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卦 烧夫灵和尚听声(2/2)
谁知又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再次印证痴心妻子亏心汉的古训。七月将尽,到了西门庆的生日这天(阴历七月二十八日),潘金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是等不来情人兼淫棍西门庆,不觉恨得银牙暗咬,星眼流波,只好又把王婆叫来,好酒好肉地招待,又重新上拔下来一根银簪子给了她,央求她去西门庆家里找人。王婆说:“今儿个天晚了,这茶前酒后的,就是找到了,他也不能来。等老身明天起早去找他。”妇人道:“谊母,一定要挂心,可别忘了。”王婆说:“你也不看我是干哪行儿的(确实,此道中人,而且是能手。),能误了你这事儿?”这婆子脱离钱支使不动她,如今得了簪子,满心欢喜,喝得老酡颜扑扑的,回家去了。妇人回到卧室,长吁短叹,睡不着觉。正是:得几多,琵琶夜久殷勤弄,寥寂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谁想你尚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居心儿猜,不明确。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膏泽,人不为仇,天降灾。
潘金莲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着。好算盼到天明,就对迎儿说:“到隔邻去看看你王奶奶去请你爹了吗?”没过一会儿,迎儿回道:“王奶奶一大早就出去了。”
这妻子子早晨出门,来到西门府探问,都说不知道。她就在扑面墙角下等了良久,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就上前道了万福,说:“请问一下,大官人在家吗?”傅伙计道:“你老人家找他干什么?也就是问着我了吧,换第二个都不知道。大官人昨天过生日,在家请客,喝了一天的酒,到了晚上又被一群朋侪拉到妓院中去了,一夜未归。你到那里去找他吧。”王婆拜谢后脱离,走到东街口红灯区。只见西门庆骑着马,后面随着两个小厮,他宿酒未醒,醉眼迷离,前仰后合(想想这个酒色之徒现在的样子,活龙活现。)。婆子高声叫道:“大官人,可少喝些酒吧。”向前一把把马嚼环抓住。西门庆醉中问道:“是王谊母呀,恐怕是六姐让你来找我的吧?”那婆子附耳低言。西门庆道:“玳安和我说过,我知道六姐埋怨我。我现在就已往。”西门庆随着王婆一路走来,边走边谈。
快到潘金莲家门口的时候,王婆抢先一步进去,乐颠颠地喊道:“大娘子恭喜了,多亏了我,没到一个小时,就把大官人请来了。”妇人听见他来,乐得什么似的,赶忙出房迎接。西门庆带着酒气,摇晃着扇子进来,给妇人唱喏(男子施礼时一边叉手,一边用口发出“喏”的声音。)。妇人还了个万福(双手松松地抱拳放在腰的右侧,同时身体前倾,说声“万福”。),说道:“大官人,真是稀客呀!怎么把我丢在一边,也不露个面儿?是不是在家里陪同着新娘子,如胶似漆的,早就把我忘在脑后了?”西门庆道:“你不要听人乱说,哪娶什么新娘子了?只因小女出嫁,一直在忙,就没得闲时光过来。”妇人说:“你还骗我。你如果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尚有了人,你敢指着自己活蹦乱跳的身子发个毒誓,我才信你。”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这样的话实在没措施翻译,翻译过来就不是谁人意思了。各人凭证自己的生活履历明确吧。这种时候照旧小我私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了吧。)。”妇人说:“亏心的贼!避重就轻的,匾担大的蛆叮口袋,关你什么事了?”一手上去把他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扯了下来,往地上一丢。王婆怕把事情闹大了欠好收场,慌忙从地上把帽子拾了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要怪就怪我没有早点把大官人请过来。(你看你,官人没来的时候你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笔者加)来了就这样子看待。还不快把帽子给官人戴上,他喝了酒,别着了凉(凭证词话本,补上这句显得更贴近生活)。”妇人说:“哪怕这个亏心贼得阴寒死了,我也不心疼他。”
