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青灯如曳佛前语(2/2)
佛说色无长形,不过是过眼尘劳,故为空,我却说刹那即是永恒。
我知道,我是沉沦了,沉沦在灵欲和肉*欲里,更沉沦在爱*欲里。按照佛经的说法,我若执迷不悟,从此永不得解脱。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对她的爱可以超越三千世界,救我出无边苦海。
后来的两个月,我仿佛行走在云端上,既小心翼翼又飘飘欲仙。我想,只为了这短短的两个月,拿我几十年的清修去换,也是值得的吧?可是人啊,就是这么贪心,我们多想从此相守到老,一生不离不弃。燕长歌却像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横在眼前,无法翻越。
三个月还愿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她说对佛祖的祷告不够虔诚,要把时间延长到明年。燕长歌自然对她言听计从,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而几乎在同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我和她的孩子。
她开始忧心忡忡,肚皮渐渐隆起,眉头也一天比一天皱的更紧。我曾说:“我们逃走吧,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两个人和孩子快乐的生活一辈子,不好么?”
可是她说:“没有用的,燕长歌的追踪之术举世无双,天下再大,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何况,以他激烈的性子,知道了事情始末,定会迁怒旁人,只怕会杀尽普陀山的和尚。”
原来啊,我们的幸福只是建立在一条悬在高崖间的钢索上,钢索的一端就执在她丈夫的手中!它颤巍巍的随风摇摆,而尽头处,是看不到底的深渊。难道真的如佛陀所说,世间一切皆为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吗?
她开始坐卧不安,许多个夜里被噩梦惊醒,埋在我的怀里低声哭泣,我不需要问也知道梦是关于什么的。有几次她甚至接近于流产,只是想保住孩子的强烈愿望才挽救了她。我几个月前就放弃了对佛陀的追随,然而这时又忍不住每天向着佛像祈祷。可即使佛真的听得到我的声音,是否还会把仁慈施与一个背叛者呢?
临产的时候,我秘密把她送到寺外,请来附近最好的稳婆替她接生。稳婆的经验救了她和孩子,碰上了少有的倒位产,在加上她不稳定的情绪,即使是那个曾经接生过上百位婴儿的稳婆也狠捏了一把汗。但总算是佛陀保佑,母子平安。或者,并不是佛陀在保佑,只是她还有没了的心愿,她不想放弃。
她鲜活的生气旺盛了三天,我当时多傻,以为她因为孩子而回复了生气,从此会渐渐好转。那三天里,看着她对着怀里的孩子微笑,听着她的笑声和孩子的哭声,我的胸中充满了幸福。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即使等着我的再艰难又有什么可怕呢?
然而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回光返照。第四天,她忽然憔悴的几乎抱不动孩子了。可是她只是催着我拿纸笔给她,我怎样劝也不听。她靠在我的肩头颤巍巍的写了两封信,小心地封起一封,署上燕长歌的姓名,另一封交到我手里。
她的脸色比纸还苍白,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疲倦:“我知道我自己是不行了,可是我担心你和孩子呀。——傻瓜,别说话。你不能也跟我一起走的,孩子更不能没有人照顾。等我死了以后,你一定按着这信上说的去做,可千万别做傻事呀!”
