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腹中自有乾坤(2/2)
子杞四处打量,只见四周雾气弥漫,黑沉沉的看不到边际,青炎的光芒只能照见三尺的范围。脚下是踏着实地的感觉,也有一层深重的雾气阻挡,他伸手摸地,却觉似土非土,似木非木,倒有些像风干后的硬肉干的触感。
“这是什么地方?”子杞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弥氏与他只有一人之隔,他想要转头去看佳人的脸,又怕唐突。淡淡的幽香钻进鼻子,把他胸腔里藏着的小鹿惊醒了,他生怕对方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声,连忙用起入定的功夫,可惜全无用处。
“咱们着了那巫人的道儿了呢。”弥氏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四处打量一番说道:“这里雾锁烟横的,和那只夜沼兽有九分相似,恐怕就是它的肚子里了。陆公子,累得你跟我一起落入险境,真是过意不去。”
子杞故意苦着脸说道:“公子,公子,第一次见你,我就跟你说不要叫我公子了,你看我哪里像个公子?我当时就告诉你名字了吧,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弥氏掩嘴一笑,说道:“陆子杞嘛,多响亮的名字,过耳难忘呢!”
子杞趁热打铁,问道:“那你的呢?在长白山你就不肯告诉我。”
“有吗?没听你问过啊。不过我的名字可不怎么响亮呢,恐怕要惹你的笑话的。”
子杞连忙摇头,女子才说道:“我姓弥,你该知道的了,闺名吗,叫越裳。”
子杞呆了一呆,随即喃喃的念道:“越裳,越裳……”
“不好听吧?我爹生我的时候迷上了周乐,到处搜寻周朝留下来的散佚古曲。后来见一篇古籍上写着什么周公曾做《越裳》,就给我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子杞像是猛醒一般,脱口说道:“很好听啊!吴越之地自古就是美人之乡,古越之霓裳,有多少说不出的绮想?再适合你不过了!”
四周的雾气开始转动,像是沼泽上的雾气随日升日落的自然变化。子杞从青炎中分出一点,屈指射向远处,一点青炎迅速远去,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雾气尽头。这个空间的广度无从揣测,也许这里本来就拥有无限的疆界。
“你刚才说,这里是那头怪兽的肚子?”
弥氏说道:“上古有龙之子号称饕餮,其性最贪,有吞食天地之能。据说饕餮的肚中自成天地,就好像佛家所讲的须弥藏于芥子。所有吃进肚里的东西都掉进了这个无底的空间里,因此永远都饥肠辘辘。我看这夜沼兽可能也拥有饕餮的血缘。”
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或许几个时辰,或许是几天——在这个漆黑的空间里,根本无法测度时间——陆子杞和弥越裳试过了种种方式,试图逃出这个鬼地方。在一只野兽的肚子里,光想想就足够恶心了,还好没有黏*腻的胃液和蠕动的腔壁。
这里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方向,八卦失位,堪舆和阵图之术都无从施展。想用蛮力突破一个独立的空间,也是妄谈。
青炎如豆,它烧得不是烛蜡,而是子杞的真息,他不知道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因此将青炎缩小,以减低真气的消耗。
起初他是有些惊慌的,即使在佳人面前也藏不住发自心中的惶惑,他四处查探,又是定方位,又是算相术,不过是为了掩饰惊慌的神色。忙着忙着,逃出的希望渐渐小了,他却反而不觉惊慌了。他忽然想到就在身边的弥越裳,那么朝思暮想的一个人,现在就实实在在的坐在自己身边,他又为什么要出去呢?连少年人那样澎湃的悸动现在也不见了,只剩下脉脉的潜动的情意。她在的地方,不就是乐土吗?
她似乎也不急,她之前不是说过:“那人处心积虑抓了咱们,终不会只想让咱们困死兽腹中,总还是要放出去的。”么?可子杞又分明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惊慌或者恐惧,倒像是面对一个厌恶多年的东西,引起的身体本能的抗拒反应。
“你——怕黑?”
弥越裳柔柔的一笑,“我从小就失眠,因此对黑暗格外敏感,倒也不至于说是怕。”她那一笑在青炎掩映下显得分外飘渺,有那一种专属于女子的柔与弱在里面。
子杞忍不住心里一疼,他首次觉得男子应当以勇立世,独自支撑一片天地,不为别的,只为了眼前女子的那柔与弱。“可恨我不能驱散这鬼雾,也斩不破它的肚囊!”
或许是久处黑暗的关系,她显得比平时柔弱许多,以前披在身上的用以粉饰刚强的外衣,都已层层褪下。她略略振作了些,止住了身体的颤抖,说道:“不过是积习难改,我是早就习惯了的,却有些管不住自己。”
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子杞的一只,自自然然的,似乎两人彼此知交多年。手上传来的热度,让两个人都觉得温暖,可子杞的心还是漏跳了一拍。
“现在总还有一个人陪着我,黑暗就不如何的煎熬了。那时候是真的孤独,我实在是孤独的没法子了,就拼命的想睡觉,可又犯了失眠,我是真的厌恶黑暗这东西。”
子杞不敢问根由,怕又惹她引起什么不快的回忆。覆在他手面上的那一只手真小,那就是一个女人的手,软的好像没有骨头,滑的如同一块羊脂玉。透过浅薄的皮肤,他能感觉到那掌心里,脉脉流动的血液,和他一样的,温热的、最能体现生机的、活的血液。
他有许多话想问,想问她为什么几个月都不去三省堂,想问她大年初一时怎么会病恹在床,还想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割了岚徽的人头,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巫术,手中提得根本不是血淋淋的头颅?
弥越裳冰雪聪明,如何不知道他心里装着的诸多疑问?她忽然笑道:“陆子杞陆大公子好大的耐心,要是我的那个丫鬟呀,早噼里啪啦问出几车的问题了。”
子杞脸上一红,却逞强说道:“你总有你的道理的。”
他手背上的柔荑忽然一紧,只听弥越裳问道:“你可知道,我爹鹿鸣居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呀,所有人都被他骗啦!他表面上纵情曲乐,自居是风流人物,其实骨子里头不过是个永远活在过去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