妇人又从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拿在手里仔细察看,只见上面刻着两行字:“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这是孟玉楼给的物事儿,可妇人还以为是哪个唱的(唱的,有两层意思:一是指职业女乐或者唱歌的人;二是“娼的”谐音,指。本处是第二种意思。)送他的,就夺过来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说没变心,我给你的簪子哪去了?”西门庆道:“有一天我喝醉酒了,从马上摔了下来,帽子也掉了,头发也散了,再找你给我的谁人簪子,怎么也找不到了。”妇人特长在西门庆脸边弹了个响榧子,说:“哥哥儿,你的话哄三岁孩子都不信,醉酒醉得就能把眼睛花成谁人样儿?”王婆在旁边插口道:“大娘子别怪。大官人离四十里远就望见蜜蜂儿拉屎了,正看着,被脚下的大象绊倒了。原来是觑远不觑近。”西门庆说:“六姐就够我受的了,你还戏耍我。”妇人又一把夺过来西门庆手里的扇子,迎着亮处照了一下,又发现了疑点,原来她是从风月场中混出来的人,望见扇子上许多牙咬的碎眼儿,就怀疑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不由分说,一把折断了。西门庆想要夺回时,已经被扯烂了,很惋惜地说:“这扇子是我一个朋侪卜志道送我的,我一向把它收藏着,这才用了不到三天,就被你扯烂了。如今卜兄弟已成故人了,我原来想留着做个念性儿的。”如今提到这把扇子,又是本书一个细节,这把扇子最早泛起在第一回。应伯爵良久没去西门庆那里,两人晤面后,应伯爵就说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卜志道死了,他帮着忙丧事,这时西门庆提到卜志道曾送给他一把扇子。最后因为此人死了,所以才找花子虚替补,热结十兄弟。这种细节上的前后勾连,如果要是团体创作,似乎不太可能。
那妇人奚落了西门庆一顿,心情平衡了许多,只见迎儿拿茶过来,便让她放下茶托,给西门庆叩头。这个迎儿实在可怜,在潘金莲的淫威之下,她还得向杀父对头叩头。王婆道:“你们两口子絮叨这么半天也够了,可别延长了正事儿。老身到厨房做菜去。”妇人一听,赶忙付托迎儿把她事先预备下来,准备给西门庆庆贺生日的酒肴,整理好,拿进屋里,摆在桌子上,她又从箱子里拿出给西门庆准备的生日礼物,用盘子装着,摆在西门庆眼前让他寓目。主要有一双玄色缎子鞋、“松竹梅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等小巧物事,纯手工制作。最有纪念意义的是一根并头莲瓣簪儿,上面尚有一首情意绵绵的五言四句诗: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满心欢喜,一把搂过她,亲了一口,说道:“原来你如此聪慧。”妇人叫迎儿执壶斟杯酒递给西门庆,自己花枝招扬,插烛也似(形容叩头时候头部一起一伏的样子。)磕了四个头,算是正式见礼,西门庆连忙把她拖起来,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地饮酒。王婆陪着喝了几杯,她喝酒上头,又是老酡颜扑扑的,告辞回家。这样两个享受二人世界,自在取乐玩耍,饮酒多时,天色暗了下来,只见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同碧。
于是,又到了最要害的时间段,西门庆付托小厮先回家,自己留在妇人家里。到了晚上,二人抵死缱绻,淫欲无度。
常言道:乐极生悲、时来运转。悲就悲在谁人杀人不眨眼的武二照旧要回来。在《水浒传》中是说,武大郎威胁潘金莲说,如果她要是把他的病治好了,万事皆休,否则就要告诉武松,这才催生了奸夫的歹意。然后武松回来之后,直接奔家的时候,莲、庆二人还不知道,仍然在家中偷欢,武松的突然到来,让西门庆措手不及,从后门溜到王婆家逃离现场。
可是《金瓶梅》中的情节部署又要有其特殊性,适合它的故事生长。
武松接受出差任务之后,脱离清河县,一直到了东京朱勔太尉处,把书信递上,礼物交割明确。得了回信,武松领着追随又踏上回程。走的时候是三四月份,回来已到了淡暑新秋,遇上绵延阴雨,延误不少时日。至亲人之间往往存在心灵感应,武松一路上心惊肉跳,坐卧不宁,就在派个土兵(是指从乡民中招募以维护地方治安的士兵,类似于现代的民兵。)先行向知县陈诉的同时,私下又让他带了一封给武大的家信,告诉武大他八月内准定回来。
