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东方须臾(2/2)
“是啊,这驿馆最好的,就是后院里的热汤。贤弟可要同来?”
“啊,不必了,你独自去吧。”说罢,薛至柔大步朝自己房间走去。
誉天未计较,径自走下了台阶。待誉天的脚步声渐远,薛至柔复倒退着走回来,敲响了那几个新罗道士的房门。
一名新罗道士过来应门,见到薛至柔的那一刻,他显得有些惊讶和局促,毕竟他不通大唐官话,平时都是誉天在担当翻译,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尴尬地对她行了个礼。
谁料薛至柔突然以一口流利的新罗语向他问了好,还问他自己能不能进来询问他们些事情,这一下令这些新罗道士惊讶不已,悉数围了过来。
“你居然会说新罗语吗?我们都以为你不会说呢。”其中一人说道。
“我当然会说,只是因为誉天很热情地要当翻译,我不好驳他的面子。话说回来,昨天你们约的时间,当真是在酉正时分吗?”
“是啊。当时我们就约在海边集市的那个日晷面前,我等先到了,誉天最后一个来的。他来的时候,那个日晷指针的影子堪堪落在酉正时分。”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薛至柔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她未动声色,与那新罗道士又聊了聊海边集市的见闻,突然将话头一转:“那个女巫医,你们之前当真没见过她吗?”
另一名新罗道士满脸八卦地用新罗语回道:“怎么没见过,见过好几次呢。这几年我们数度往来新罗与大唐之间,这女巫医有好几次都与我们宿在同一个驿馆,甚至还曾追到洛阳去过。并且,她和誉天之间,好像……”
问到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事情,薛至柔假意称乏离开,又去问了问楼下值守的店小二,查了查掌柜的记录,便有了成算,她想即刻去报官,但趴在驿站窗上往外看,远处海边、山头都有如鬼火般跳动得星点,应是武侯们在四处寻人,现下去了衙门估计也无人搭理她。
想来那凶嫌已经放松了警惕跑不了,她便也不心急了,回房睡了一觉后,让店小二立即请法曹来,说是勘破了勒杀女巫医案的真相。
法曹与武侯们忙活了一整夜也未找到那对母子,此时虽将信将疑,却也死马当活马医,即刻带着仵作和几个武侯赶了来。
此时驿馆还未开张,众人打着哈欠纷纷下楼,那几个新罗道士亦是满腹牢骚。薛至柔的目光在誉天脸上顿了一瞬,开始在心中打起腹稿来。
见所有人都到齐了,法曹冷哼一声,对一直抱臂站在众人之中的薛至柔道:“一大早把所有人都叫到这里,竟然说你参破了真相。待会可别把案情讲个狗屁不通,让人笑话。先说,究竟谁是杀害女巫医的真凶?”
薛至柔微微一笑,仿佛卖起了关子,目光在众人间游弋,最终伸出手指向了誉天。
众人皆是一怔,目光转向誉天。那誉天亦愣了一瞬,旋即笑了起来:“镜玄啊镜玄,你可是前日高热烧糊涂了。我昨日自酉正一直跟他们在海边集市游玩,一直到人定才回来,集市上的摊贩尽皆可以为我作证。之前你不是还言之凿凿地当着众人回答法曹说,那女巫医酉正三刻时还活着,怎么……”
“很简单。你的酉正,和我的酉正,并非同一时刻。”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但更多的是对薛至柔这番说辞的疑惑和不解。不出薛至柔所料,誉天笑得比先前更夸张,几乎笑出了眼泪,良久才停下:“镜玄,你今日这是怎的了?不是香熏坏了脑子,产生幻觉了罢?可要为兄再帮你找个郎中瞧瞧?”
