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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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之聊把玩,慨彼服媚情。
一笑谢东皇,荣枯无定形。
——张纶英《兰草》
楔子
从罗霄山脉北麓石缝里渗出的泉水,顺着山势潺潺地往山下流去,它沿途搜集众多的小溪,徐徐地形成了一条清澈的、有波有浪的河流。
小河再次跌入陡峭谷底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新平县境。急湍的河水逐渐平缓下来,蜿蜒迴转在丘陵之中那狭窄肥沃的原野上。人们凭证它流经的地域与姿态,称之为“新平河”。碧玉般清静的河面像是被刚刚擦拭过的镜面。它的婉约与飘逸如轻缠在头上的丝帕,也像是一匹上浆晾晒在秋日禾场上的夏布。
平塘村坐落在新平河北面的山坳里,栖身的百十户人家中大多是张姓。村子南面有口工具走向的椭圆形池塘,池塘三面是一片开阔的农田,有七、八百亩。这在江南丘陵地带很少见。一些杂姓人家多数散住在山坳外的周边。住在东头山嘴处的郑家就是后迁此地的杂姓户。
说是后迁,算上郑耀民也有四代了。郑耀民的太爷原是山那里江西一位有名的郎中,为何迁来平塘村已经无法考证。郑家虽然三代单传,但“郎中”照旧得以延续下来。从东边山里走出山嘴,就能看到郑家这一栋大联九间、青砖到顶、石灰粉刷、被人称为“白屋”的屋子。周边数十里地,说起“白屋”里的“郑郎中”,没有人不晓得的。
这天,郑郎中天还没亮就起了床。他从缸里舀瓢凉水倒进小木盆里洗完脸,见婆娘和桃子还在熟睡中,就轻轻地提起灯盏往堂屋里去。当他系好草鞋带,准备起身时,不小心将挂在墙缝木扎上的灯盏碰得“啪”地摔在地上,适才那一丁点朦胧,马上酿成一团漆黑。
“他爹,么哩响呀?”婆娘桂芝醒了。
“事呢,可能是木扎子松哒,摔破了灯盏!”郑郎中听见婆娘急促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应了一声。
“锅里蒸着发糕,记得拿啊!”婆娘声音也低了些。
“嗯。”
郑郎中扎好包头的长帕,将几坨用大麻树叶包裹的发糕放在背篓里,取下挂在泥墙缝中的铁栽耙,“吱呀”一声关上堂屋的大门,走下台阶。
禾场被露珠洒得湿漉漉的,泥不沾脚,踩上去有种软绵绵很舒服的感受。郑郎中抬头远远望去,四周照旧一片昏暗。四月的山间田野,常是整天云遮雾罩。他揉了揉眼睛,有点畏寒地将双手相互往棉衣袖筒一插,探着脚,消失在这灰蒙蒙的帷幔之中。唯有远处的几声狗叫,打破了山村的清静。
云连山是周遭百里最高最大的山,也是郑郎中常去采药的地方。二十几里的山路,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太阳还在谷底,雾气却被驱散了不少。郑郎中望见山脚下那半斗田里有人站在耙犁上耙田,黄牯牛鼻子里不停地喷出两道热气。
“老哥,你的田耙得好平整呀!”
“噢噢,是郑郎中啊,这么早就上山采药?”
“是呢,是呢,禾插完了,趁闲来采些草药。”郑郎中并没愣住脚,边说边往前赶。有些草药是要在露珠中采的,等太阳一出来,那药性就要差许多。
郑郎中用袖子揩去额头上冒出的细汗,扶了扶缠在头上有些松动的玄色长帕,攀上散落着碎石的陡坡。随即,整个世界泛起着无边的绿色。
当太阳爬上山顶,郑郎中已经翻过了月光岩,他顺着樵夫踩出的小路赶到仙人庙。说是庙,实在只有半间破屋子,何时破败的不晓得,但从长满青苔的、平滑的青石阶级,可以看得出它曾经有过很旺的香火。
郑郎中在一块稍微干燥的石板上坐下,取下竹篓,掏出烟袋里的烟丝和事先裁剪好的白纸,看着装满药材的竹篓漠不关心地卷好一根。他用舌头一舔,叼在嘴上。等摸出“洋火”点烟时,可怎么也划不着。是不是受潮了?他放在嘴边哈了一口吻,照旧不行。他有些沮丧,将烟卷塞进烟袋。就在他侧身把烟袋放入棉袄口袋时,感受有一股浓郁檀香气息从残缺的庙门处飘绕而来,直扑他的鼻孔!
莫名的不安朝郑郎中袭来。他迅速从石板上弹起,背起竹篓沿着来时的山路往回赶。
已经是晌午,太阳的脸由彤红酿成鹅黄色,又从鹅黄色酿成苍白,苍白得有些吓人。
郑郎中感受肚子饿了,他取出大麻树叶包裹着的发糕,右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抓起发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爬过山坳就可以望见徐徐流淌的新平河了。郑郎中家的白墙壁在灰褐色的村子里特别显眼,从山冲里出来,只要望见这白屋,才算出了山。
郑郎中抄近路钻进一条被山洪冲刷而成的山沟里。双方的树枝疯狂地伸展着绿叶,将整个山沟遮掩得密不透风。他猫着腰,一边用手拨开挡在前面的横枝蔓藤,一边用脚试探着往前行走。毛绒绒的嫩叶拂在脸上痒痒的,树枝扫在竹篓上,发出“叭叭”的响声。
“上山容易,下山难啊!”郑郎中稍一分神,脚下一滑,整小我私家跌坐在光秃秃的红粉石地上,像坐溜溜板,把郑郎中梭出了丈把远。就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候,发现攀扯的树根边,有一蓬肆意开放的兰草花。
翠绿肥硕的叶子,白嫩泛红的茎,蛋黄的花瓣,浅紫的花蕊,郁浓的芬芳弥漫在山沟那茂盛的杂草和树丛之中。
郑郎中从竹篓里取出铁栽耙,小心翼翼地扒开兰草花四周的松土,生怕伤着它的根须。他捧着粘连湿润土壤的兰草花,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用包过发糕的大麻树叶将它根部包裹起来,再轻轻地将它放进竹篓里。
当他快步踏上新平河的石拱桥时,蓦然觉察河水里反照着一朵庞大的、红彤彤的火烧云。这石拱桥横跨在河面的最窄处,河岸成括号形的河面像什么?郑郎中蓦然以为它像自己婆娘凸起的肚子!
这时的郑郎中小跑起来。露在篓子外面的草药尖尖一颠一颠地左右晃动。他顾不获得河滨洗净草药根上的沙土,笔直朝家里奔去。
刚迈上大门青石台阶,只见一盆猩红的水泼撒过来,在台阶边上的堰潭里,溅起一滩暗褐色水花。
郑郎中愣住了,泼水的是接生婆张姓幺娭毑。
“耀民,你婆娘生了个稗子!”(注:稗子系杂生在禾苗之中草本植物,与禾苗争肥结籽不能食用,当地对女孩子的贬称)
“噢噢,好啊,好啊!”郑郎中连忙放下竹篓,跨进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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