这个土兵回到清河县,先到知县那里汇报情况,然后径直来到武各人里,见大门紧闭,他正要叫门,恰好被王婆望见,就问道:“你是来找谁的?”土兵说:“我是武都头派来给他哥哥送信的。”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他们家人都去上坟去了。你把书信放我这里,等他们回来我给送去,也是一样的。”那土兵就唱了一个喏,从身上取出家信递给了王婆,急急遽地骑马脱离。
王婆拿着那封书信,从后门进入武各人。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神乏体倦,两人睡到用饭点儿还没起来。王婆心里着急,一向善于识趣行事的她也就管不了搅扰人家春梦的小节了,扯着脖子喊道:“大官人、大娘子,快起来,我有话和你们说,如今武二派土兵寄信来给他哥哥,说他不久就要回来了。我把信收下了,打发土兵走了。你们不能延长时间了,必须想出万全之策。”那西门庆听了这话,感受就像“脱离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满身发冷,慌忙与妇人穿上衣服起来,对王婆说:“这可如何是好?谊母快替我们想个措施遮掩此事,今日之恩,必有重报。如今我们二人情深似海,生死难分,如果武二那小子回来,我们就要脱离,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就说过,幼嫁由亲,再嫁由身。自古小叔子和嫂嫂小我私家过小我私家的日子,谁也干预干与不了谁。如今武大的百天(人死后一百天整要举行祭祀仪式,习俗延续至今。)就快到了,大娘子请几个僧人做做法事,把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没回来,大官人一顶轿子把娘子娶回家去,岂不是万事大吉?以后你们二人自在一生,岂不是妙极了?等武二那小子回来,由我搪塞他,他敢把我怎样?”西门庆便道:“谊母说的是。”三人商定,八月初六是武大的百天,祭祀完毕,烧了灵牌,初八晚上,西门庆娶妇人过门。
在“金瓶梅世界”中,可没有像在“水浒传世界”中那样对武松的敬若天神,因为在“水浒传世界”中,只管社会千疮百孔、民不聊生,可是尚有能伸张正义的地方,只管这种正义的伸张充满了以暴制暴,充满了悲剧色彩,可是总算尚有民怨沸腾的时候,这是任何一次农民起义的理由之一。可是在“金瓶梅世界”中,只管社会同样贪官横行、腐烂透顶,可是已经没有振奋人心的正义伸张了,每小我私家都陶醉在世纪末的疯狂之中,任由这个社会腐烂、迷恋。这是“金瓶梅世界”中武松的悲剧,他杀不了西门庆,因为在这个社会中不允许他杀。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到了八月初六。西门庆拿了一些碎银子,来到妇人家,让王婆到报恩寺请礼物六个僧人,来家做水陆道场(这种水陆道场是一种较量大型的释教法会,念诵佛经,施舍食物,用来超度水下和陆地两界的冤魂,相传这种仪式起源自梁武帝萧衍。),超度武大。道人(这个道人不是指老道,而是指在寺庙里做杂活的火工道人。宗教组织也是有阶级的,这和凡世没有本质区别。)一大早儿就把装满经文和法器的担子挑来了,部署会场,悬挂佛像。王婆和厨师在厨房整治斋供,为了掩盖自己的罪孽,寻找一种精神慰藉,她十分投入地忙碌着。
也有两小我私家较量投入,只不外他们投入的是与超度亡魂的法会格格不入的领域,超度肉欲。西门庆当晚在妇人家里住了。这对狗男女没有一丁点儿的忏悔之意,哪怕是为了慰藉一下死人,诱骗一下世人。
**无罪,有罪的是肮脏的灵魂不适时宜的貌寝演出。
僧人们来到后,开动了一切的道具,宣扬法事,不必细表。且说那潘金莲如何肯斋戒,陪西门庆直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这时仪式举行到一个环节,必须由主祭人亲自上香礼佛,妇人这才起来梳洗,到佛前参拜。这些僧人一见武大的娘子是如此容貌,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禁不住心猿意马,整个身子酥成一块儿。有的被弄得横三竖四,有的被勾自得乱情迷,有的险些把大宋国念成了大唐国,有的差点把武大郎说成了武大娘。正是: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异姓相吸的攻击波在这个庄严肃穆的法事中横冲直撞,不知道这个仪式的意义何在?
