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文人渊薮(1/2)
四月之末谓之初夏,气序清和,昼长人倦,杭城的百花也开到了极绚烂的时刻,莺啼燕语,并非一语所能尽述。
杭州府治在流福坊桥右首,向左去不远即入近民坊巷。一个落魄书生从府衙侧门里踉跄行出,一个差役跟着出来,在他身上推推搡搡,很不友善。那书生站在上书“迎春”的亭匾下大呼道:“吾有经国之文章,太守奈何不用?”
那差役喝道:“府治重地,叫嚷什么,想挨板子不成?太守怜你是个文弱书生,不来治你的罪,别不知好歹!”
书生扶正了头顶的方巾,瞪着眼睛辩解道:“学生是为太守大人进献文章而来,何罪之有?”那差役哼了一声,说道:“还敢问什么罪?你还真是念书把脑子也给念糊涂了,单单是你诽谤朝廷新法一件,就够把你送大狱的!快走,再来聒噪,差爷的杀威棒可不认人!”
书生一挺胸膛,凛然道:“我何曾诽谤过新法?新法之本在于强国惠民,本朝积弱已久,确是到了非变不可的程度。王丞相远见卓识,铤天下之险而力行新法,决心令人敬佩,只是其中多有不尽人意之处,恐怕到头来,千里之堤,便要溃于此蚁穴!”
“呸!臭酸丁!快滚!快滚!”差役“嘭”的关了府门,临走前还狠狠啐了一口。那书生吃了一鼻子的灰,苦笑道:“我可真是急得疯了,竟和一个衙役说这些,不是自讨没趣么?”
“公子说新法有疏漏之处,可愿详细道来?”这时却有一位中年文士从巷子里出来,走到这人面前,徐徐问道。书生虽见来人布衣打扮,却也不敢怠慢。这流福坊桥右,杭州府治连着三通判、安抚司、运司衙门等一干官府重地,来人气质清贵,举止不似平民,保不准就是哪个衙门里的大人。
书生作揖答道:“本朝自太祖建国,虽然砥定中原,开创了万世帝业,然而四夷未平,使得我中原腹地受群狼窥视,此可谓本朝先天不足,是第一弊也;本朝官制沿袭于前朝,其中名实不符,食其禄而不居其事者多有,此为第二弊也;朝廷边患深重,需的养重兵以御,朝廷除百万禁军不记,其余各路州军、湘军不计其数,这些冗军大多上不得战场,又坐吃粮饷,此为第三弊也;本朝吏俸虽丰于前朝,犹不能使官吏养廉自守,吏治兴革,此为第四弊也。学生以为,国朝当务之急,是此四弊也。凡此四弊不除,则变法不过是空谈。然而王丞相之新法,……哎,敛财之法又岂是强国之本?”
那中年文士抚掌笑道:“妙论!妙论!小兄弟的见解入木三分,让人眼界一开。”走上前来,抓住那书生左手,笑说:“弄潮楼的鲈鱼是杭州一绝,白滩酿亦是佳品。走,走,随我去小酌几杯,再听阁下高论!”
这人行径,书生不觉孟浪,反觉豪放,心中很是欢喜,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随他走出几步,才想起来还未知人家姓名,说道:“小生姓秦名轩,字少观,是扬州人氏。还未请教先生尊姓?”
文士朗笑道:“湄洲苏大。”
秦轩大吃一惊,瞪着眼睛叫道:“先生,你……你是大学士苏旷!”秦轩退后三步,抚平了上身的褶皱,朝着苏旷拜了三拜。苏旷连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说道:“这是为何?苏某不敢受此大礼!”
秦轩朗声道:“苏学士是天下柱石,文人脊梁,学生自幼读圣贤书,常以文人自居。大贤当面,理应行此礼!”
苏旷听了这言语,甚是欢喜,笑道:“别人来拜我,只因我头上顶了个杭州通判的顶戴,你却因我这文士之名而拜,倒也别具一格。”
秦轩一愣,赧然道:“原来学士大人官居在此,学生却还不知道。”
苏旷与他把臂而走,大笑道:“且去观江饮酒!只是所谓文人脊梁等语,再也休提。我痴长几岁,你若不弃,唤我一声苏兄便好。”
西有湖光可爱,东有江潮堪观,这两处水景,是杭州城里的绝景。每到七月之末,钱塘江的潮水高过平时许多,白浪滔天,可与海潮争雄。当是时,杭城百姓倾城而出,车马纷纷,从庙子头到六和塔,家家楼屋,都被达官显贵租赁,居高观潮水。弄潮楼就在这一代的临江处,可谓占尽形胜,是杭州第一等的大酒楼。
苏旷和秦轩在二楼临江的雅阁坐定,推杯换盏,指点江山,极是畅意。秦轩几杯酒下肚,酒酣眼热,拘谨之心渐去,便大肆评说时弊。这本是他的平生得意之处,狠下了一些功夫,再有苏旷旁敲侧击,几番对新法的论说当真酣畅淋漓。
“江边身世两悠悠,人与沧波共白头。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更西流!”秦轩忽地站起身来,摇头吟诵。“苏兄做的好诗!这等意境,天下有几人能及?小弟虽然没有福分亲见江潮胜景,读此诗也当如亲见。”
苏旷举杯笑道:“少观谬赞。想要亲眼看看钱塘江潮又有何难?今年江潮又近,到时愚兄寻一高处,与少观同观之!到那时候,你才知我这诗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儿,竟不能描绘那怒潮奇景于一二。”
“苏大学士过谦了,依小僧之见,这诗以白头喻潮头,虽不如何华丽,却比许多写的惊心动魄的诗词贴切的多,更兼能寄情于景,更添佳妙!”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从邻座踱出来,一面走一面说道:“不意竟能邂逅高贤,小僧一时情动,胡言论语,企望恕罪。”
苏旷看向来人,讶然道:“你明明是个书生,怎地自称僧人?”
那青年低头轻声说道:“小僧为了躲避几个和尚纠缠,迫不得已才做了这等打扮。小僧法号盈缺,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僧人。”
苏旷最喜欢结交奇人异士,见来人谈吐不凡,仪容绝俗,又坦诚以待,不由好感大增。举起酒杯递向盈缺,笑道:“妙极!大师请坐。不知大师能否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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