“我这么说并非玩笑。你的诡计之巧妙,就在于利用了一个此时此地才会发生的天象所导致的时辰误差,使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你利用,为你创造不在场的人证。”
说罢,薛至柔径自在大堂内踱起步来,她此时此刻觉得用着孙道玄的身子也不错,个头高,睨着凶嫌颇有气势:“不错,你出现在海边集市的时间,确实是酉正时分,但那是日晷指针的影子所示的时辰。而我去找那女巫医时,听的却是驿馆滴漏的报时。如今正是盛夏,白日较春秋两季偏长,黑夜则短,其间的误差,可以达到半个时辰左右。也就是说,当我去找女巫医时,实际上距离你们在海边集市集合,还有半个时辰。”
闻听薛至柔此言,众人慢慢安静下来,誉天的笑容亦逐渐消失。薛至柔瞥了誉天一眼,继续说道:“这一路结伴而行,你发现我随身携带着圭表,似是对于时间十分在意。你便相中了我,盘算着利用我这个比一般人更准时的习惯,为你创造杀人时机。而我之所察觉到此事,还要归功于昨天早上,你来叫我吃早饭时笑话我来晚了。彼时我未想明白为何自己会起迟,经过了这个案子后,我才悟到,我们一行人之中,唯有我的房间面北,故而早晨没有日光照进,只能听着后院滴漏的报时声。而你们那天一大早就出门练功去了,乃是看了外面的日晷到了辰时才回来。故而我的时辰相对于你们的时辰便晚了。”
“简直一派胡言,”誉天微怒道,“我与那女巫医并不相识,我又如何才能提前得知她宿在这驿馆。若她不住在这里,我又要如何在此杀了她。”
“你当真与她不相识吗?她一直在洛阳至登州的驿道上的驿馆间流动行医,你们之间又何乏传信的手段?”薛至柔盯着誉天的双眼,指着那群新罗道士,“据他们所说,这几年你们往来大唐与新罗间,曾与那女巫医数度在同一天宿在同一个驿馆。这一点,只要查看你与她二人的通关文牒所经之处,就可得知,那些驿馆中亦能找到记录,你无从抵赖。”
“仅凭我们曾几度宿在同一驿馆,便能说我与她相识了?况且这驿馆的房间有无人住,也并非我能左右的,我又要如何才能堪堪让你住进这面北的房间里?你若是不住进这面北的房间,只能听得到滴漏的报时声,我又要如何利用你来制造不在场的人证?”
“这便要问我们当值的店小二了。”说罢,薛至柔转向一旁听得直愣神的店小二,问道:“就在我们来住宿的那天,你们这里的客房尚是满的,但就在我们来之前的时候,那女巫医突然退掉了三间房,是吗?”
“是有这么回事……那之前,她一个人订了三间房时,我就有些犯难,谁料后来她又加订了一间。毕竟可能有其他客人想要住宿,可那女巫医说自己也是帮别人提前订的,说这些人很快就会来了,还给了我双倍的订金,我便没再阻拦。”那店小二答道。
薛至柔边踱步边道:“事发前几日,你趁我们不注意,利用沿途驿馆的邮差给那女巫医送了信,让她提前来到这间驿馆等你,并帮你订下这些房间。估摸着你也在信中提到,要同她商量终身大事。据这些新罗道士说,那女巫医追求了你许多年,听你这样说自然喜出望外,对你的要求可谓是言听计从。待我们如你计划一般住进来后,为了创造我与女巫医独处的机会,你给我第二天吃的海味里面下了催吐药。随后在你送来粥饭之中,你恐怕也下了相同的药,以使我的症状延续到第三天。等我第三天酉正时分去了巫医房间,被催眠迷晕后,你便来到房中,以谈婚论嫁之名,趁其不备将她当场勒死。但你万万没想到,她临死前用力将你的右手上抠出了血痕。”
说到此处时,薛至柔刚好行至誉天身后,遂猛地捉住他的手腕举起,只见上面确实有一道显眼的抓伤。誉天五官变得极其扭曲,挣脱了薛至柔的手,武侯们见状立即上前来控制住誉天,那仵作亦上前来,仔细端详起那抓痕来。
“她的指缝中渗了些许你的皮肉,你担心仵作验尸看出端倪,又因时间迫近而无暇清理,情急之下你看到桌案上遗留的鲜山楂,便捉住她尚未僵硬的手,在山楂表面用力抠了几下,让她的甲缝里带上了山楂碎屑,不仅可以掩盖你的皮肉残留。随后,你假装无事一般离开房间,正常地出门赶往海边集市与师兄弟们会合,到集市时,那里的日晷刚好指向酉正。接下来你只消一直待在你这些师兄弟身边,等到人定时分再回来,便完成了这个诡计。”
