤,若不是我将你抱得紧,跑得快,恐怕早已成他剑下亡魂
你的成爷爷说,“林中村,庇佑天下叛逃人……”
你父亲原本给你起名“初卿”,是位列诸卿的寓意,他想考取功名,只可惜他生在了闻人家,先帝为了压制闻人氏,立下闻人子弟不得入仕的规矩,一切便早早化为泡影
我还常常劝他呢,我那时的语气很不好,我说,“你与其看这些没有用的破书,不如去庭院外把你的九幽拔出来晒晒太阳,不然它可就要发霉了!”
他却很认真地答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笑了一下,“剑是不会发霉的,我一贯把它放置在阴凉处,它也不会生锈”,他停了好久,又笑了,“九幽是把好剑!”
每一回我见到他笑,总是没法再抱怨下去
你说好笑吗?
你爹原本不想娶我,可他听天由命了
娘亲原本想嫁他,可我亲手毁了一切
你棣叔算好,四年后你将会择剑,娘亲想和你说,那把剑是恶咒缠身,我不懂为何那样多人去争它,去抢它,明明每个得到它的人总会痛苦一生,可娘亲没办法,你命定了是要拿着它的
娘亲只望你一生安乐,那些名利,那些荣华,你不要争,不要抢,你失了双目,可娘亲还是想你得到光明
前事再观:
1)竹影疏疏系雨愁,茶香袅袅随风动
“这里……还是下林观,对吗?”,旧梦初醒,难掩失落
正在煮茶的林棣走过来,细心地为在林书床头守了一夜的林仙盖上毯子,“你着急寻死,可曾想过替你操劳的娘亲?”
“左右还有小言在,我又是个废人……”,林书担忧地握住林仙的手腕,“娘亲可还好?”
“还好……”,林棣有些怯怯,毕竟林仙中了梨花泪,林书却一下摸到林仙的脉搏,“娘亲先前还是脉象平和,如今怎像是爹爹的……棣叔!”,他慌乱起来,“娘亲是怎么了?”
林棣只能把事实与他说了,但瞒去了林仙身份这一点,半真半假间,林棣拿出一个木盒,一个瓦罐,木盒打开,正是那两块合二为一的荒玉,“世有荒玉班为八,你生是持剑人,但我这两块玉现在看来,是非传给你不可了,这荒玉中蕴含天地造化,得一功法,能以命换命,但你若想与你的巧儿长相厮守,便不要想着将自己的命赔给她,我这个瓦罐,里头装了……一瓢神水”,林棣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你救死扶伤一人,它便会多一滴水,你杀一人,它便将干涸无水,及至水满,你便能救回一人……”
林书摇摇瓦罐,见里头果真有水,已经信了一半,心里顿时多了许多希翼,“那林中村的大家……都可以救吗?”
“那是自然……”,林棣继续鬼话连篇,随即拿出木盒底下垫着的一本书来,书上写着“阵谱”两字,递给林书,“此书乃是阵宗秘籍,你且练着,以后有大用,但我并不收你为弟子,只求你将此书传给……两个小沫(莫),明早你起身离开这里,立即往南方去,不要在此处逗留,四年后你就寻个由头回来,懂吗?”
“为何?”,林书不明
“没有为何,你就按我说的做!”
2)腊月初一,舒城下林观外有小雪,据后来府衙中案册记载,官兵赶至时,已是一片废墟,推测是盗贼闯入观中,杀死观中的道人一位,姓林,名棣,当时元日将至,由于四邻在他死后任意砍伐观中竹林制炮仗烟火,致使强盗踪迹愈加难寻,至今仍未归案
3)素衣松开手,纸随风飘飘扬扬而过,重又落回了他的手中,于是她看见,他离她而去,银杏树枝爬上了墙头,风拂起一身素衣,扬起了,又落下,自此再不动过
五,红尘念
夜色渐浓,白天择剑台上的一切喧闹在此刻寂静安详,林语打开客栈的窗户,望着月光朦朦胧胧罩上千家万户房檐,想起三年来多蒙碧瑕照顾,如今既猜出他身世,没理由不告知他,然又想到他是那样信着他的养母,自也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令他心伤,更别说还有药倾一事,正犹豫时,刚冲洗过的碧瑕走出来合上窗,林语悄咪咪挪开到了一个离他较远的地方,碧瑕坐在他的床上,“林语,你知道为何吗,为何那样多的人说我娘亲是坏人?”