妇人烧了香,拜了佛,仍旧回到房中陪同西门庆,摆上酒肉荤腥,自在取乐。西门庆认为这些僧人搞的工具太过繁琐,滋扰了他们,就对王婆说:“有事你就做主摒挡吧,不要让他们再来烦六姐。”婆子哈哈笑道:“你们两口儿只管享受,由老娘搪塞那些秃驴。”
且说自从这些僧人看过武大妻子的风情月貌之后,都记在心里了。他们回到寺庙吃午饭,回来时妇人和西门庆正在做运动,而妇人的卧房和佛堂只隔着一道板壁。正所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有一个僧人先到的,他走到妇人窗下的水盆里洗手,就听得妇人房里颤声柔气,哼哼唧唧,就似乎男女一起做运动一样,他就冒充洗手,立脚静听。只听得妇人气喘吁吁地呼叫:“达达(原意是父亲,在这里是指伉俪之间的昵称。此词为常用词。)你只顾[扌扉](这个[扌扉]字,字典和词库里都没有,如何系统不显示,用“扇”字取代。)打到几时?只怕僧人来听见。饶了奴,快些丢了罢!”两人做运动训练的历程被这个僧人听了个不亦乐乎,等到其他僧人陆续到齐之后,一个传一个,都知道妇人留男子在屋里,一个个难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等到法事快完的时候,妇人赶忙把武大的灵位烧掉,可算完成了这个既定法式,谁人偷听的僧人影影绰绰望见帘子里妇人和一个男子并肩站立,想起白昼的情景,只顾打鼓[扌扉](用“扇”字取代。对应潘金莲的那句话中的这个字)钹不停,僧帽被风刮在地上,也不知道拾,就是一个劲儿地[扌扉](用“扇”字取代。)钹打鼓,笑个不停。西门庆让王婆把酬金付给僧人,打法他们走,长老说:“请斋主娘子出来,我们扑面致谢。”妇人道:“谊母,你和他们说‘免了吧’。”众僧人道:“不如说‘饶了吧’(照旧取笑潘金莲。作者在这里也在开一点低俗的玩笑,可是在社会下层,也真就不是整天阳春白雪、子曰诗云的。批判来看吧。)。”一齐大笑离去。有诗为证:烧灵志不平,阇黎(阇,念蛇。是梵文的音译。也指僧人。)窃壁听淫声。果真佛法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在《金瓶梅》中,作者对僧人、尼姑之流是持批判态度的,后文还叙述了许多几何不堪入目的事。佛法中英华与糟粕并存,这似乎是一切意识形态和思想领域的共性。不容置疑的肯定和一棒打死的否认,都不行取。不外兰陵笑笑生在他谁人时代应该是看到了太多的释教糟粕,所以他才会如此。这是他的自由,而我们在新时代要区别看待。儒家讲仁义,佛学讲慈悲,基督讲泛爱,这种精义都是人间的理想,从哪个渠道都可以到达大灼烁彼岸,哪个理念不是好的?非得分出个崎岖上下吗?之所以没有到达,就是在实践的环节泛起了偏差。)。
文龙先生评论道:以后以下全都是翻案文字,与《水浒传》大有差异。武松纵然不能杀死西门庆,武松断断不能饶恕潘金莲。奸夫,荣幸逃脱法网的,间或有之;奸夫,能够白头偕老的,尚未听说。他们的团结,并非正当,他们的相守,怎能正常?这是虽然之理、一定之势。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看潘金莲的恶毒,从她狠打迎儿开始,已露眉目;看西门庆的顽劣,从他骗娶玉楼开始,已有征兆。以潘金莲之恶毒,配西门庆之顽劣,如果说这种组合能天长地老,谁能相信?潘金莲不淫杀西门庆,西门庆也肯定会淫杀潘金莲,都不必等到武都头磨刀霍霍之时了。
至于厥后,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偷情,西门庆与花子虚的妻子李瓶儿苟合,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屡见不鲜。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反而是天下异景。两善相遇,倒有同舟共济、相互提携之理;两恶相逢,哪有相安无事、清静共处之道啊!善始尚且不能善终,出乎尔者反乎尔者(“出尔反尔”现在指重复无常。最原始意思是“你怎样看待别人,别人也怎样看待你”,出自《孟子》。)
看完这回,有识之人就会料定厥后的效果,知道天道好还疏而不漏,奸夫终究难逃天罗地网。而无知之人就不会思量过多,只看眼前,以为奸夫一时得志,就能荣幸一死。哪能让只顾眼前享乐的人看《金瓶梅》呢?不光《金瓶梅》不能让他们看,除了《四书五经》,任何闲书都不能让他们看,因为他们没有理性的剖析和批判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