“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应当是酉初三刻左右,我看到这叫誉天的道士着急忙慌地出门去了。”店小二附和道。
此言一出,似是被宣判了罪证一般,誉天慢慢地低下了头。那些新罗道士已然傻了眼,全然想不通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为何会做这等事。
老道长一直叹息不止,更多则是困惑:“先前为师便提点你,大唐有语‘木强则折’,让你收敛心性。你本是最有希望继承我衣钵的弟子,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干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薛至柔冷笑一声,幽幽回道:“道长这疑问,想来那女巫医更想知道,为何自己的枕边人,腹中胎儿的父亲,竟对自己痛下杀手……”
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老道长则是惊得寿眉与松弛的面颊皆抖了三抖,一脸难以置信:“难道……难道你与那巫医已经……”
仵作听闻,立即离开了人群,想必是去验证薛至柔所说胎儿之事。良响,他返回来,叉手禀道:“此乃在下失职,死者腹中好似确有未成形胎,只是月份偏小,故而初验时未能察觉。”
这大半年来,薛至柔曾破过数个案子,但自己相熟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犯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还利用自己脱罪,确实是头一遭。薛至柔并非不会骂人,只是平时碍于所谓名门闺秀的束缚,不便出口,此时她的恼气已达顶峰,怒火简直要从天灵盖喷出来,便用孙道玄冷冽的声线骂道:“你这人何其做作,平素里认真诵经打坐,一滴荤腥都不沾,那是因为你知晓新罗道院要选一位新的国仙,国仙是新罗青年道徒之首,在新罗道教地位非同一般,且历来由年轻道士担任,甚至可以得到辅佐新罗王子的机会。你知道自己资历尚浅,便竭力经营人望。可你没有想到,在最关键的时候,这女巫医,也就是你的相好,竟有了身孕。新罗道教的戒律与我大唐不同,严禁道士婚育,此等丑闻若传出去,你便会即刻失去竞逐国仙之位的资格。可这位大唐的女巫医却并不知晓此事,恐怕你也有意对她隐瞒。可怜啊,她本想满怀欣喜地同你谋划成婚后的诸般喜事,不曾想你从知晓她有了身孕开始,便谋划要她的命。你们这些脏男人,真是要多负心有多负心……”
薛至柔怒气鼎盛,忘了自己如今还披着孙道玄的皮囊,待回过神,她发现众人正以一种异样而复杂的目光看向她。那法曹一副了然之态,心道原来这小子有断袖之癖,难怪长了这样一张脸,又不时流露出魅惑的神态。其他人则多是轻咳一声,难掩尴尬。薛至柔好气又好笑,但也无从解释,索性不解释罢了。
而那誉天眼看自己的所有阴谋被当众揭穿,不再诡辩挣扎,低头在法曹拿来的认罪书上画了押后,便被几名武侯一道押往县衙了。一件悬案如此快便尘埃落定,法曹自己却丝毫未费工夫,还能拿去跟县令邀功请赏,登时乐开了花,对薛至柔和老道士一行叉手道:“多谢各位仙师出手相助。之前听说仙师们打算前往三山浦,恐怕还没拿到通关文牒罢?且容本官去向县令禀报此事,想必三日之内应可拿到。”
“多谢法曹费心。”薛至柔听说要有通关文牒了,意味着他们可以很快渡海往安东都护府去了,顿时内心欢呼雀跃,赶忙叉手回礼。
“对了,近日有洛阳来的通缉令,要逮一名叫孙道玄的画师,蓬莱县衙已开始加紧搜捕。众位仙师若有看到,可随时到县衙击鼓。”
话音刚落,站在法曹面前的少年突然整个人向前栽倒下去,令众人大吃一惊。须臾间,他恢复了神志,神情比先前冷峻许多,明明是同样的皮囊,感觉却是另一个人。
“此处是……”他问向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