林语摇了摇头,“人有两面,大概是世人只知她坏的一面,而从未看过她好的那一面吧……”
“娘亲只教我习武,却未曾授我一点文字……”,碧瑕拿出一封信来,“她留我这份遗物,我现在才看懂……”
红氏小夭亲启,
小夭,小夭,娘亲伴你这些年,总是稀里糊涂的,有时都忘了你是谁,我又是谁,为何我们二人孤零零地在此,娘亲现今大限将至,重病卧床,郎中皆道是心病,我觉着,我一定是太想黑子了,可他老是和我不对头,又不会哄人,又不会讨人欢喜,我干嘛要想他,然而,他的死讯一来,我的心便像被狠狠揪了一把,血淋淋地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你说是谁伤的我,一定是他从地府爬上来做的,他就是死都想拉我做个垫背的,我与他毕竟相识那么多年,又是夫妻,这么一个小小的遗愿我便从了他罢,娘亲归西前,突然想起很多事,趁着现在有力,娘亲一一写下给你
你可还记得你织姨,我与她认识是在一座茶楼,我和你爹在茶楼里一边喝茶一边听说书先生讲评书,我隐约记得是讲到了什么人打老虎的那一章,说书的讲着“提起老虎的耳朵,赤拳打入它的耳中”这等血腥场面,我正听得起劲,一个姑娘红着眼睛——一看就是刚哭过,而且哭得还不轻哩,她一下把银子拍到我们桌上,然后对我们说,“是夜犬吧,我要请你们杀个人!”
我当时心里只剩惊奇了,这姑娘如何能一眼瞧出我的身份,她说,“你手上那条红绳,还有你挂在腰间那条鞭子,傻瓜才认不出来!”,听她说完,我只暗想她那句傻瓜莫不是就在骂我吧?登时我对她的印象刷刷刷掉了一大截,正打算拒绝她时,她扯过一张椅子就在我们这桌坐下,叫过小二要了酒,“我是第一回喝……”,她用茶盏倒完一杯酒,一饮而尽,喝了酒以后,她啥都吐出来了,原来她有个情郎,近来却要另娶他师父的小女儿,这种事我看得多了,却还是忍不住可怜她,我问,“他是谁?”
“方巾派乌轩……”
我替她把人杀了,在那个负心汉办婚事时,割了他一截断发给芦织,对,就是你织姨,芦织用那截断发编了一朵花放在床头,我就想问她是何苦呢,你看我虽然嫁了你爹,却还有胆子每天和他吵架,要让我编他一朵花日日夜夜睹物思人,我想到就快吐了,我才不让他得意呢,可我现在竟有点后悔,我以前也没送过他一点什么,谁让他都不送我,我为什么要先给他示这个弱,可这回到了阴间团聚,我想着给他提前烧点纸钱也是好的,你说到时他会不会笑我,不过笑就笑了,我又不是没被他笑过,他越是笑我,我反而越在乎他了
我从暗门出来,为闻人风所救,侥幸从沈如诲那些人手里逃开,这事我和你好像讲过了,我便不讲了,闻人风遣他那个侍卫送我到你织姨那里,你织姨就暂时将我二人藏起,我本想伤好了就去找你爹,谁想一躺就是月余,伤重刚愈,内力还都被我糊里糊涂给了别人,你爹若是见到我如此狼狈,肯定取笑我,我那时气着,就对你织姨说,“我就是伤好了也不想再见他,至于女儿,我一个人养大就够了……”
谁知竟一语成谶
你刚会走路那会,真是调皮,偷了你织姨宝贝的那朵发花扔到洛城茶街的一口井里,她匆匆忙忙去找,却终于找不回来了,你织姨伤心过度,却并未怪你,但隔天我进她房时,她已割腕自尽
织姨临终给我俩绣的衣裳,留下的唯一念想,娘亲却在病时让你把它送了闻人风,大概是听到闻人府重新夺回盟主之位,心里也为他开心吧,他是个好人,可惜好人总是不长命,就像你爹,你奶奶,你织姨,都是如此,你织姨将死时,牵着我的手,用最后一点气力同我说,“当年我骗了你,乌轩他……根本就不是我的情郎,可我实在看不下他娶别人,我喝那一口酒不止浇愁,更是为自己壮胆……”,你织姨还真傻,我早就知道了,我杀乌轩时,故意在他耳边说了你织姨的名字,他眼里只是疑惑而已,但依我们这行的规矩,娘亲仍旧杀了他,你会不会觉得娘亲狠毒,小夭,可你得记住,飘摇于江湖中,该狠的时候绝不能手软
娘亲走了,和爹爹织姨一起在天上为你祈愿安好
永别
前事再观:
1)他本是有极好的习武的天赋,才被老主母看中带在家主身边,如今却是空有一身内力,然全身经脉早已经在那场打斗中被废了,二少爷乐得除了家主的左膀右臂,家主却似乎没心没肺的跟着乐呵,趁机放他出府,把卖身的契约给了他,临行前叮嘱他许多,还托付他一事,“你既然要离去,顺道送这位姑娘去她要去的地方,这算是路钱……”,说完塞了他不少银子
家主说的姑娘就是红夜
他以此残废之身,还能报家主之恩,自是求之不得,“那……红姑娘,你接下来要去哪?”