她见我迟疑,轻轻的笑起来,说:“你这个和尚,怎么没有半点慈悲心肠?这可不是单为了你一个人,可还但系着许多条人命呢!……你别想着报仇的事情,你这个人虽然从来坚忍,可认定的事情总是至死不改,我只怕你……其实他也没有错啊,是咱们对不起他,他也是个可怜人呢……你今后就把我忘了吧,只当是命里的一个劫,劫过了,你还当你的和尚,好不好?……要是有来生,真希望能早点遇见你……你不是和尚,我也没有嫁人……”弥留之际她说了许多,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滴到她的脸上,成了我们最后的温存。
她在我怀里闭上双眼,孩子就躺在床边,不哭不闹。
我很奇怪自己可以那么平静的面对燕长歌,甚至可以很配合的为他带走孩子找些借口。晴岚的遗体也是他亲手埋入地下,而不是我。
我和她都低估了燕长歌狂暴的性格,他无边的怒火几乎毁掉了整个普陀山,有着千年历史的半壁佛殿在他的手中被夷为平地,我的师傅惠威禅师亲自住持三百人的莲华阵法围困他,最后却累到脱力,在不久后便圆寂涅槃。见了他的出手,我才知道,晴岚在生前为何那样忧心忡忡,竟至于精枯神竭。
若不是折铁仙师偶然经过,不,不是偶然,这也是晴岚授意的结果。她说:“天下间除了三大宗师,唯有天师道折铁能制住燕长歌了。圆明天师四年前身故,姬正阳是剑仙里的显贵,身居九重之上,而庐山三白居士更是不出庐山一步。折铁仙师却古道热肠,如今唯有想办法找到去寻他了。”
我知道以我的资质,穷尽一生,也不可能达到折铁和燕长歌的高度。晴岚让我从此忘了这一切,仍旧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和尚,是想救我和孩子的命。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的试着去做了,试着忘记。
老方丈圆寂,我接任了大千阁寺的住持,以刚过不惑的年纪而成为天下第一寺的住持,可以说是古所未有的。然而寺中惨淡的局面,让人对这盛事提不起半点兴趣宣扬。我在接任前闭关三月,深研佛法,自认世情堪尽,胸中朗照乾坤,因此将法号‘玄堪’更为‘玄朗’,心安理得的接任了主持的大位。
可是有一种痛深埋在骨血里——我们一起翻过的佛经、她弥留时婆娑的泪眼、被燕长歌抱走的女婴、茶山顶面东的孤冢,许多景象每每让我从禅定中惊醒。原来——自以为忘却,不过是病入膏肓后的蛰伏。
我想让仇恨有所适从,因此想到了一种无人问津的禅法,据说这种禅法是天竺的一位苦行僧人,为了折磨自己的心智而创造的。
那是枯木禅法。
正如它的名字,这是以自身血肉为代价,强行拟态植物的枯荣变化的禅定之法。而这样的变革过程中,伴随着极可怕的**之苦,这是舍弃皮囊而通达彻悟的极致手段。我早已放弃了佛法的追求,对彻悟成佛更没有一点兴趣,也无需磨难的砥砺——只怕怎样的磨难也无法和我正承受的相比——我只是看中了枯木禅法的一个附带效果,它可以使修炼之人完全隐匿自身的气息,甚至可以用‘枯禅气’禁闭住其他人的气息,当然如果旁人被禁住超过两个时辰,身体会严重受损。
十六年的比邻而居,黑暗里潜伏爪牙的怨恨,如附骨之咀的思念,皮肤干枯裂开复又胶合的刺痛。
我在等一个机会。
…………
起初,燕长歌的怒火在脸上张狂的喷薄,仿佛冲破地壳的桎梏从火山口中逃离的赤红飞灰。然而,渐渐地,红色的灰在空气中冷却,洒落在河中、在田地里,沉积成冷硬的板岩,——十六年来,支持着信念的唯一的支柱轰然倒塌,他的表情一如板岩般冷硬,甚至带着一点如孩童般的无措和茫然。
玄朗嘶哑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嵌在肉里不深不浅的位置,不能让人就死,却不断的上下拉扯,以至于一片血肉模糊。
“万阴鬼池,我年轻时无意中撞到了这里,我想,想要复仇,只有指望它了。”玄朗依旧在絮叨着:“据说,在万阴鬼池中死去,鬼魂会化作极凶戾的亡灵。另外,高僧涅槃时,若是舍弃了通往西天的路,甘愿坠入黄泉,以大愿力祈求化成地狱的厉鬼,据说也能得到比生前强大得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