红夜抱着孩子,死死不放,“我想回暗门……”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装作父母与幼儿,北行往暗门而去,沿路孩子又哭又闹,红夜时而发了疯病,还会呆怔地搂住孩子入魔一般轻轻哄着,不管谁劝都被推开,有时甚至引刀自残,作为三人中唯一康健的男子,负担不可谓不小,一路磕磕绊绊,终于来到曲水谷
曲水谷四面环山,仅一条道路供人出入,谷中弟子昼夜把守,红夜不知苏别兄妹状况如何,不敢贸然经有人看守的路径入内,对他假称是丢了内力,恐师父责骂,两人装扮一二,寻到入谷的山间古道,古道崎岖,又是走又是爬了数日,手上脚上都被沿途树枝乱石弄了许多刮痕,总算爬上山崖,来到一个洞窟内
夜色浓重,洞内隐隐约约传来人声,“苏别苏离,残害同门,滥杀成性,今日我师兄弟们匡扶正义,替天行道,将你二人诛灭于此!”
“黑子,小离……”,红夜一时慌了,什么都顾不得就往洞窟深处赶去,他和孩子紧随其后,四周黑咕隆咚,仿佛随时会有弑人的妖魔跃出,他不是天生胆小的人,可面对这深不见边际的洞府,仍禁不住暗暗发颤,孩子不知是不是被吓住了,再没有啼哭,他离崖壁上那一片月光越来越近,模糊瞧见一群人围在那边,吵吵嚷嚷,红夜的声音极小,可大约是他离这边太近的缘故,竟听得格外清晰
她带着哭腔,“我以前说你没用,说你不懂姑娘,说你不如别人,可我不在乎,我全都不在乎,只要你回来,你跟我回家,我以后什么都依你……”
他看见,被红夜拥住的那个男子,眼里呆滞,神色黯淡无光,红夜拼命束缚他的身子,后面有弟子趁此甩出暗器偷袭,其中有一记长刃飞镖,可惜准头差点,擦着苏别手肘而过,钉到地上,月光从顶上的洞口入射,映衬那支飞镖的刃边,发出粼粼波光,苏别的双手挣脱,就近拔出脚边的飞镖来,迷迷糊糊间,竟一刀往扑到自己身上的红夜刺去,红夜嘴边流下一条腥红的血线,腰间挂的那串家主送她的佩珠掉到地上,他急急忙忙赶过去,突然顾及起怀里的孩子,还是寻了块崖壁躲在阴暗处,见红夜倒下去,她流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难止住,看姑娘受了重伤,他心中自然着急,却无计可施,只能怪自己夺了红夜的内力,害她到了这种地步,他似乎望见苏别眼中闪过片刻的清明,她努力抓着苏别的衣摆,不停地念叨,“黑子……我生了,我生了,是个女孩……是个女孩……”
他从一片死人堆里把红夜救出来,苏别苏离苗千里等人都已不在,他拖着这一大一小,从来时的隐蔽山道回去,可上山容易下山难,其间他接连滑了数跤,为了护着红夜和孩子,大大小小的暗伤积了不少,何况他也是经脉尽废之人,归途越发艰难,下山后第三天,他花光了闻人风给他留的银子,大夫开了各种涂敷抹喝的药剂汤剂,红夜算是醒了过来,并告诉他芦织所在的杏城——离洛城极近
芦织搂着孩子问他,“这不会是你和小夜生的吧?”
他说不是,他笑道,“我只是很喜欢小孩子和漂亮的姑娘,可惜没有姑娘看得上我,我也没有孩子……”
“那劳烦恩人留下名姓?”
“我姓罗,叫我老罗吧!”
(上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